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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完结

日瓦戈的故事,要说的已经不多,只剩去世前最后八九年的光景了。这些年中,他越来越消沉颓唐,丢掉了医生的学识和习惯,也失去了写作的本领。有时摆脱了压抑颓丧的心境,振作一阵子,重又干起事来,可转眼又陷入长期的淡漠,对自己和世上的一切都感到兴味索然。几年间他早有的心脏病在加剧。这病他自己早就发现了,却没想到那么严重。

他来到莫斯科,正是新经济政策初期;那是苏维埃政权捉摸不定、充满假象的时期。他很瘦削,满脸胡茬,像个野人,样子还不如离开游击队回尤里亚京的时候。一路上他又同上次一样,渐渐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扒下来换了面包和破烂衣服,好不至于赤身露体。就这样,他路上吃光了第二件皮大衣、一套外衣。当他出现在莫斯科街头时,戴了个灰毛皮帽子,打着裹腿,穿件磨光的军大衣。大衣扣子全掉了,变得像犯人敞怀的大褂。这身装束使他同首都广场上、公园里和车站成群结队的无数红军战士,没有什么两样。

他不是独自一人回到莫斯科的,身后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一个漂亮的农家男孩,同他一样穿了一身军服。他俩就这副样子,到过日瓦戈童年熟识的目前莫斯科仅存的一些人家的客厅里。那里人们还记得他,接待了他和他的伙伴,不过事先都委婉地打听他俩回来是否去过澡堂,当时斑疹伤寒还十分猖獗。日瓦戈最初几次去那里时,人们对他讲了他的亲人离开莫斯科出国的情形。

两人都怕见人,由于过分胆怯就避免单独出去做客,因为一个人时就不好沉默,只能同别人谈话了。到熟人家里聚会时,通常他们两个瘦高身影总一起出现,躲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默默地坐一个晚上,不参加大家的谈话。

衣着平常的大高个医生,配上他那年轻朋友,样子颇似从下层人民中来探求真理的人,而寸步不离的随从,好比一个盲目崇拜、言听计从的学生和追随者。这个年轻同伴又是何人呢?

接近莫斯科的最后一段路程,日瓦戈坐上了火车;此前的一大半路,他是徒步走过来的。

他一路看到的乡村景象,比起逃出游击队林莽在西伯利亚和乌拉尔目睹的情形,丝毫没什么两样。只是那次他路过当地是在冬天,如今是夏末和干燥暖和的秋日,感觉轻松多了。

他经过的村落,一半是人去室空,好像刚遭到敌人洗劫;田里的庄稼扔着没人收。这些也的确是战争的后果,国内战争的后果。

九月底的两三天里,他走在一条大河高耸的陡岸上。河水迎面流来,从他的右边淌过。他的左边,从小路起直到云团涌起的天际,是没有收割的大片庄稼。相隔很远才有一片阔叶林,主要是橡树、榆树和槭树。一条条林带沿着深峪奔向河岸,在高崖和陡坡上横切小路,直到河边。

没收割的田野里,黑麦粒从熟透的穗中流出来。日瓦戈把一捧捧粮食塞到嘴里使劲嚼着。当没有可能用粮食煮粥的最困难时刻,他便这样充饥;这种没能嚼烂的生饲料,进到胃里很不好消化。

日瓦戈一生还从没见过这样深褐色的黑麦,像金子旧了变黑的颜色。平常按时收割,麦粒颜色要浅得多。

大地的色彩如无火之焰,它似乎在无声地狂呼救援。镶在田野边缘的,是冷漠镇定的广阔苍穹。天空好像进了冬季,绵长而多层的雪云,中间乌黑,两侧缀着白边,如黑影拂面般不停游过去。

一切都在缓慢匀称地活动。河水漂流,迎面蜿蜒着小路。路上走的是医生。云朵同他朝一个方向前进。连田地也没有静止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摇摆;那种轻微而无休止的蠕动,直令人作呕。

