唐意风来起州,是组织临时决定的。
组织?
——他爹,唐扶生。
老唐是个说一不二的钢铁直男,凭借追求者众多却为了儿子小唐坚持不二婚这一点,他给自己颁发过“感动中国好父亲”奖,完事后把小唐丢给老父亲老老唐,一丢就是十多年。
直到,老老唐于上个月去世。
老唐这才开始考虑接管小唐,但在眼皮子底下考察了两周后,转手又把他扔给了亡妻的父亲——十多年没互相走动过的岳父,老老罗。
唐意风针对自己要远赴他乡读书这件事对老唐提出过诉讼,但没激起什么水花,并很快被老唐武力镇压了。小唐还没来得及第二次上诉,老唐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把他的转学手续办好了。
美其名曰,不忍心让小唐一个人在家,还说,他们家没有空巢儿童的先例。
没有?
唐意风表示怀疑!
并且很想问问他,儿童长大了难道就没儿童过吗?
……
正午,烈日如火,烧着大地。
玻璃后面的窗帘拉得不太严,留了一条缝,光从外面照进来,顺着客厅地板一路延伸,落在没有背景的电视墙上。
电视开着,声音很小,但画面清晰,交叠纠缠的男女刺激着观众的肾上腺素,客厅里五六个“青春期”少年,正看得面红耳赤,血脉贲张,某种欲望在这种气氛的烘托中,倾巢而出。
一墙之隔的骄阳下,江浮坐在毛尖肩上,手中拿着胶皮钳子,胳膊伸长到了极限,但还是差一截。
她用脚尖踢了踢毛尖的背:“站直。”
毛尖的圆脸皱成一团,额前头发被汗浸湿,软软地耷拉着,喊冤:“我腿都抽筋了,你快点,我要不行了。”
和初夏比,江浮现在明显晒黑了很多,已经看不清露在外面皮肤下血管的颜色了。
听到毛尖抱怨,她猛地往上挺腰,手下了狠劲,汗珠子从额头滑下来落在眼皮上,甩头的工夫,钳子终于越过重重困难卡住了一截线。
这时,眼皮上的汗继续往下,沾上了她的睫毛,眼前顿时一片蒙眬。
毛尖肩膀一沉,有要倒下的趋势,江浮咬牙,五官跟着四肢一起使劲,钳口缓缓合上。
屋里,喘息和律动即将达到峰值,一飞冲天的关键时刻——
“啪——”
电视画面突然一闪,接着黑屏了。
少年们心头燃烧正旺的火没有征兆地被浇了一瓢凉水,“刺啦”一声,灭了,激烈不再,叫嚣偃旗息鼓……
沉默足足延续了十多秒。
直到门外传来“咣当”一声,发癔症的人才回过神。
“糟了,”江浮手一松,钳子落地,她望了望这个单元住户电表外的电线,张了张嘴,磕磕巴巴,“剪……剪错了。”
“谁……谁在外面?”
客厅里个子最高的人一跃而起,边整理裤子拉链,边朝门口跑,开反锁的时间,两个始作俑者已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马路对面逃去了。
“江浮,给老子站住,别跑!”
声音从背后传来,江浮脑子嗡嗡一响,不要命地掐着秒闯了个红灯,一口气跑到起钢家属院的门口,不带停歇地往院子里冲的时候,还蹭倒了靠在墙上晾晒的拖把。
拖把杆往前一横,挡住了她的去路,她飞起一脚给踢到了一米开外的地方,头也不回地继续跑。
三秒钟后,她又倒了回去,弯腰把拖把扶起来。
目测那拖把好像是她家的,败家这种事,她不是很擅长。
扶拖把的空当里,她喘了一口气喊了一声“毛尖”,但没人回她。
她一慌,猛地回头。
毛尖果然没跟上来。
这会儿毛尖正在马路对面,被“铁观音”薅着衣领子向她示威。
铁观音,包纱厂家属院的老大,长得黑高精壮,头发天生自来卷,由于卷得很瓷实,小时候就跟整天顶了一头铁观音茶叶一样,所以叫着叫着就叫开了。
在向塘街道,他和江浮分区而治,各自称王,这些年虽说谁也不服谁,但谁也没主动去招惹谁,一直相安无事。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有了性别意识后,铁观音想包揽起钢家属院“势力”的狼子野心就越来越明目张胆,一天到晚变着法儿地想一统向塘街道。
以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也就只是想想。
但是今天,江浮剪了他家的电线。
毛尖又被他亲手给逮住。
这梁子,算是结了。
毛尖在铁观音手上扑腾了两下,实力悬殊太大,没挣开,放弃求生,学着电视剧里交代遗言的桥段,特“中二”地冲江浮喊:“工哥,你快走,别管我,来年清明记得去坟头给我烧纸钱。哦,对了,还有王记烤鸭,别忘记要酱、黄瓜、面饼和大葱……”
江浮:“……”
铁观音朝毛尖脑袋上呼了一巴掌:“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吃。”然后抬起头,把染成酒红色耷在额前的一绺卷发甩了甩,空出来的胳膊叉着腰,挑衅江浮,“下午两点半,来前海赎你的人。不来,那我就当你把街东区让给我了。”
呸,江浮在心里咒了一声,总共不过十来栋家属楼而已,还街东区,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我没去之前,你要是敢把毛尖怎么样,你就等着我放火烧你们包纱厂。”
江浮象征性地放了句狠话,然后扛着已经晒干透的拖把钻进了小区。
高铁抵达起州是下午一点一刻。
停车三分钟。
唐意风的座位靠着窗,他边上靠过道的妹子趴在小桌板上睡得昏天暗地。
不知道对方是真睡还是假睡,反正叫不醒。
时间还剩最后一分半钟的时候,他手上下了重力,拍在对方肩膀上。妹子抬起头,落进她眼中的少年,长得自然不必说,很帅。不过重点是,他那双带着火的眼睛,正搭配着极度不协调的客气表情。
妹子耳根微红,心虚,马上站了起来给他让了道。
“谢谢。”
声音不大,语气有点生了气之后虽然努力克制了但没克制住的冷硬,字正腔圆,像风拂过砂纸,撩人心痒。
一脚踏上起州地界,午后热浪裹挟着治理了好几年还没根除的粉尘扑面而来,煤焦味混合着微酸的气味入鼻,他本能地皱了皱眉,但没有产生过多的厌恶情绪。毕竟他是刚刚从唐扶生所在军队的夏训基地回来,被折腾了一个暑假,那地方,才叫不是人待的。
裤兜里的手机“嗡”了一声。
他把行李放在一边,掏出来一看,消息来自柳音,是他在首都军区大院一起长大的女孩。
她问:到了吗?
