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哭,并不是我不难过,为了跟你在一起,这条路我走得荆棘载途,可这是我心甘情愿选择的,我就会咬牙不悔地走到底。
关于她与他的婚礼,她曾想象过很多种情形,会不习惯穿裙子与高跟鞋,担心会狼狈地摔倒,会紧张,会兴奋得语无伦次,甚至想,自己前一晚肯定会失眠的,有黑眼圈怎么办呢?可种种情形,她绝没想过会是眼前这般——
此刻,她提着婚纱的裙摆,赤足奔跑在酒店的长廊上,焦急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长长的走廊,柔软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儿足音,她匆忙的身影,在灯影下宛如一出默剧。她从第一间找到最后一间,又折回去,挨个房间再找一遍。
没有,哪儿都没有他的身影。
她站在新郎休息室里,微微喘气,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弄花了妆容。她垂着手,怔怔地望着正午时分洒进来的一室明媚阳光,满眼的茫然。
这个时刻,她不应该在这里的,她应该与他并肩站在证婚人面前,交换戒指,互相亲吻,许下一生的誓言。
可是,多难以置信,多可笑,她的新郎,不见了。
而一个多小时之前,她还偷偷跑到这里见过他的。她说她很紧张,他还温声安抚了她。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好好的一场婚礼,最后却闹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满场宾客议论纷纷,酒席自然是散了,外公震怒。老爷子一生纵横商场,最好面子,还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又有高血压,气急攻心晕倒了,被送去了医院。
她慢慢地蹲下身,抱紧手臂,明明阳光很好啊,她怎么觉得这么冷啊。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阮阮……”风菱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她望着顾阮阮的右脚,“你的脚受伤了,先跟我去处理伤口,好吗?”
阮阮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脚踝,肿得很高,带了淤青。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适应了好久,才能自如走路,哪里能驾驭得了一路飞奔。上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她踢掉碍事的鞋子继续跑,竟也没有感觉到痛。
阮阮摇了摇头,转身就往外走。
她还不死心。
风菱追过去,一把拽住她,虽有不忍但实在无法放任她的脚伤不管:“顾阮阮,你给我醒醒!傅西洲他逃婚了!他不在这里,就算你把整个酒店翻过来,你也找不到他的!”
她已经上上下下把酒店所有的楼层都找遍了,二十几层楼,连洗手间都没放过。最后又跑回这一层。
阮阮望着风菱,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微微蹙眉,眸中全是茫然。
风菱放软语气:“听话,我们先去医务室。”她握紧阮阮的掌心,牵她离开。走了两步,阮阮忽然蹲下身去。因为两个人牵着手,风菱没防备,一下子被阮阮扯得跌坐在地上,幸好走廊地毯柔软。
“叮当,你说,这是为什么啊?”阮阮声音低低的,自语般地问风菱。
风菱坐直身子,差点就脱口而出——还能为什么啊?一个男人从婚礼上消失,无非就是不想娶你了。她在阮阮面前向来直话直说,但此刻,这句话却哽在喉咙里,无法说出口。
“叮当,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对不对?”不等风菱回答,阮阮又开口道。也许,她压根不需要她的回答。
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时刻还重要?如果真有事,也可以说一声的啊,不告而别,还把手机也关掉,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风菱望着好友,真想一耳光打醒她。在得知她决定跟傅西洲结婚时,风菱就对这桩突如其来的仓促婚姻并不看好,阮阮爱得太辛苦、太执著,而傅西洲,却始终冷冷淡淡的。
风菱让她好好考虑清楚,她还记得当时阮阮的回答,她说,叮当,是你说的,想要什么,就要尽全力去争取。我这个人对生活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大的梦想,从小到大,就没有特别期待过什么,因为深知,不奢望,就不会失望。可自从遇见他,我第一次有了奢望,想要和他在一起,成了我的心愿。叮当,他是我的心愿啊。
他是我的心愿。
风菱被这句话击中,一腔说辞,通通无所遁形。随之而来的,便是对阮阮的心疼,以及担忧。她自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大三上学期,她为了院里一场设计比赛,拼了命地努力,通宵达旦是常事。阮阮得知后骂她,她就对她说了这样一通话。可是,那是物化的东西啊。有些事情,你尽全力也许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如金钱地位、考试中的好名次。可有些事情,就算你拼了命,也无法换来你心中所愿,比如,感情。
阮阮虽然随性,对什么都不太在意、不太上心的样子,可她并不是个草率的人,只是,她一碰到傅西洲,所有的理智就统统不见了。
风菱没有再劝她。她是明白阮阮所说的那种渴望的,而对于一个从未主动争取过什么的人来说,那种渴望,是非常具有杀伤力的,甚至会缠绕成一种执念。
在婚礼日期定下来的那个夜晚,阮阮抱着一整箱的啤酒去找她,在她租屋的天台上,她的欢喜雀跃尽显眉眼间,藏也藏不住。她打开一罐又一罐啤酒,拉着她开心地碰杯。在深夜里,像个疯子般,对着灯火阑珊的夜色大声喊:“叮当,叮当,你知道的啊,他是我的心愿啊!现在,我如愿以偿了!我真的真的真的好开心啊!”
