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学校的广播里放着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伴着欢快的钢琴声,学生们骑着自行车陆陆续续地涌出校门。
教学楼的天台上,一个少年静静地靠着墙坐着,他低着头,头发凌乱,额头上已经干枯掉的血迹变成暗红色的硬壳,干净的白校服上染着点点滴滴的血迹,他一手握着已经破碎的眼镜,一手使劲地撇着眼镜腿,将长长的一根眼镜腿撇成一段一段的,到最后眼镜腿变得很短,撇不断了,他还固执地撇着,不工整的缺口划过他的手心,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血珠一串串地滴落下来。
他像是毫无知觉一般,继续撇着,固执地想将那短短一截的眼镜腿撇开,一直躲在一边的夏彤再也忍不住,她走上前去,夺过他手中的眼镜腿,用力扔了出去,将他受伤的手握在手里,难过地看着他说:“曲蔚然,你别这样。”自从早上发生那事以后,他就这样,躲在教学楼的天台上,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和他的铁框眼镜腿较劲。
曲蔚然还是不说话,眼睛冷冷地瞪着前方,面无表情,他不戴眼镜的脸庞显得更加棱角分明,一向暖如冬阳的曲蔚然,在这一刻看上去是那么冷硬、阴沉,沉默得可怕。
夏彤吸了吸有些酸的鼻子,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那手绢还是她和曲蔚然第一次见面时,他为她包扎伤口时留给她的。
夏彤将手绢叠了两道,拉过曲蔚然还在流血的手,轻轻地为他包扎。曲蔚然冷冷地看着,当夏彤快包扎好的时候,他忽然把手猛地缩回,将缠在手上的手绢用力地扯下来,伤口瞬间又裂开了些。
“你干什么呀?”夏彤快哭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哀求地看着他,“你别这样。”
曲蔚然握着手绢,带着鲜血的手指轻轻地搓揉着:“这么小的手绢能包扎什么伤口?”
他抬起头望向夏彤,眼里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情绪,只有无限的、让人灵魂都颤抖的黑暗。
“包扎了手,那头怎么办?”曲蔚然指着头上的伤口问。
“手臂怎么办?”
“腿怎么办?”
“背脊怎么办?”
曲蔚然每说一个地方,都指着伤口,一声声地问:“这里怎么办?这里呢?”
“还有……”曲蔚然僵硬地地抬起头,望向夏彤问,“我的心怎么办?”
“我这里,真的好痛!”
“痛得想现在就死去!”
“为什么我还要活着?”
“像狗一样活着?”
曲蔚然抬手,紧紧捂住胸口,他的身体像是承受不住那种痛苦一般,一直不停地颤抖着,可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哭,即使他痛苦得表情都快扭曲了,却还是强忍着,没有流一滴眼泪。
夏彤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倾身上前,一把抱住他,痛哭道:“你别这么说,你别这么说我们会好的,会好的,我们会长大的,等我们长大了,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曲蔚然,我会很用力很用力地变强的。我会保护你的,下一次,我一定会保护你。”
夏彤抱着曲蔚然,使劲地哭着,哽咽着对他说:“我会保护你,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变强一起再也不被人欺负。”
曲蔚然默默地听着,眼眶慢慢地变得微红,他紧紧地咬住嘴唇,伸手抱紧怀中柔弱的身躯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沉声道:“笨蛋……谁要女孩子保护啊。”
“我保护你,我保护你!我可以的!”夏彤不停地重复着,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曲蔚然却不停地骂着她:“笨蛋,笨蛋。”可渐渐地,他一直颤抖的身体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漆黑的双眸也微微地被点亮了一丝光。
那天晚上,他们在天台一直抱到天亮,夏彤哭累了,便靠在曲蔚然怀里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的身上披着曲蔚然的校服外套,她动了下身体,疼得让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睡了一晚上的水泥地,全身骨头都睡疼了。
“醒了?”黑暗中,她听见熟悉的声音,转头望去,只见曲蔚然半个身子靠着墙壁,双腿被她枕在头下。夏彤吃惊地连忙坐起来,身体里的骨头发出清脆的“咯嗒”声,疼得她忍不住低吟一声。
“怎么了?”曲蔚然靠过来问。
“没事,就是全身疼。”
“站起来活动活动吧。”
“嗯。”夏彤站起身,跳动了几下,酸痛似乎减缓了一些,她转头看着曲蔚然,他居然还坐在地上。
“你怎么不站起来?”
曲蔚然笑了笑,揉着腿道:“腿麻了。”
夏彤看着他的笑容,愣了愣,然后伸手过去,曲蔚然抬手握着她的手,她用力一拉,他吃力地站起来。
夏彤问:“好点了吗?”
曲蔚然笑着点头:“嗯。”
夏彤继续问:“心情呢?”