他简单地回:嗯。
对方干脆打来电话:“小风哥,我觉得你真没必要重新读个高二啊,虽然下学期你几乎都在照顾唐爷爷没怎么来学校,并且缺席了期末考试,但……”
“已经决定要重读了。”没什么其他好说的。
“可是,就算要重读,也没必要去起州那种……”
“已经来了。”
这个问题,已经被柳音反反复复地提及了不知道多少遍,还没跟她急眼,足以证明唐意风这个人的脾气是有多好:“我要上出租车了。”
柳音语气变得有点急:“可是,小风哥,你才走了不到一天,我就好想你了怎么办?”
好看干净的手指在手机背面略有停顿,他回了句“先挂了”,然后找到外公发给他的地址。
上了出租车,他报出地名:“师傅,麻烦了,向塘街道18号,起钢家属院。”
听到唐意风的口音,司机师傅下意识地扭头:“从首都来?”
这时柳音又发来消息,将最后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唐意风正低着头想怎么回柳音消息,被这么一问,礼貌性抬头:“嗯。”
司机好像是找到了某种共鸣,打开话匣子:“一听你口音就知道是首都的,那地儿,我熟,要不是之前办奥运,我这会儿还在那里跑出租呢!哎,小伙子你来起州旅游还是走亲戚?”
唐意风并不是很想跟陌生人搭讪,但还是礼貌性地回:“上学。”
司机却刨根问底起来:“读高中了?”
“嗯。”
“户籍在这儿?”
不难怪司机会那么问,起州作为20世纪七十年代建市的功能性工业城市,GDP一度后来居上,连续几年超越几座一线城市。但随之而来的环境污染问题引起了“土著们”的强烈不满。千禧年之后,产业优化升级,工业生产技术得到革新,类似于起钢这种污染大户的工厂陆续迁到其他省,只保留了小部分产业链上对环境没有威胁的在这里。
年富力强的中青年员工都随着集团去了邻省,留下来的是大批不愿意离开家乡的父母长辈,以及因为户籍问题要留在起州读书的子女。
但唐意风不是这种情况。
起钢家属院在起州的老城区,远离城市主干道,要绕过盘根错节的小道,才能看到它那极具20世纪特色的灰色墙面,映在参天蔽日的香樟和法国梧桐中间,很有时代感。
灰色水泥墙绕着小区围了一圈,有些地方已经被风雨侵蚀,墙皮剥落,墙头堆着厚厚的灰,已经和墙融为一体。
挨着墙根用红色塑胶铺的人行道应该是近些年翻新过,跟四周灰旧色调有些不搭,但是拉着行李走在上面还挺省力。
他把行李放在小区门口,正准备找外公家住在哪一栋,这时,手机又一振,来了个陌生电话。
他接起来,对方火烧屁股似的:“哎,哎,注意看后面,你躲草丛里准备生蛋吗?我去,你会不会玩啊……”又抽空说了一句,“喂,表哥吗?”马上又咋咋呼呼起来,“哎哟,看后面,后面,你后面有人,快,你个傻子你一个人在那边舞个什么啊,去救人啊……”最后问了一句,“表哥你到了吗?”
似乎是这边的亲戚,唐意风环视了小区四周一圈,不轻不重地回:“到了。”
“你这么菜是怎么好意思出来混的,你是对方派过来的卧底吧,信不信下次被我遇到了,老子虐翻你……啊,表哥是吧,我是罗消,你表弟,家里现在没人,你来前海的网吧找我拿钥匙,不说了啊。”
“哎,等等,前海……”在哪里?
收了手机,唐意风有点头疼,小区很安静,多数人应该还在午休,门口倒是趴着一只柴犬,不过问它估计也是白搭。
“前海”是起州市最大、项目最全的娱乐城,在市中心。
很好找,出了向塘街道,过两个红绿灯,再走五个公交站,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看到街心荷花池后顺时针绕过去,从它旁边的第二个岔路口进去,你会看到一个24小时书店,走到书店门口过马路,到了对面不转身朝右手边直走,往前数五个店面,门口写着“前海”的就是了。
问路的时候,好心人是这么跟唐意风说的。
所以,究竟是哪里好找了?
前海的网吧在地下负一楼,他需要穿过一楼的电玩城,从跳舞机后面坐电梯下去。轻装上阵也就不说了,问题是他手上拖着两个行李箱,还不算小,就这样一趟过去,怎么看都有点二缺。
而这时,罗消又打来电话,应该是一局游戏刚刚结束,语气不那么急躁了:“过来了吗?”
“嗯,”唐意风站得笔直,抬头看了一眼大白天还闪闪发光的“网吧”两个字,“在门口。”
“进来呗,从跳舞机那里下来,我在19号机,要不要给你开台机子一起玩?”罗消问。
“不用。”唐意风礼貌地拒绝。
罗消挂了电话,随手拿起桌子上喝了一半的可乐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
“谁啊?”坐他边儿上的徐长东扭头问。
一饮而尽后,罗消把饮料瓶子随手往身后的垃圾桶丢过去,也不管进没进“篮”:“我表哥,唐意风。”
徐长东回味过来:“哦,就是从首都过来要寄住你家读高中的那个?”
“嗯。”
徐长东好奇:“你居然还有首都的亲戚,以前怎么没听说?”