地里繁殖出无法计数的田鼠,从来没有这么多。入夜时日瓦戈还走在地里,不得不在地界旁找个地方露宿,老鼠就在医生的脸上、手上来回爬,还钻到棉裤和袖筒里。白天,一群群肥大的田鼠在道路上窜来窜去,人踩上去则成了一团滑泥,还吱吱哀叫不停。

村里那些毛茸茸的家狗变成了可怕的野狗,聚成堆尾随在医生身后,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还不时互相对望,像在开会商议何时扑上去把医生咬死。它们靠吃死了的野兽充饥,但也不反对尝尝漫野的小鼠。狗群从远处打量着医生,满有把握地跟随他朝前走,像是总在期待什么。奇怪的是它们不进林子,一靠近林带便渐渐放慢了脚步,然后转身跑走不见了。

那时林子和田地恰成鲜明的对照。田地没有人管,变得荒凉一片,好像信守离别前的誓言。森林摆脱了人,活似释放出来的囚徒,在自由的天地里洋洋得意。

通常人们,主要是乡下孩子,不等核桃成熟就打青的吃。如今,林坡上和谷地里,覆盖着原封未动的一片金叶,似乎由于秋阳的照晒变得土灰而且粗糙。枝叶中露出三四个合长在一起的一团团核桃,外皮裂开仿佛是扎了绳结。果实已经熟透,眼看要掉出来但还留在里面。医生沿途不住嘴地吃这核桃。他身上的口袋都塞满核桃,背包里也全是。整整一星期,这成了他的主要食粮。

医生觉得,他看到的田地是得了重病的田地,在发烧说胡话;森林则像大病痊愈后豁然开朗。他觉着森林里栖居着上帝,田地里却有恶魔在狞笑。

就是在这几天的路途中,医生来到了一个居民逃散、房屋化成灰烬的村子。大火前只有一长排住房,盖在道路一边,靠河的另一边没有人家。

村里只有几间房幸免于难,大火后屋外也变得黑乎乎。里面同样空荡无人。其余的建筑全变成了炭堆,只有熏黑的烟囱矗立在当中。

河崖上到处是大坑,村民以前就靠从坑里挖取磨石谋生。最边上一间没烧毁的屋子对面,有三个没有做好的石磨盘扔在地上。这房子同别的一样,也无人住。

日瓦戈顺便走进了屋子。那晚上平静无风,可医生刚迈步进去,就好像有股风吹了来。干草和麻屑一起从地上卷了起来,墙上破纸也开始晃动。屋里一切都动起来,响起来。许多耗子吱吱乱叫,在地上跑散了。这一带地方,到处是老鼠横行。

医生走出了屋。背后的田野尽头,夕阳正在下沉。温和的夕照染黄了对岸,岸上一些树丛和水坑倒映在河水里,几乎贴近了江心。日瓦戈到了路那边,坐在一盘石磨上歇脚。

从崖下探出一个灰白头发的脑袋,而后是肩膀,再后是双手。从河边沿着小径走上一个人来,提着满满一桶水。那人一见医生,马上停下脚步,腰身齐着崖边。

“你要愿意,我给你喝个饱,好吗?你别碰我,我也不动你。”

“谢谢。让我喝个痛快吧。你倒是全上来呀。别害怕。我碰你干什么?”

从崖下提水来的,是个半大的男孩子,打着赤脚,破衣烂衫,蓬头垢面。

他尽管说话很客气,两眼却不安地直勾勾盯着医生。由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孩子十分激动,令人不免奇怪。他放下水桶,突然向医生扑过去,半路上又停下来,嘟嘟哝哝说:

“不可能……不可能……不是,这不可能,我看错了。对不起,请允许我问个问题,同志。我觉着你很面熟。对了!对了!医生叔叔!”

“你是谁呀?”

“没认出来?”