她从未见她那样快乐过。
可飘散在夜空里的笑声,还恍惚在眼前,欢喜未散去,伤害来得这样快。
风菱扶起阮阮,哄小孩般的语气:“不管他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跟我去处理脚伤,乖。”
之前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找人上,没觉得痛,或许是脚肿得更厉害了点,她才走两步,便觉钻心的疼痛,忍不住“呲”了声。
“能走吗?”风菱问,又蹲下身:“我背你吧。”
阮阮摇摇头:“没关系,我能走。”
她看起来瘦,其实体重不轻,风菱还穿着高跟鞋呢,怎么背得动她。
风菱只好搀着她,慢慢地走向电梯。
这家酒店属于阮氏,外公疼她,专门辟了这一层楼给她婚礼专用,地毯特意换成了红色,每个房间外都装饰着鲜花与气球,其实她觉得有点夸张了,但外公说,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这样的梦幻吗?她也就没再反对。
此刻,这些鲜花与气球,这红毯,刺得她不敢睁开眼去看。
等了许久,电梯才上来。
看着一层层上升的数字,她在心中默念,会是他吗?电梯打开,他会从里面走出来吗?
此时此刻,她依旧心存期待。
“叮”的一声,门开了,有人走出来,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哥哥,有没有找到他?”阮阮急切地问来人。
顾恒止咬牙道:“傅西洲那小子最好别出现,否则我真会杀了他!”
她眼神一暗,看来他依旧没有消息。
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顾恒止的神色,站在一旁的风菱却是看得清楚,向来嬉皮笑脸没什么正经的他,愤怒起来竟是这么可怕,仿佛全身充满了杀气。
风菱轻轻对顾恒止说:“顾大哥,阮阮脚受伤了。”
顾恒止蹲下身,撩起阮阮的婚纱,他脸色更难看了。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抱起来。
酒店附近就有家小医院,阮阮被顾恒止抱进医院大厅时,来往的人都往她身上瞅。也难怪,她一身洁白的婚纱,实在太打眼。
她闻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心里五味杂陈。大喜的日子,却来了医院。没有比她更悲惨的新娘了吧。她将头埋进顾恒止的胸膛,他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同一时间。
莲城近郊的一家医院里。
三楼手术室外,长长的寂静的走廊上,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男人伫立在窗边,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他仿佛未曾察觉,最后一丁点的火花烧到了手指,灼热的刺痛感都没有令他皱一下眉头。
坐在长椅上的乔嘉乐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站在这里很久了,沉默不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窗台上丢满了烟蒂。
窗户洞开着,风扑面而来,五月初的南方城市,还有点冷,凉风一吹,令人清醒。他将烟蒂摁掉,低头间,看到胸前别着的新郎礼花,原本波澜不惊的眸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沉寂。
他抬手,将那朵与这惨白四周格格不入的红色礼花摘下来,塞进了西装口袋里。
“西洲哥,对不起……”乔嘉乐走到他身边,低低的声音,“可是,那时候,我真的吓坏了,什么也没想,就给你打了电话。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她微微仰头望着他,娇艳的脸庞上,有泪水划过的淡淡痕迹,眼眶微红。
他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窗外。明明是同一个城市,城区与近郊,却是两种天气,市中心阳光明媚,而这里,却是阴沉着天,云层阴翳,仿佛随时都有一场雨兜头而下。
乔嘉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连衣裙,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抱紧手臂,抬眸再望了眼他,默默走开。