下一局开始,罗消重新戴上耳机,不带情绪地陈述:“他一出生我姑就死了,来往不多。再说,人家‘红’字开头,跟我们不在一个调上。”
话题结束。
隔着一层玻璃墙,江浮弯着腰,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在绿茵茵的台球桌上,一双睫毛浓长的大眼睛越过桌面上的主球盯在黑8身上。
铁观音给出的赎人的条件是,来前海开场球,要么她赢,要么她放弃起钢家属院,以后认他当老大,向塘统一。
选择前者,如果没能赢,毛尖就要被剁掉一根手指,还十分不要脸地说那不是在威胁她。
江浮听后,二话没说,选了前者。
其实她心里没底,虽说她自称起州“江一杆”,但跟人打赌,对象还是铁观音这种货,心里不免会紧张,紧张就会影响发挥。
但要是让她选择后者,那还不如直接让毛尖少根手指头算了。
在一边啃凤爪啃得忘乎所以的毛尖,心大到完全不知道自己可能马上就要少根手指头了,嘴里空了还在给江浮加油。
在开局有利的情况下,江浮不负毛尖所望,连续击进所选花色的前七球,轻松来到决胜杆。但黑8所在的位置比较刁钻,如果走直球,那是百分之百无法顺利进袋的;但要是按照江浮给它规划的路线,进袋的可能性也不超过百分之五十。
至此,装酷失败。
江浮已经趴在台球桌上,盯着黑8看了两分钟不止。
铁观音没了耐心:“行不行一句话,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
江浮不吭声,就是不吭声。
从年纪上来说,铁观音比江浮大了一岁,刚满十九岁。他高她一个头还多点,再加上肤色偏深,文化水平低,整个人看起来更符合街道扛把子的气质。
这就是他越来越飘的原因之一。
见江浮不理他,他脸上就挂不住了,猛地起身,手上装模作样地端着的茶杯没平衡好,歪了两下,杯盖子滑出去,落在台球桌上……
局势瞬间变了,黑8被杯盖撞了一下,错开了两只障碍球,直接滚到了袋口。
江浮心里偷乐,面上眉眼一弯,眼疾手快地推杆击主球,主球滚过去和黑8轻轻一撞,黑8稳稳进袋。
铁观音不干了,奓毛:“不算数,重来。”
江浮直起腰,微微婴儿肥的脸让她看起来少女感十足,但侧面已经初步定型的线条非常利落,眉眼精致,精致中又带着英气,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自带上扬的嘴角,唇峰很高,不笑的时候有点冷。
她一眼扫过去,脸上的表情是演技拙劣的装腔作势。球杆被她握在手中,自掌心到手背转了两圈,然后朝台球桌上一靠,脚起脚落,只听“咔嚓”一声,球杆从中间断裂,折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唐意风拖着行李来到网吧,19号机子就在门边,干瘦的少年戴着耳机,敲击着键盘的手十分灵活,非常忘我地沉浸在虚拟世界中大杀四方。
唐意风刚准备上前,一墙之隔的台球馆就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台球撞击声。
接着,前一秒还在骂队友配合不好都是垃圾的网瘾少年,下一秒就“噌”地站了起来,毫不拖沓地取下耳机往桌子上一甩,直接从椅子上翻跳出去,五秒钟不到就冲到了隔壁台球馆。
等唐意风再回神,隔壁台球馆已经挤满了人。
而网吧似乎一瞬间就空了三分之一,电脑屏幕上的英雄被抛弃后垂死挣扎了几下,被对手一剑劈下来,空了血槽,画面灰了下去。
抬眼望过去,台球馆里,两路人马泾渭分明,分别由一个精瘦的少女和一个高大的红毛男牵着头。
少女身后的人在客观数量上已经取得了绝对胜利,见状,对面的红毛男眼皮抖了两下,留下一句狠话:“江浮,你给老子等着!”
江浮。
莫名地,唐意风头皮一麻,那个名字趁机钻进了他的耳朵。
“喂,”江浮抱着手,装模作样地叫住了铁观音,“不是想要个说法吗,就今天吧。单挑还是群战,你选。”
铁观音扭头:“你当我傻啊,你们那边多少人,我这边有几个,我不会数数?”
江浮弯腰把断了的球杆捡起来往台球桌上一扔,掀起眼皮看他:“那就单挑。”
众目睽睽之下,被矮了自己一头的女生下了战书,接的话,赢了胜之不武,输了就是垃圾;可要是不接的话,又会显得自己十分没魄力。
双方开始僵持。
台球馆就连着网吧,整个地下一层突然安静,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起来,气氛一度紧张,空气似乎在燃烧,沉默却火光四溅。
“110吗?”
冷不丁地,声音从江浮脑后飘来,纯净、低沉,和着负一层冷森森的空气,让她想起了前两天跟毛尖他们一起看的那个恐怖片里的某些镜头,她头皮一紧,胃部触电般地痉挛了一下。
声音的主人确认信息之后,继续:“前海负一楼有人聚众闹事……多少人?一,二,三,四……四十多个。”
众人惊慌地回头。
只见连通着网吧和台球馆的过道上,少年站在空调出风口,目光移过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副很倒胃口的表情。
接着,他继续事不关己地报警:“还没有打起来,但是快了……凶器?台球杆算吗?”
快了?
什么快了,没有人要打架啊。
作为起钢片区的带头人,见状,江浮扒开人群,冲到唐意风身边,跳起来一把抓住他拿手机的手,无害地一笑:“误会,误会。”
唐意风低头,目光顿在江浮鼻头一小片淡淡的雀斑上,对方掌心温软,力气却大得出奇。
他晃了晃手腕,江浮下意识地松开他,但把手机夺了过去,三两句话把事情给圆了,然后挂掉。
回头还手机,他那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着炽热的温度,逼视她,直接又坦荡,让人不自觉地就想认错,没错也想说“对不起”的那种。
江浮被直视得心里发毛,仔细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精短的头发贴着头皮,皮肤状态很健康,眉目清明,脸部轮廓线条相当流畅,嘴角微微勾着,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倔强。整个人以绝对强势的姿态撞击着她的感官,帅得十分打眼。
江浮脑海里不自觉就飘过了“根正苗红”四个字,接着全身跟过了电似的,没来由地心跳一滞。
“表哥?”回过神的罗消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求证,“你是我表哥唐意风吧?”