曲蔚然笑眯了眼:“嗯。”
夏彤也笑眯了眼:“那就好。”
“笨蛋。”曲蔚然还是骂她。
夏彤却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他能笑一笑,要她怎么样都行。
因为今天是周六,学校不上课,曲蔚然和夏彤走出学校,到离学校不远的早餐店吃了碗白粥,夏彤在吃鸭蛋的时候把蛋黄全掏进曲蔚然的碗里,现在的夏彤,有什么好的都先给曲蔚然,在她心里,曲蔚然已经超过了她自己的存在。
曲蔚然看着碗里金色的鸭蛋黄,抬手将自己的碗和夏彤的对换了一下,夏彤不解地看他。
曲蔚然用勺子搅了下白粥,热气徐徐地往上飘着,曲蔚然抬起眼,望着夏彤说:“夏彤,你不要当傻女人。”
“只有傻女人才会对男人这么好。”曲蔚然舀了一勺白粥,吹了吹,喂进夏彤嘴里,继续道,“知道吗?贱男人都是傻女人造就的。我不想对你犯贱。所以,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夏彤听不懂曲蔚然的意思,只是眨巴着眼望着他。曲蔚然低头喝着白粥,他吃东西的动作总是很好看,即使吃着五毛钱一碗的稀饭,也像一个贵族一般优雅。
那天早饭还没吃完,曲妈妈就找了过来,她美丽的脸上满是疲惫,一看见曲蔚然便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一般,急急地走过来,穿着高跟鞋的脚甚至扭了一下,夏彤看见曲蔚然神色一紧,却终究没有去扶。曲妈妈踉跄了一下,站稳了才走过来,一脸歉意地对着曲蔚然说:
“然然,然然,真对不起,妈妈也没想到他会去学校闹的。”
“妈妈只是听说医院里的护士不好,会打病人,妈妈只是想把你爸爸换一家医院。”
“妈妈真没想到会这样的。”
“然然,你别生妈妈的气好吗?”曲妈妈紧张又心疼地看着曲蔚然说,“妈妈知道你不想和你爸爸住了,你和我一起住到市区的公寓里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让他打你了。”
曲蔚然低着头,不看她。
曲妈妈的眼神带着请求。
曲蔚然沉默半晌,忽然问:“那他怎么办?”
“他,我请个看护在四合院照顾他。”
曲蔚然冷笑一声:“你还是舍不得他吃一点苦。”他说完,对着夏彤说,“看见了吗?这就是世界上最傻的女人。”
夏彤和曲妈妈都愣了一下,曲妈妈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而夏彤却听懂了,她转头看着曲妈妈,轻轻叹气。小小的夏彤,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沉重。
曲妈妈在市中心的房子离学校不远,却离原来住的四合院很远,曲蔚然自从搬过去住后,两人便不能一同上下学了。
一个人上学的路上,夏彤觉得很孤单,有的时候她会独自一个人绕到他们经常去的建筑工地玩,在曲蔚然经常跳的竹台上,学着他的样子用力地跳着,竹子的弹力让她蹦得很高,跳起来的时候看着高高的天空,感觉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落下去的时候,却又像随时会掉下高楼,掉入无底的深渊,跌得粉身碎骨。
夏彤跳了几下便不敢再跳了,她害怕这样跳,害怕这随时随刻会掉下去的威胁感,她蹲在竹台上想,曲蔚然为什么这么喜欢在这上面跳?是喜欢这种飞翔的感觉呢?还是喜欢这种下坠的恐惧?
夏彤不得而解,最近她和他很少说话,他们两个人同班不同桌,座位在教室的一左一右,隔得远远的。夏彤本来就不是主动的人,自然不会一下课就跑去曲蔚然桌子边上和他说话,相处的时间变得少了,交流也变得少了,夏彤忽然觉得,她和曲蔚然生疏了很多。
她又变得像原来一样,喜欢坐在座位上偷偷地看着他,他最近的生活应该变得很不错,脸上不再有青紫的伤痕,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鼻梁上新配的眼镜是无框的,很适合他,他低头看书的样子,让人一看就觉得他很聪明。
可是夏彤也发现,班上搭理曲蔚然的人变少了,隔壁班的女孩再也不成群结队地来偷看他就连老师也不经常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了。
大家都在疏远他,即使曲蔚然再如何吸引人,可他有个可怕的精神病父亲,那个男人,在曲蔚然搬离之后,到处找他,一发起病来,从四合院一路疯到学校,冲进学校就是要找曲蔚然,学校的门卫当然不让他进来,将他锁在高高的铁门外。
而疯子又如何甘心,到处捡石头砸门、砸人、砸玻璃,闹着要进来。
有时,他来的时候正好是下课,学生们就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远远地看着门外的闹剧初二(3)班在学校大门的右侧教学楼,站在三楼的走廊上正好能将门口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同学们爬在栏杆上往下看热闹,看着疯子在外面骂骂咧咧地鬼叫鬼吼,不时地拿手里的石头往里砸。看一会儿疯子,就会有几个人悄悄回头,看一眼曲蔚然,然后几个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有时,上课了疯子还没走,老师讲课的声音一旦停下,同学们就能听到疯子在外面的叫骂声,那时,班上的同学总是有几个忍不住回头看曲蔚然,就连老师的眼神也不经意地瞟过他。
那时的曲蔚然,轻轻握紧双拳,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俊美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目光冷冷地与那些回头望着他的人对视,那目光像利器一般,看的人慌忙撇过头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夏彤坐在离他最远的座位上,转着头看他,曲蔚然的目光转过来,冷冷地看她,夏彤却没有撇开眼,一直担心地看着他,曲蔚然转过头去,用力地咬了下嘴唇。
下课的时候,班主任吴老师将曲蔚然叫了去,夏彤偷偷地躲在外面偷看,办公室里,曲蔚然笔直地站在那儿,吴老师抬头望着他:“最近学习还好吧?”