比之凉风,站在这个男人身边,更令她觉得寒气逼人。
又过了许久,手术室的门被打开。
医生说:“病人已无性命之忧。但因为情绪太过波动,需要静养。请务必不要再刺激她。”
他点点头,握住医生的手:“谢谢。”
医生离开后,他也转身就走。
乔嘉乐望着他的背影,那句“你不看看她吗”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医院地下停车场里。
傅西洲坐在车内,没有马上发动引擎,他看了下腕表,下午一点三十分。离他从酒店消失,整整两个小时。离婚礼开始的时间,过去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副驾上的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取过,开机,“叮叮叮”的提示音,一条接一条,未接电话无数通,有傅家人的,有他秘书的,还有陌生号码,最多的,来自顾阮阮。
他望着屏幕上那三个字,顾阮阮,连名带姓,周周正正,就像通讯录里无数个号码命名,可能是同事,可能是客户,可能是合作伙伴,可能是朋友,却独独不像有着亲昵关系的人。
他手指滑过那个名字,从通讯录里翻出秘书的号码,拨过去。
阮阮的脚崴得并不算严重,没有伤到骨头与韧带,只是带伤一路奔跑,肿得厉害,看起来很吓人。医生帮她做了处理,又开了治跌打和消炎的药,嘱咐她晚上用冰块消肿,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阮阮让风菱先回家,然后让顾恒止送她去外公住院的医院。
风菱虽不放心她,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她的家人。自己在的话,会不方便,也帮不上什么忙。
风菱摸了摸她的脸:“我晚点给你打电话。”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阮阮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风菱心里一疼,这个傻孩子啊,明明难过得要死,为什么还要强颜欢笑呢!她不忍再看她的笑脸,赶紧转身,离去。
原本顾恒止执意要陪她去病房见她外公,但阮阮坚持自己去。他指着她的脚,但更担心的是,她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阮阮说:“哥哥,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是小女孩了啊。”她顿了顿,低声说,“你看,我都结婚了啊……”
顾恒止皱眉:“阮阮,这婚事……”
“哥哥,我先上去了。”她打断他,急急地进了电梯。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她不想听。
她靠在电梯内壁,独自一人的空间里,她终于累极地松垮下肩膀,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倚在电梯上。冰凉的触觉透过衣服传递过来,她忍不住瑟缩。
外公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从电梯出来,还要走一小段。她踮着脚,走得很慢,疼痛一波波传来,她咬牙忍着。
站在病房门口,她却迟疑了,久久没有伸手推门。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出来的人被她吓了一跳,拍着胸口狠瞪着她:“你要吓死人啊!”
说了句抱歉,她微微低头,轻声问:“舅妈,外公他……没事吧?”
陶美娟将门掩上,讽刺的语调:“哟,你还记得老爷子啊!”
舅妈跟她说话,多数没好语气,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她欠了欠身,想进去病房,却被陶美娟拽住了,拖得远离病房:“老爷子刚刚睡着,你还想进去再气他吗?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害人精!”
阮阮还没吭声,陶美娟已经连珠炮地教训起她来,说她给阮家丢了脸,现在整个莲城都在看阮家的笑话。
她默默听着,一句话也不想说。
陶美娟睨了眼她身上的婚纱,“嗤”的一声笑了:“怎么,被抛弃了,还舍不得脱下这身婚纱吗?还嫌不够丢人吗?”
见阮阮不吱声,她也骂过瘾了,打算走。离开时,忽又“哼”了声:“也只有你,把傅西洲当个宝。姓了傅又怎样?私生子就是私生子,小门小户长大的,没教养,才做得出逃婚这种丑事!”