唐意风冲罗消点了点头。
罗消马上指着唐意风给江浮介绍:“我表哥,唐意风,首都来的那个。”然后又跟唐意风介绍,“我们‘工哥’,江浮。水工江,所以叫工哥。”
对方再次投来的目光让江浮不受控制地绷了一下脚尖,默默后退了两厘米,眼神瞬间就软了下来。连铁观音趁机带着包纱厂的人溜走都没去管了。
局面缓和,唐意风显然不想跟这个“水工江”互相认识,收回视线,向罗消伸出手,言简意赅:“钥匙。”
“哦,事情完了,一起回呗。”罗消看了看江浮,“工哥,跟铁观音的事儿算是结束了,对吧,工哥?”
工哥你妹啊工哥!
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叫一个女孩子,人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江浮挠了挠耳根,如同平常那样冲大家摆了摆手:“哎,都散了散了。”然后强行和唐意风搭讪,“原来是表哥啊!差点就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
“唐意风。”意思是我不叫“表哥”,你不要那么厚脸皮地瞎认亲戚。
但他可能不知道,刮风时的粉尘、冬天里的雾霾、下雨后的污水以及江浮的厚脸皮被视作向塘街道的“新四害”。
前三个治理治理可能还有得救,最后那个……
算了,不说也罢。
“别那么见外嘛。”江浮笑的时候很有感染力,有一种能带着别人不想笑也会跟着笑的能力,“一回生二回熟,再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不?”
唐意风接不上话,也不想搭理她。
“工哥你这样不好吧,”毛尖将鸡骨头咬得“嘎嘣”响,嘴边染了一层油,说话的时候还抽着鼻子,“你不能看人家长得帅就差别对待。怎么不见你跟我们四海之内皆兄弟?”
江浮一脸嫌弃地看向毛尖:“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你耽误了我整整一天时间,我火还没消。”既然话题扯到这里了,江浮顺着继续问,“台球杆是谁做的?”
被嫌弃的毛尖怏怏地退到后面,徐长东举手:“是我。我事先找周哥拿了一根废了的,做了点手脚,不然你那细胳膊细腿的,一脚下去,废的多半是你自己。”邀功,“你就说,细不细致、周不周到?”
“你把铁观音当傻子?回头他要是反应过来了,我们起钢的脸往哪儿搁?”这个话题不太能上台面,江浮点到为止,接着回头,换了一张脸,眼睛弯成两个月牙,“表哥回家?一起啊!”
在江浮试图去帮唐意风拿行李箱之前,唐意风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魔爪”,自上而下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不乏警告:“别叫我表哥。”
江浮完全没正行,往他身边一凑:“那叫什么?总不能一见面就叫男朋友吧?”
我去!
毛尖一块鸡骨头没咬碎,直接咽了下去,呛得要把肺给咳出来。
另外几个干脆瞪眼张嘴巴,一副要吞冰吐火的夸张模样。
可能也是意识到自己逗过了,江浮干咳了两声,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呵呵,没想到,表哥你是自由奔放型的啊。”
唐意风脸抽了一下:到底谁自由奔放?
之后连个形容词都不想给她,扭身提上行李就走。
罗消正要追上去,被徐长东一把拉住:“消儿,再玩两把呗,我差点就能升级了。再说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小区没电,家里热死个人。”
“可我表哥……”
“我回,你们玩吧,”江浮从罗消手上接过钥匙,然后回头对上毛尖,“别跟过来。”
毛尖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罗消和徐长东:“工哥这算是重色轻友?但工哥是什么时候开窍的?”
罗消毫不担心:“你那装满碳水化合物的脑袋,除了吃还能弄明白什么?我们工哥对男生不都那样吗?”
毛尖摇头:“可我瞧着,工哥看表哥的眼神不对。”
徐长东毫不客气地打击他:“你那眼睛都近视多少度了,哎,看这里,”比画了两根手指头,“这是几?给你开个机子看动画片?”
毛尖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很干脆地就放弃了自己的新发现:“嗯,你们要吃什么,我去买。”
罗消已经重新回到机位上:“‘小明的水’,要我偶像代言的那个。”
徐长东附和:“我也要。”
出了前海,太阳已经开始偏西,温度却有增无减。
从远处刮过来的粉尘粘在唐意风睫毛上,让他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老实说,这么一趟折腾下来,他是真的有点累了。
柳音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站在路边挥手拦出租车,不知道是不是他拦车的动作不得要领,明明都是空车,却没有一辆停车载客的。
“喂?”他退到商铺遮阳棚下,接起电话。
“你怎么不回我短信?”柳音问话,带着点鼻音,像是刚睡醒。
不远处,江浮跟着他,但没凑过来,站在马路边,白色小背心配深色牛仔短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四肢细长匀称,头发绾在脑后,显得脖子很长。
穿得不多,也不花哨,利利索索地站在太阳底下的样子,美得很原始、很自然。
唐意风看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柳音。
对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回我短信?”
他回神,随口瞎扯:“在走路,没看到。”
对方追着不放:“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呀?”
“放假。”
“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大概是天气原因,唐意风被问得有些燥:“我有时间就回去。”
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去留在江浮身上,对方比他直白多了,坦坦荡荡地回望过来,带上了一个灿烂过头的笑。
唐意风一愣,居然忘了收回目光。
江浮像是什么东西得逞了一样,笑得有点欠。
唐意风走出阴凉地儿,继续拦车。
这时,江浮忽然弯下腰,脱掉鞋拿在手上,在下一辆空车朝她开来的时候,趁着路上没啥车,她猛地用力将鞋子扔过去砸在出租车的车前盖上。
只听“嘭”的一声,司机受了大惊下,慌忙踩住刹车,车子擦着地面“刺啦”一声停住。司机心头火气喷涌,头从车窗伸出来,开口就是一通臭骂:“要死啊?”
江浮没回嘴,走过去把鞋子捡起来,一脸吊儿郎当:“大叔,对不住了,带一脚呗?”
司机余怒未消:“带你去哪儿,上西天吗?不知道现在是换班时间?”
江浮忽然伸手按住车窗玻璃,表情没变,也没什么正经:“大叔,我表哥刚从首都过来,您受累给带一脚,首都同胞第一天来起州,总不能给别个留下坏印象,您说是不是?”