“没有。”

“从莫斯科和你们乘一辆车厢来的。赶我们去服劳役,还有押送的人呢。”

这原是瓦夏·布雷金。他倒在医生面前,吻着医生的手哭起来。

遭火灾的地方,正是瓦夏的家乡韦列坚尼基。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村子遭劫起火的时候,瓦夏躲在一块大石底下的地洞里,母亲当他被人抓到城里去,愁得发了疯,淹死在佩尔加河里。此刻医生和瓦夏坐着交谈,就是在佩尔加河岸上。瓦夏的妹妹阿廖卡和阿丽什卡,据不确切的消息说安置在另一个县的孤儿院里。医生带着瓦夏一起去莫斯科,一路上他给日瓦戈讲了许多可怕的事。

“这地里掉下的麦子,还是去年秋天种的冬麦呢。刚刚播种完,就出了倒霉的事。那是在波利娅 阿姨走了以后。这个季娅古诺娃阿姨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再说我也不认识。那是谁呀?”

“你怎么会不认识季娅古诺娃呢?和咱们一起坐车来着。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又白又胖。”

“是不是那个一会儿扎辫子一会儿解辫子的?”

“对,对,正是她,扎辫子的。”

“我想起来了。等等。我后来在西伯利亚看见过她,在一个城市的大街上。”

“这可能吗?你看到了波利娅阿姨?”

“你这是怎么啦,瓦夏?像发疯似的摇晃我这胳膊。小心别给我揪掉。脸也红得像个姑娘。”

“她怎么样?快告诉我,快点。”

“我见她的时候,她过得很好。还讲到你们家。好像她住在你们家,要么是来做客。也许我忘了,全搞乱了。”

“没有,没有。是在我们家来着。妈妈喜欢上她了,当她是自己的亲姊妹。人不爱说话,挺能干活,手工特别好。她在我家的时候,家里吃穿都不愁。后来硬是把她从村子里给撵走啦,编了许多闲话。

“村里有个庄稼汉叫哈拉姆,缠上了季娅古诺娃。他是个马屁精。她可不睬他。因为这件事,他对我怀恨在心,就编我们俩,我和波利娅的坏话。就这样,她离开了这里,全是那人给害的。这以后就倒霉了。

“离这不远发生了一件可怕的谋杀案。一个单身寡妇在靠近布依斯的林中田庄上,被人害死了。她一个人住在森林边上,穿了双男人皮鞋,鞋上还有提鞋环和松紧带。有条恶狗拴着链子在田庄四周沿着铁丝网跑,名字是戈尔兰。家业和土地,都是寡妇自己经管,没有帮手。那年冬天突然早到,出乎意料。很早便下了雪。寡妇还没有挖出土豆呢。她来到韦列坚尼基村说,求你们帮帮忙,我会分给你们一份土豆或者是付给你们工钱。

“我自告奋勇去刨土豆。到了她田庄一看,哈拉姆已经在那儿了,比我去得早。寡妇没告诉我。总不能为这个打架吧。两人就干了起来。那次天气最坏,雪夹着雨,又黏又脏。挖出土豆以后,拿土豆秧点起火,用烟烘干土豆。等全刨完,她同我们算了账,倒没亏待我们。她让哈拉姆先走,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和你还有事,要么以后再来一次,要么留下别走。

“等第二次去她那里,她说,我不愿把多余的土豆交出去,让国家给征集走。你是个好青年,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你看我实话都对你说了。本来我可以自己挖个窖把土豆存起来,可你看外头这天气。我动手晚了,已经到了冬天。一个人干不完,你替我挖个窖,不会亏了你。咱们把坑里面烤干就埋进去。

“我给她挖了个坑,为了保密,坑底很宽,坑口很窄,像个瓦罐。窖里也点火烤干烤暖。那又是刮风下雪的日子。我们把土豆藏好,上面用土盖上。任凭谁也是找不到的。我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漏。对谁都不说,妈妈和妹妹们全不知道。

“这事以后,过了才一个月,田庄上就发生了抢劫案。有从布依斯来路过那里的人,说那里房门大开,整个洗劫一空,寡妇也失踪了。戈尔兰挣脱链子跑走了。

“又过些时候,在新年将近的瓦西里节里,是入冬第一次转暖的傍晚,大雨倾盆,把高坡上的雪全冲刷下来,露出了地面。戈尔兰跑来,用爪子扒化了雪的土地,正在藏土豆的窖口。这狗扒开土,坑里就露出两只脚,穿着有松紧带的皮鞋。你想可怕不可怕!