一直沉默的阮阮忽然厉声道:“舅妈,请你说话注意点,他是我的丈夫!”
“哈哈!”陶美娟怒极反笑,“你把他当丈夫?人家可没把你当妻子呢!自作多情什么啊你!”
“够了你!”顾恒止的喝声忽然插进来,他快步走过来,揽住阮阮的肩膀,狠瞪着陶美娟。虽然是晚辈,但他向来对陶美娟没什么好脸色,阮阮顾忌她,他可不怕。
阮阮紧咬嘴唇,手指微抖。
陶美娟终于作罢,转身离开。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抬头问顾恒止:“你怎么没走?”
他本来都驱车离开了,可又调头回来,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如他所料,她又被欺负了。
顾恒止没好气:“傻啊你,她骂你,你就傻傻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你怕她做什么?”
“我不是怕她。”她只是不想跟她多说,“哥哥,你回去吧,我想进去陪陪外公。”
顾恒止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你这个样子,等下怎么回去,我送你回家。”
家啊,哪个家呢?原本,她今天是要住进她跟他的新家的,可如今……哪儿还有家?
她推开病房门,轻轻地走进去。
阮荣升的秘书见她进来,对她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阮荣升打着吊瓶,睡着了,脸色有点苍白。
她在病床边坐下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床上的老人。心里满满都是内疚,还有忐忑,不知道外公醒来后,会做出什么决定。
这桩婚事,外公一开始就不同意,甚至是强烈反对,是她执意求来的。她还记得外公当初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傅西洲那个人,我有所了解,心思深沉,在商场上,做事狠辣,不择手段。他的家庭环境也太复杂了。他并不适合你。
阮荣升为了让她死心,说了很多傅西洲在商场的事情,为了利益与他想要的,可以不顾一切。外公口中的他,是她完全陌生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可她心里的他,却并不是那样的。她一意孤行,只肯相信自己的心。
那段时间,在阮荣升面前从来都温顺乖巧的她,第一次与外公起了争执,还冷战了许久。阮荣升也是个固执脾气,任她怎么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最后她没再解释什么,只对他说,外公,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曾许诺过我,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无论什么。我现在想要兑换这份生日礼物,我想嫁给傅西洲,这就是我的心愿。
她至今都忘不了老人当时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还有心疼,最后是无奈地叹口气,摆摆手,说,罢了。
吊瓶快打完时,阮阮按铃叫护士来,声音放得很轻了,还是惊醒了阮荣升。
“外公……”她微微低头,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老爷子靠坐在床头,一脸倦色地摆摆手:“你什么都别说了,这桩婚事,就当没有过。”
“外公!”她腾地站起来,意识到这是病房,又压低语调,“您答应过我的!”
阮荣升冷声说:“出尔反尔的人是我吗?”
阮阮沉默了会,才低低地说:“也许……也许……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阮荣升哼道:“你自己都说得这么没底气。”
“我知道,今天我们给您丢了脸。外公,对不起。可是,”她抬头望着阮荣升,神色坚定:“我跟他的婚事,不能取消!”
闹出这种事,令他成为笑话,他是很愤怒。可是,他更心疼外孙女。一个在婚礼上消失的男人,这么没有责任心,是不会带给她幸福的。她是他一手带大的,五岁那年,她父母因空难双双去世,他接她到阮家生活。她乖巧,懂事,从来不用他操心。他很疼她,把对女儿的那份爱,全部转移到了她身上。像他们这种家庭,商业联姻是常有的事,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阮阮嫁入豪门,卷入争斗。他希望她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可她说,嫁给那个人,是她的心愿。那是二十二年来,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提要求。她那么坚定,他不忍拒绝。可如今,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同意这门婚事。
但这些,他不想解释给阮阮听,见她固执的神色,估计说什么,她都听不进。
阮荣升摆摆手,板着脸:“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你今晚就回学校去,处理毕业的事。其他的,都交给我。”
“外公……”
“砰”的一声,门外忽然响起了骚动,似乎是有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接着,顾恒止愤怒的声音传来:“傅西洲,你还真敢出现啊你!”