曲蔚然点头。
“下个月有全国中小学生的英语演讲比赛,我推荐你去。你好好练习一下,这是个好机会啊,在省里得第一还能去北京参加全国比赛,到时候还能上中央电视台呢。”
吴老师看了眼曲蔚然继续说:“你英语一向好,我不担心,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你父亲。”吴老师拿起桌子上的笔,轻轻地敲打着桌面,“你父亲老是到学校来闹,我们学校又弄不住他,可他总是在校门外徘徊,我怕伤了学生。”
“你看你……”吴老师停了下继续说,“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要到学校来闹了?”
一直沉默的曲蔚然,慢慢地抬起眼,张开嘴,轻声道:“有,我回家。”
“呃……老师不是这个意思。”吴老师的脸上显得有些尴尬。
曲蔚然只是看着他,像是在用他清俊的双眼问: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吴老师也有些无奈,他喜欢面前的这个孩子,这个聪慧优秀的孩子,是他教了一辈子书都没遇到过的好孩子,可这个孩子背后却有一个可怕的精神病患者,这精神病患者无时无刻不再骚扰着学校,威胁着其他学生和老师的生命安全。
他也没办法,他一个小小的教师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保护不了眼前的这个孩子,他只能无奈地说:“你先回去吧,明天把你妈妈叫来。”
曲蔚然沉默着,没答应也不拒绝,转身往办公室外面走。
躲在办公室外面偷听的夏彤慌忙转身就跑,跑到楼梯口,然后装着往天台上走的样子,曲蔚然从她后面走过来,她转过身,一脸惊喜的样子说:“哎,好巧,你也去天台啊?”
曲蔚然笔直地从她面前走过,淡淡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把爱偷听的坏毛病改掉?”
“我……我……”夏彤的脸瞬间红了,难为情地绞着手指,小媳妇一样地跟在曲蔚然后面爬上天台。
天台上的风很大,曲蔚然冷着脸站在那边,夏彤知道,曲蔚然不说话的时候就代表他的心情已经糟到极点了,她不敢去打搅他,只敢偷偷地站在他的旁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站在他旁边,看着他难过,看着他好看的眉眼紧紧地皱着,看着他总是弯起的嘴角紧紧地抿着,她看着看着,终究忍不住,偷偷地靠近他一点,再偷偷地靠近一点,小心地伸出手,想拥抱那样难过的他。
可手还没伸出去,曲蔚然忽然转过身,猛地将她一扯,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夏彤的手僵硬地伸着,维持着刚才想要偷抱他的动作,他的个子很高,她要踮起脚,扬高脖颈,下巴才能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手缓缓放下,放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拥抱,笨笨地安慰:“曲蔚然,你别难过。”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哭腔,像是无比心疼他一样。
曲蔚然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睁开墨石一般的双眸,平静地看着远方:“我不难过。真的我习惯了,小学的时候,就因为他,我转了九所小学,青晨区的小学我几乎念遍了,只要他出现,那所学校就注定念不下去,所有人都会怕我,即使我装得再可爱也没用。这次,我在这读了一年多,已经很好了。”
“我不难过。”
“这是我的命,我认。”
夏彤听了这话,使劲摇头,她不想他认命!他为什么要认命,凭什么要认命!这么好的他这么优秀的曲蔚然,为什么要认命?
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
夏彤用力地抱着曲蔚然,柔弱的她,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愤怒的情绪!
就在这时候,学校门口那高瘦的如恶魔一样的男人又出现了,他又使劲摇着铁门,手上挥舞着什么东西。
都是他!曲蔚然所有的噩梦都是他带来的!
夏彤忽然站直身体,推开曲蔚然,猛地往楼下冲去,她说了要保护他的!她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