“带……”后面的话被江浮的目光堵在了嗓子眼,司机大叔下意识地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有点不好惹,马上就妥协了,“哎,行行行,去哪儿,我看顺不顺路。”
江浮眼睛一亮:“起钢家属院,您肯定顺路。”然后冲唐意风挥了挥手,“表哥,快点过来呀。”
这一套风骚的操作下来,把唐意风直接给看蒙了,完全没听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总结:“我回去再打给你。”
出租车司机节约成本,抠得愣是没开冷气,高温之下的风从两边大开的窗户钻进来,像是给脸上糊了一层膜,热得让人窒息。
江浮仰着脖子给自己散热,脸上的汗不要钱似的往下流,滑过凹凸有致的锁骨,钻进了她的背心领口。
“表哥刚才跟女朋友打电话?”江浮没话找话,咧嘴一笑,和晒黑的脸一对比,牙齿就显得格外白。
唐意风坐姿非常端正,不像她,往那儿一坐就跟浑身没长骨头一样,东倒西歪的。
“不是。”唐意风偏过头垂眼看着她。
“不是就好,你这个年纪,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啊。”
唐意风觉得有点好笑:这故作老成的口气,教育谁呢!
江浮抬起手给自己扇风,看了一眼坐得四平八稳的唐意风,随后把手移过去,将风都扇给他。
风不大,若有似无,对于这样的高温来说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但那风里带着点小女生身上淡淡的香气,扇得人心猿意马。
唐意风扭过头,想阻止,江浮就冲他眨眼、挑眉,装可爱、装无辜,殷勤献得让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唐意风只好悄无声息地往边上挪,她也跟着挪。
“你干吗?”忍无可忍的时候,唐意风问了句。
“嗯?”江浮继续给他扇风,“不明显吗?”
唐意风是思考了之后才问的:“明显什么?”
“罩你呀,”江浮开口笑,面上堆砌的虚张声势,一戳就破,“你看你这么帅,不找个组织靠一靠,孤身一人多不安全!扇了我的风,以后就是我的人。”
特别补充:“我会对你好的。”
小区楼间距比较宽,南北通透,房屋面积很大。在来之前,外公已经告诉唐意风,专门为他准备了一间房,在进门右手边的第一间。
房间里阳光充足,窗帘、书桌和床似乎都换成了新的,只是墙上有明显粘过海报的痕迹,海报撕了之后,留下了一些花花绿绿的边角。唐意风看着觉得有些碍眼,想把它们全部清理掉,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这个房间原本是罗消的。”
正想着,有人进门站在他身后。
唐意风回头,看到江浮满头大汗,靠在门框上,正津津有味地嘬着一支雪糕,另一只手还拎着一支没开封的。
她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
不过看到她手指头上钩着一大串钥匙,唐意风估摸了一下,认为江浮可能有整个小区住户的备用钥匙。
搞不清状况,他也没打算质问,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表哥,吃吗?”并没有等他回答,江浮把自己吃过的那支叼在嘴里,双手并用,将另一支雪糕的包装纸撕开递给他,“我们起州才有,别的地方吃不到。”
“谢谢,不用。”拒绝的态度很强硬,但是充满礼貌,显示出极好的家教。
“要化了。”江浮没放弃。
唐意风抬头,江浮站在窗口被太阳直射着,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双眼像是染上了一层金色,笑容太过热烈。
“我不吃甜食。”本来已经热燥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回。
江浮努努嘴:吃不就完了,又不是女的,还不吃甜食,事儿多!
但望着人家那满满两大箱子一看就不便宜的吃穿用品,江浮觉得自己手上这雪糕可能是掉价了点,也就不强行推销了,只是替他觉得累得慌。她指着行李箱中的东西说:“这些东西起州也有。”
“我知道。”
是柳音,她大概是觉得离开首都,其他地方都还没改革开放。事无巨细,吃的用的,能带的全部强行塞给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
“哦?”江浮挨着他蹲下,再次试探,“那是谁给你准备的,你喜欢的人?”
她那么问是有理由的,罗消说过他姑死得早,他姑父没二婚,那行李箱里面装的东西一看就不可能是一个男生会自个儿准备的。
唐意风微微蹙眉,来自内心深处的不解:“我跟你很熟?”
江浮毫不在意,并强词夺理:“名字都知道了还不熟?而且既然都这么熟了,给你个机会送我回家怎么样?”
这脸皮厚得!
唐意风把夏季衣服从行李箱中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床上,拒绝:“不是很需要这种机会。”
江浮嘬着雪糕:“你要嘛!我上来之后,有只狗堵在你们楼下,我巨怕。”
怕?
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在台球馆里跟人约架,敢当街用人字拖砸人家出租车的人,会怕区区一只狗?
“真的。”怕他不信,她指了指自己右腿短裤边缘露出来的疤,“它以前咬过我,一朝被狗咬十年都怕狗,你听说过吧。”说着还无意识地把本来已经很短的裤子往上提了提,露出了她原本的肤色,雪白、细腻,和晒黑部分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唐意风:“……”
对方给出了一个相当固执的眼神,唐意风心头一躁,丢掉手中的东西,认输一般抓住她手腕就往楼下带,想眼不见为净。
抓着江浮的那只手,掌心很宽,连着手指的地方有层茧子,手指修长充满力量,温度偏高,像一团火。
江浮略慢他一拍,走在他的斜后方,能看到他干净的半个侧脸,映在午后的热空气中,帅就算了,还自带滤镜。下到最后两个台阶的时候,江浮才后知后觉地心跳加快。
唐意风带着她到楼下,连根狗毛都没看到,倒是看到了两桶蓝色桶装水,水泥地面上还有明显拖过的痕迹。
对视上他质问的眼神,江浮回神:“哦,哦,是这样的,小区停电停水,罗爷爷他们老年团去旅游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在小区外面买了两桶水,但是送水的大叔说天太热不上楼,我扛不动。”
唐意风侧目,江浮冲他眨眨眼,完了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嘬自己的雪糕。
“表哥不用跟我客气,”江浮一脸莫名得逞样儿,把另一支雪糕往他手上一塞,“回头见。”
拿在手上的雪糕很快就融化了,糖水混着奶油滴在地上很快就招来了几只苍蝇。另一只手的指尖还残存着刚刚抓江浮手腕时留下的触感,很软。
他低下头尝了一下。
甜。
与此同时,柳音再次打来电话。
她支支吾吾了很久,终于绕到正题上:“小风哥,你去了起州,会想我吗?会不会把我忘了,然后……”
“不会。”唐意风目光定在江浮走过的路上。
“真的?”