阮阮一僵。
下一秒,她连脚伤都顾不得了,趔趄着跑出去。
她终于见到他。
傅西洲被顾恒止一拳打倒在地,他擦着嘴角的血迹,慢慢站起来。他还穿着那套黑色的礼服,衣服上起了些微的皱褶,肩膀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淡淡的印记。
不知道为什么,她跑出去第一眼,竟是那么仔细地看他的衣服。然后视线才慢慢转移到他脸上,他也正望向她,冷峻的脸,幽深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她似乎从来都无法从他冷冷淡淡的神色里,窥视出他的心情。
顾恒止不解气,已再次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
“哥哥!”阮阮大喊。
顾恒止顿了顿,放开傅西洲,转身就将阮阮迅速推进病房里:“你别出来!”他将门关上,对始终站在一旁静观的阮荣升的秘书说,“李秘书,麻烦你把门拉住,别让那傻丫头出来!”
“顾恒止!”她生气了,只有在生气的时候,她才会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
门外又是一阵响动。
顾恒止拳头带风,毫不手软。傅西洲始终都没有还手,任他发泄,他踉跄着又倒在地上,脸颊阵阵痛意,嘴角的血迹愈多,但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阮阮奋力摇着门把手,可李秘书在外面拉得牢牢的,她压根打不开。她听着外面的动静,急得大喊:“顾恒止,你住手!李叔,您把门打开,求求您!让我出去!”
没有人理她。
阮阮转身望向病床上的阮荣升,他沉着脸,一声不吭。
“外公……”她带了哭腔,哀求地看着阮荣升。
良久。
阮荣升才出声:“恒止,够了!”
外面终于停止了,但她依旧打不开门。
傅西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阮老……”
阮荣升打断他,甚至连话都不想跟他讲,只说:“让他走,我不想见他。”他睨着阮阮,“你也不准见他!”
阮阮靠着门,深深吸气,她知道外公的脾气,固执起来,说什么都没用的。她不再试图出去见他,缓缓滑坐在地上,才觉得脚好痛。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顾恒止与李秘书走了进来。
顾恒止见阮阮坐在地上,皱着眉将她抱起来,教训道:“地上这么凉,你是想生病吗?”
阮阮生他的气,别过头,不想跟他说话。
“傅先生离开了。”李秘书说。
阮荣升颔首,吩咐李秘书:“帮阮阮订今晚去宁城的机票,让那边的酒店安排人接她,她回学校处理毕业事宜期间,就住在酒店吧。”他看了眼阮阮的脚,虽然她没说,但见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脚受伤了。让她住在阮氏在宁城的酒店,一是有人照顾着,出行方便。另一层,就有点看管的意思了。
“好。”李秘书转身离开。
阮阮坐在沙发上,嘴角动了动,想反驳,终究作罢。
阮荣升掀开被子起身,对顾恒止说:“恒止,你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医院住着难受得紧。”
一直回到阮家,阮阮也没跟顾恒止说一句话。任他怎么逗她,哄她,她都一概不理。他说送她去学校,她一口回绝,非常坚决。然后说自己累了,要睡觉。
顾恒止无奈,摸摸她的头发,告辞离开。
阮阮站在窗边,看着他发动车子离开。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无所顾忌地任性,像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儿一样。因为她知道,哥哥不会责怪她,只会无条件宠爱她、包容她,为她愤怒地动手打人。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怪他,她气的,是自己。明明委屈得要命,可见到傅西洲被打的时候,看见他嘴角的血迹,她还是很心疼,还想要冲上去保护他。
她是真的倦了,很累很累,裹着婚纱就蜷进被窝里。
她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依旧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傅西洲为什么要从婚礼上不告而别?
当初,是她对他穷追不舍,缠着他,不顾一切想要跟他在一起,可最后,分明是他向她求婚的。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夜幕下的江边,两岸灯火璀璨,四月的晚风里,他对她说,顾阮阮,我没有时间跟小女生谈恋爱,但是,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她傻傻的,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多么剧烈,又酸又胀。然后,眼泪泛滥成灾。是沙漠里走了很久迷路了的旅人,忽然看到一片绿洲的激动;是日日夜夜祈盼的心愿终于实现的狂喜。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这向来是顾阮阮的人生哲学。她拉过被子,蒙着头。
风菱来的时候,阮阮刚从一场梦境中惊醒,迷迷糊糊终于还是睡了过去,却睡得并不踏实,不停地做梦,走马观花的场景,比醒着更累。
天已经黑了,风菱打开灯,见她还穿着婚纱,脸上的妆容彻底花了,便将她拉起来,去浴室帮她梳洗。
站在镜子前,风菱帮她脱下婚纱,阮阮抚着白纱,轻喃:“叮当,可惜了你特意帮我设计的这婚纱呢。”
风菱学服装设计的,她在进入大学第一天,就对阮阮许诺了,将来她结婚,她亲手帮她设计婚纱。从四月份定下婚期,到五月酒席,才短短一个月的筹备期,又恰逢风菱忙毕业设计与找工作。这件婚纱,还是她熬了很多个夜晚赶制出来的。
洗完澡,她换了衣服出来,素颜,格子衬衣,牛仔裤,齐肩头发扎成马尾,她惯常的装扮,还是这样穿着,最舒服。
风菱从窗边回头,迟疑了下,说:“傅西洲来了。”
阮阮怔了下,然后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见他正从车上下来,站在铁门外按铃。隔着一段距离,她依旧能清晰看见他脸上嘴角的伤,顾恒止下手很重,他的脸都肿起来了,嘴角有淤血。
她的心又忍不住疼了。
她让风菱把房间的灯关掉。
过了许久,陶美娟才慢慢地走出去,却并不给他开门,隔着铁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不用听清楚,阮阮也知道,舅妈肯定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最后,陶美娟挥挥手,让他走,然后折身回了屋子。
他却并没有离开,过了会,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很久,也没见开口说话,眉毛深深蹙起。
她知道,他一定是打给她,可她的手机,被外公强行收走了。
风菱问她:“你要不要下去见他?”
很久,阮阮才轻轻摇了摇头。
风菱说:“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从婚礼消失?又为什么回来?”
见他的视线往二楼她的卧室望过来,她赶紧放下窗帘,转过身不再去看他。
“我怕。”她轻轻说,“我想知道那个答案,却又怕,那个答案。”她侧身,将头搁在风菱肩膀上:“叮当,你说,我是不是很胆小,很矛盾。”
风菱伸手揽住她,低低地说:“阮阮,你难过,你就哭吧。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尽情地哭。”
阮阮摇头。
她是很难过,难过得要死。可她不会哭的,为了跟他在一起,这条路她走得很辛苦,荆棘载途,可这是她心甘情愿选择的,再难过,她也会咬牙不悔地走到底。
窗外响起汽车引擎声,过了会,阮阮撩开窗帘,傅西洲的车已经开走了。他在,她怕见他;他离开,她心里又是那样失落。
有人来敲门,李秘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阮阮,我们该去机场了。”
风菱讶异:“你要去哪里?”
“回学校。”
“这个节骨眼?”
“嗯,外公不想让我见他。”
风菱蹙眉:“可是,这件事情,不是你避开他就能解决的啊!你们都已经领结婚证了,已经是合法夫妻。”
阮阮说:“我外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虽然疼我,但现在他正在气头上,身体也不好,跟他硬碰硬的话,事情一定会变得更糟糕。”
所以,她暂时离开这里,也许事情还会有转圜的余地。而且,离开了外公的视线,她想去哪里,想见谁,会方便得多!
傅西洲是被一通电话叫走的。
电话那端,不怒自威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你赶紧给我滚过来!