唐意风没回。
柳音很委屈地问:“要不,我也转学。起州是吧,我跟我爸爸说说,我也过去读,行不行?”
“别闹了行吗?”唐意风对她的耐心终于要消磨殆尽了,说完后就挂了电话。
弯腰把两桶水提在手上,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对面楼,江浮趴在阳台上伸出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完了还冲他挥了挥手,像领导下基层视察那样。
下一秒,江浮被人扯着领子给拽进了屋。
“咳咳——”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回头就对视上了许焰那双要吃人的眼,“谋财害命啊你?”
许焰把手中的暑假作业朝茶几上一摔,很不高兴:“又惹事?”
江浮反驳:“谁惹事了,为民除害那叫伸张正义。”
“你就不能消停一天?人民警察都没有你忙。忙成那样,正经事也不见你做一件,你是打算读第三个高一吗?再说了,毛尖家那点事,你查清楚了吗?是你去剪根电线就能解决的?”显然,那套鬼话应付不了他。
“这叫下马威,你懂什么。”江浮继续狡辩,“算了,跟你说不清楚。哎——”翻了一下许焰给她写的暑假作业,评价,“可以啊,这笔迹模仿得,虽然只是神似,不过应付我们老师已经够了,许同志今年有进步!”
和这个小区的其他同龄人相比,许焰算是个另类,除了学习没有别的爱好,被江浮划归为书呆子一列。近视眼镜从200度涨到了500度只用了半个学期,一个暑假别人都晒得乌漆墨黑,他却宅得越来越白。就连身高,因为缺少运动,也比毛尖他们明显矮了一截。
但尺有所短寸它就有所长,相应地,他的成绩也能把他们甩出一个银河系那么远。
“这是最后一次。”许焰说,“新学期开始,我读高三,没那么多闲工夫给你写作业。你自己的学习别那么不当回事,两个高一都这么旷课旷过来,成绩烂成这样,真不知道你留级有什么意义。”
江浮毫不在意,往茶几上一坐,捡起出门前吃剩下的西瓜啃了一口,味道不鲜了,又给放下。
“怎么会没有意义,让我终于认识到自己不是学习的料儿不算收获吗?”
许焰懒得跟她贫,放完话,起身出门,手还没碰到门把手,门就从外面被推开,接着一股浓重的酒臭味扑面而来。
许焰一抬头,来人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一个不稳直通通地栽倒在他怀里。
“我的天哪,家姐,您这是又跑哪儿喝酒去了啊?”许焰实在闻不了家嫆身上的味,偏着头示意江浮快点接手。
江浮慢悠悠地选了一片新鲜西瓜啃完,然后又非常做作地扯了一张纸擦了擦手,这才起身,但没有接家嫆,而是对许焰指了指客房:“把她送那儿。”
许焰简直要给她跪了,忍着要被熏吐的强烈不适,连拖带拽地把家嫆往客房里带,快挨到床的时候,家嫆“哇”地吐了许焰一身。
“啊……”许焰直接崩溃,“江浮,你以后再别指望我给你写作业了。”
江浮哑笑,不接话。
夏季天黑得晚,快七点的时候,窗外还是明晃晃的。
本来已经是桑拿天了,向塘街道东区,也就是起钢家属院这一片,正好又赶上整改电路,电已经停了两天,这几天几乎把人热疯。
晚上,温度稍降,小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来,在屋里蛰伏了一天的人才纷纷出巢。
小区门口保安室里的毛大爷坐在窗口,手中拿着蒲扇在摇,老掉牙的收音机放着磁带,里面咿咿呀呀,唱的都是江浮听不懂的戏曲。
看到江浮,毛大爷把蒲扇伸出窗口挡住她,学着院子里其他孩子:“工哥,物业叫我提醒,说物业费涨了,让你们补齐剩下的。”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盘卤花生和一瓶打开喝了一半的小枝江。江浮长臂一伸,抓了一把卤花生剥开一颗丢进嘴里:“光知道涨费,服务怎么不见长啊?”
“这你要去问物业,我就是个看门的,说了也不算呀。”说着,毛大爷又从江浮手中拿了几颗卤花生回去,“你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江浮把手中剩下的全部还回去,眉眼一弯,皮道:“怎么,想她啦?”
毛大爷脸一臊:“去去去,没正经的死小孩。”
江浮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刚笑没两声,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阴影,以绝对的身高优势笼罩住她。
江浮心里莫名发毛,一扭身,抬头,对视上了唐意风那张帅得根正苗红的脸。
他换了件白色T恤,没有过多花色,但设计感很强,下摆处一个低调对勾的logo,裤子是黑色运动裤,两侧边三道白杠,脚踝处收口,很显腿长。
他看向她的目光非常浅,或者压根没看她。
“表哥,从外面回来,还是要出去?”江浮习惯性热情,先开了口。
唐意风用手指钩了钩领口,试图散热,本来是准备问毛大爷问题,但先回了她:“从外面回来,要出去。”
好家伙,直接把问号变句号来了一遍。
怕江浮智商不够,听不懂,实际上她真没懂,他解释:“出去买点东西,没找到超市。”
这位首都同胞肯定不知道小城市的超市并不是遍地开花,出门要靠点兵点将,点到哪一家就去哪一家。
也真是为难人家来体验生活了,江浮瞬间雷锋附身:“早说嘛,走,我跟你说去哪儿买。”
毛大爷叫住江浮:“工哥,顺便帮我带两节电池回来,收音机快带不起了。哎,给你钱。”
江浮没接毛大爷的钱,领着唐意风出了小区大门,站在岔路口,给他指:“你往前直走五百米,出了……”
惊人相似的话锋,唐意风莫名想起了白天那个九曲十八弯,弯到没朋友的问路,打断:“如果太远的话,我还是打车去吧。”
江浮一脸“你让我说完行不行”的表情:“出了巷子,就到了呀。”
唐意风:“……”
江浮机灵,哈哈一笑,算是打破尴尬:“我带你过去吧,正好帮毛爷爷买电池。”
唐意风礼貌拒绝:“不了,我自己去。”想了一下,“电池,我买。”
“那怎么行,他是我毛爷爷又不是你毛爷爷,”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没正行,“还是说,表哥你觉得我的就是你的?没看出来,原来你是闷骚型的呀!”