他将车开得很快,可这个时候,是莲城最堵车的时段,抵达傅家老宅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他没有将车开进地下车库,而是停在距离铁门两百米的小道上,缓步走过去。
傅家老宅占地很大,傅凌天在别的方面不怎么讲究,但对住宅却非常大手笔。他将这半山腰上的三幢并排的别墅一并买下,然后重新规划,连成一片硕大的区域。
这条私家路上,原本种的是别墅区最常见的法国梧桐,但傅凌天钟爱玉兰树,便着人将法国梧桐全换成了玉兰。
五月天,玉兰花刚刚开苞,淡淡的幽香,在夜色里浅浅浮动。
入夜后,三幢屋子里上上下下灯火通明,这也是傅凌天的癖好,夜晚不管屋子里有没有人,都要把灯打开。远远望去,就像一座璀璨的宫殿。
傅西洲还记得十四岁那年,自己第一次踏入这里,他伫立在铁门外,望着这璀璨的宫殿,灯光辉煌,这样的灯火延绵,应是极为温暖的,可在他眼中,却只觉得全是冷意。
十六年过去了,这璀璨连绵的灯火,他依旧觉得是冷的。
傅凌天在书房等他。
推开门的瞬间,一个东西朝他扑面砸过来,他下意识侧身,还是慢了一步,紫砂小茶杯堪堪从他的额头擦过,额头上立即就肿起一块,很痛,他却咬牙一声不吭。
他缓步走过去,站在灯影里,恭敬地喊了声:“爷爷。”
分明是怒极的动作,傅凌天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怒意,沉着脸,微垂着头,专注地将沏好的茶,缓缓地倒入杯中,再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才慢慢送入嘴里。
他专注品茶的模样,让人产生“他心情不错”的错觉,仿佛之前那个茶杯,不是他扔的。
沉默片刻,傅西洲再次开口:“我……”
傅凌天终于抬起头来,打断他:“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都没兴趣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已经发生的事情,再好听的理由,都无济于事。这是傅凌天一贯的处事原则,他永远只注重结果。
傅西洲沉默。
傅凌天又倒了一杯茶,袅袅升腾的热气里,他身体往前倾了倾,双手交握,先前闲适的神色全无,眼神严厉如刀,直刺傅西洲:“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与阮家那丫头的婚事,不能黄。否则,”他顿了顿,“西洲,你是知道后果的。”
机场。
风菱拥抱阮阮,在她耳边说:“到了就给我打电话,照顾好自己。”
见她就这样离开,风菱实在是很担心她,想陪在她身边的,可她自己正准备毕业设计秀,到了非常关键的阶段,又在准备面试工作,实在忙得脱不开身。
阮阮点点头:“别担心我。”
她转身走了几步,风菱忽然又叫住她:“阮阮,你的心,依旧?”
没有言明,阮阮也知道她在说什么。几乎没有犹豫的,阮阮点头:“嗯,依旧。”
风菱笑了笑,挥手:“你进去吧。”
排队安检的时候,阮阮望着手中的机票,发怔。原本这个时间,她跟他应该已经在飞往意大利的航班上了。蜜月的地点是她选的,意大利的托斯卡纳,那个有着美丽静谧的村庄与明媚阳光的地方,她向往已久。
她的座位靠着窗,旁边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女儿,小女孩坐在中间,四五岁模样,很活泼,嘴也甜,不用妈妈教,见到她主动就叫姐姐。
阮阮摸摸她的脸,赞她乖。
小女孩自来熟,话多,很喜欢她,总偏头想跟她讲话,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好好跟她玩,可此刻,她没心情。
机舱里空调开得很足,有点冷,她将卫衣的帽子拉起来套在头上,双脚缩在座位上,环抱着腿,埋头膝间。
一双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奶声奶气却带着关切的语调在她耳边响起来:“姐姐,你是不是很冷啊?”
她浑身一僵。
良久,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小女孩。
“姐姐……你怎么哭了啊?”
汹涌的泪水,肆意爬满了脸庞,止也止不住,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难过、委屈、痛,统统哭出来。
在他从婚礼上不告而别时,她强忍着,没有哭;在脚受伤时,那么痛,她强忍着,没有哭;在医院里,再见他的那一刻,她强忍着,没有哭。而此刻,一句“你是不是很冷啊”,却击溃她心底的防线,令她泪流不止。
——你,是不是很冷啊?
——哇,十二,原来你不是哑巴啊?你会讲话的啊!
这句简简单单的对白,是她与他之间,一切的起始。
是她,爱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