唐意风:“……”
两个小时后。
眼皮上有道光打来,家嫆皱了皱眉头,忍着强烈的不适睁开眼。离床不远的椅子上,江浮盘着腿坐在上面,拿着手电筒,开开关关,没完没了。
“有病!”
家嫆咒骂了一声。
江浮没在意,将手电筒放在桌子上,把刚买回来的胃药朝她扔过去:“没热水,饮水机里给你接点?”
家嫆撑着坐了起来,昏暗的光线中,能看到她一脸的沧桑和倦怠,被酒精腐蚀过的大脑还混沌不清,眼窝深陷,苹果肌下垂严重,苍老程度远远在这个年纪该有的状态之上。
即便如此,她也绝不允许小辈们叫她阿姨,不允许江浮叫她妈,要喊她姐。江浮特别好奇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家自信”在手电筒的光下看了一眼说明书,从锡纸中抠了几颗药出来,直接放进嘴里,就着唾沫咽了。
“你奶奶什么时候回来?”隔着一道门,家嫆不耐烦地问。
江浮接水回来:“你管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干什么?”
家嫆还醉着,没多少耐心:“找她拿钱啊!今年的赡养费,一分都还没给我,是打算让我喝西北风?”
“啪!”
江浮把水杯往她床头柜上使劲一拍:“要点脸行吗?”
似乎是习惯了母女俩之间的对话方式,家嫆面不改色,除了有点头晕,逻辑还是清晰的:“我怎么没脸了?当初跟江河离婚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赡养费要一直给到你十八岁,你现在离真正满十八岁不是还有好几个月嘛。”
“赡养费是养我,不是养你。再说,作为我的监护人,你有管过我一天?都离婚了,有事没事你老往这里瞎跑什么?”这话她对家嫆说过无数次,却也无数次表现出了它的苍白和无力。
“你也知道我是你的监护人,既然是你的监护人,那赡养费肯定得给我保管啊。往这里跑怎么了,你当我愿意来啊,你奶奶要是能自觉点,及时把钱给我打过去,我能来吗?我告诉你,就是有人求着我来,我都不会来,又不是金銮殿!还有吃的没?”
“没有。”
江浮顺便拿走了放在她床头的那杯水。
这时,客厅外响起敲门声。
来不及把手中的水放下,江浮直接跑过去开门。
闷热的夜风擦着楼道水泥地扑面而来,门口站着的人,轮廓干净利落,挡住了江浮面前的光。
来人开口礼貌,但礼貌得似乎心不甘情不愿:“请问,有地方给手机充电吗?”
“有。”
毕竟是大帅哥亲自开口,就算没有,创造个地方也要让它有。何况江浮还是八方有难一方支援的“起钢一姐”,最爱操心别人家的鸡毛蒜皮,简直比片警还忙。
别说整个向塘东区都没电了,就算是全中国,不,全世界都没电了,哪怕是飞到外太空,唐意风这手机,她也要给他充上电。
想都没想,江浮回头就把客厅里连接着电风扇的那个插线板给拔了,然后把头往门口的方向一偏:“跟我来。”
嚣张了一天的高温,到了这个点终于燥不动了,风从小区南门方向过来,把头顶的香樟树叶吹得沙沙响,偶尔会有一两片红透的叶子离开树梢,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江浮走在唐意风前面,还是白天的那身打扮,只是头发有些散了。细长的身体被街对面的光照到,影子落在身后,唐意风的脚边。
“充电,为什么要拿插线板?”唐意风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江浮回头,说得相当随意:“偷电肯定要有装备啊。”
“偷电?”唐意风站着不走了,“那算了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电话,我等电来了再充。”
“这怎么行,你第一天来起州,不能给你留下坏印象。”
唐意风:“……”所以,你对“坏印象”的理解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你的语文老师?
“偷电是犯法的,”唐意风拉住她准备折回,“而且也不安全。”
江浮很会挑重点:“表哥你这么关心我啊?”
“主要是犯法。”找她果然是个错误。
江浮觉得逗他很好玩,但对方毕竟初来乍到,她还在执着于要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于是点到为止:“你放心好了,好歹我也是个共青团员,思想觉悟那是被组织考验过,合格了才被允许加入的。”
唐意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相信了她的鬼话。
街对面,向塘西区,包纱厂家属院,灯火通明。
院墙要比起钢家属院的矮,墙头上乱七八糟地插着许多玻璃碴儿,棱角锋利,闪着寒光,看一眼都肉疼。
唐意风疑惑:“有门不走?”
江浮指了指其中一片玻璃碴儿所剩无几的墙头:“都说是偷电了。”
其实是怕遇到铁观音,毕竟白天仗着人多,狠话已经放出去了,这会儿要是跟人碰了面,她就只能且必须硬着头皮跟对方单挑。
如果真的单挑……
那还是爬墙吧。
江浮把插线板往肩上一挂,踩着墙根的花坛往上一跃。
好,卡住了。
“你……你推我一把。”
唐意风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真想转身离开。
江浮又催:“快点,我要掉了。”
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唐意风在几秒钟的犹豫之后,居然没直接走掉。
从后面不好推,他怕把人直接给推栽过去,他自己先翻越上墙,然后跳了下去,张开双臂:“翻,我接你。”
“不行,翻过去我就没重心了,你要是接不住,我会摔死的。”
唐意风伸着手,耐着心:“不会,能接住。”
“那我翻了啊。”
“嗯。”
“不行,我得先跟你说好,要是接不住整个人,请你务必想办法保护我的脸,毕竟以后可能要靠这个吃饭。”
唐意风:“……”那你会饿死吧!
“知道了。”
“那我翻了啊。”
“嗯。”
“不行,我还是要跟你交代……”
话刚说一半,唐意风原地往上一跳,双手抓住墙头,接着翻身上去,胳膊不由分说地从她腋下穿过去,揽住她轻轻往下一跃,两人一并落地。
屁事没一个。
“哇!”江浮轻喘了一下,正准备夸他厉害来着,忽然感觉自己胸前怪怪的,有什么东西正摁着那里,她低头一看,是一只颀长干净的手,顺着那手往上看,看到的是唐意风的脸。
为了礼貌又不失尴尬,她大气地问了句:“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唐意风没回过神还揽着她。
江浮扬起嘴角,坦坦荡荡地指出:“我的胸。”
唐意风反应过来,见鬼了似的松开她,但他整个人已经如遭雷击,浑身抽了一下,接着嗓子像是被火烧了,干得胀痛,脸也跟着烧了起来。
没见过男生害羞,江浮觉得他还挺有意思,自己都没说啥,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江浮不受影响地指了指靠近院墙的那个单元的一楼:“我从他们后阳台翻进去,你拿着插线板。”
唐意风的震惊一拨接一拨:“这是非法入……”
“这是我二大爷家。”江浮宽慰他。
那唐意风就更不懂了:“去二大爷家需要翻墙?”
江浮扭头,一脸认真的表情:“这我就要给你普及普及了,我们起州的风俗就这样,去亲戚家都是爬墙翻窗的,越亲的越是要爬。”
唐意风:“……”你当我傻?
江浮实在灵活,话刚说完,一个助冲,翻了进去,唐意风连阻止都来不及,她就已经到了连接阳台的门边。然后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顺便让他把插线板三角插头那一边递给她。
五十步和一百步,无非也就是正在犯错和已经犯错的区别而已。再说唐扶生打来的那通电话,或许很重要也说不定。
唐意风短暂犹豫之后单手按着阳台,双腿轻松跃过去,落在江浮旁边,把她往边上推了推:“我来。”
“什么?”
唐意风说:“这种事,我来,要是有人要算账,就找我。”
房门被轻轻推开,客厅的光流过来,落在唐意风的脸上,睫毛在直挺的鼻梁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侧脸也很好看,说话时,嘴唇张合,能隐约看到里面几颗洁白的牙齿。
“问你话呢,发什么呆?”
唐意风用胳膊肘捅了捅江浮。
“啊?啊?”
“我问你电源在哪里?”
“哦,哦。”江浮回过神,“进门左手边,一米远的地方,有个置物架,在置物架的后面……”
“没看到。”
“在置物架后面有双红色的高跟鞋。”
“?”唐意风回头,给出一个“你耍我”的眼神。
江浮心虚:“哎呀,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嘛。看到红色高跟鞋了吗?”
“嗯。”唐意风个子不矮,蹲爬着很吃力。
“是不是红蜻蜓的?鞋面上有被踩的痕迹,鞋底上有码子,36号对不对?”
唐意风:“回去吧,我不充了。”
“别,好了,我不问了,电源在门后面。”
唐意风:“……”
头顶上的夜空很混浊,墙根处长着春天没除尽的野草,草丛里虫鸣阵阵。客厅里的电视剧一集结束正在唱片尾曲,阳台上的门没关紧,留了一条缝。
插线板挂在阳台上,手机充上电,刚开机。
两个人在阳台外面,气氛有点尴尬。
“咳咳——”江浮被蚊子咬得不轻,边挠露在外面的皮肤,边打破沉默,“首都有蚊子吗?”
废话!
这两个字刚在脑海里闪过,他扭头,看到江浮细长的脖子连接着肩膀的地方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大包。
而她正十分有耐心地在胳膊上的每一个红包处掐“十字”。
她穿得确实有点少,但他穿得也不多啊,脱给她他就只剩条内裤了。
他自己是无所谓,不,还是有点所谓,关键对方是个女孩子……总之,把T恤裤子脱了给她穿这个方案不妥。
“要不,你先回去?”
这绝对不是过河拆桥,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最佳方案。
“你拆迁队的?桥拆得这么专业!”江浮往他身边蹭了蹭,“谁教你的?”
如果这段对话里需要有个人出来背锅,那一定是:“唐扶生。”
“谁?”
“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天真的要感谢……”
真的,一点都不骗人,唐意风已经在强迫自己对江浮改变看法,心理建设都搭建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她再次飞身钻进了她“二大爷”的家去偷床单,还正好被她“二大爷”抓了个现行,最终导致两人落荒而逃,连插线板都来不及拿的话。
“走正门啊,还爬什么墙!”江浮刚弹起来,唐意风就从她身后一把抓住她。
“不行,走正门的话……”
“遇到那个红毛我来解决。”唐意风把她往自己身边一拉。
那语气,哇哦,江浮在心里想,好有安全感呀!
江浮发了个愣的时间,唐意风已经抓着她往包纱厂家属院大门口狂奔。
而江浮的“二大爷”正抡着插线板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边追边喊:“小兔崽子,给我站住,今天不剁了你们第三只手,我就不姓王。”
“你二大爷不姓江?”唐意风明知故问。
江浮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表……表的。”
唐意风似乎懒得去拆穿她:“你家表亲戚还真多。”
“多你一个不多,哈哈!”
夜风温柔地拂过天际,老城区上空错杂的电线在夜幕中安静交织,红绿灯掐着秒数切换。
街对面的小区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等他们奔跑着过了马路,起钢家属院在发电机的响声中,轰然变亮,无数华丽的灯光面对着他们铺陈而来。
他俩站定,互相对望了一眼,江浮先笑了出来。
“你可以回家充电了。”
她的眼睛实在是漂亮,瞳孔的颜色极深,灯光映在里面,就像晴空万里的夜,无数星辰在上面闪烁。
他拉着她的手,忘了松开。
“嗡——”
拿在另一只手上的手机一响,唐扶生的电话再次打来。
唐意风接起:“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