“在韦列坚尼基村里,人们都很可怜寡妇,常纪念她。谁也没怀疑哈拉姆。怎么想得到呀。不可能嘛。要真是他干的,他哪敢留在这儿,满村子洋洋得意地转悠。那他一定得躲开我们,走得远远的。

“这下子田庄上好使坏的一些富农,见了发生的惨案可高兴了。他们想:咱们来把村子搅和一下吧!他们说:你们看看,城里人都干了些什么!这是教训你们,给你们颜色看。别藏粮食,别埋土豆啦!你们这些傻瓜可倒好,说什么是林子里强盗干的,说梦见强盗进了田庄。你们可太天真了!老老实实听城里人的话吧!他们还会整得你们更厉害,会把你们活活饿死。村里人要想过好日子,就得跟我们走。我们能教你们聪明起来。城里来人就得把你们最心爱的东西、你们的家产全抢光,可你们还交给他们什么余粮。要是有事,应该操起叉子拼命。谁想反对大众,小心脑袋。老人们这样就闹腾起来,又是夸口,又是集会。那个马屁精哈拉姆,正巴不得有这种机会。他帽子往头上一扣,就进了城。到那嘁嘁喳喳讲了一通,说村里闹得这样,你们坐在这儿干什么吃的?这得让贫农委员会行动。只要你们下命令,我马上把他们分个一清二楚。说完他倒溜之大吉,再没有露面。

“后来发生的一切,可就全是鬼使神差了。谁也没有挑唆,谁也没有过错。城里派来不少红军。还来了法院的人,来了就审我。这是哈拉姆诬告的,说我是逃跑出来的人,又逃避劳动,还鼓动村里人造反,甚至说寡妇是我害的。把我锁到了一间屋里。幸亏我想到了把地板掀起来,从屋下溜走,藏到地下的石洞里。我头上整个村子起了火,我却不知道。我头上妈妈掉进了冰窟,我也不知道。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红军战士来后,给他们腾出间空房,送酒来喝,人人灌得酩酊大醉。夜里由于用火不小心,引着了房子,邻房也就跟着起了火。起火的地方,村里人都拔腿跑掉了。谁也没去放火烧外来人,但那些人显然是全被活活烧死了。谁也没有撵我们村遭了火灾的人离开这里,离开这住惯了的火场。是他们自己害怕才逃的,担心再出别的事。那些带头的吝啬鬼又煽动说,每十个人里要枪毙一个。我可是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人们走个精光,不知在哪儿流浪呢。”

医生和瓦夏来到莫斯科,是在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刚开始实行新经济政策。天气暖和晴朗。太阳照在救世寺院的金黄圆顶上,反射出无数光点,返落在方石铺成的广场上,石缝中杂草丛生。

对私人经营的禁令取消了,允许进行严格限定的自由贸易。旧物商人在商品流通范围内可以在拥挤不堪的市场上成交。这种成交的规模极小,却刺激了投机倒把,导致滥用职权。小生意人的忙碌,不能生产出任何新的东西,不能给城市的萧条增加任何一点物资。一些人通过无数次地转手倒卖发了家。

一些人家里有并不算大的藏书室,便从书柜里抽出几本带到某个地方去卖。有人向市苏维埃提出,希望开办合作性质的图书买卖,为此又要求给房子。于是拨给了自革命头几个月起已经空荡无物的存鞋仓库,或者是那时关闭了的养花房。在那里宽大的拱顶下,人们出售自己的薄而无用的书籍。

将军夫人们以前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不顾禁令偷偷烤制白面包出售;这会儿便到一个停业几年清理账目的自行车行中,公开地做面包生意。她们改换门庭,接受了革命,从前答话说“是呀”、“很好”,如今只说“有那么回事”。

到莫斯科之后,日瓦戈说:

“得干点什么事了。”

“我想学习。”

“这个自然应该。”

“还有一个希望。我想凭回忆给妈妈画张像。”

“太好了,可是这得会画画呀。你过去试过吗?”

“在阿普拉克辛村,趁叔叔不见的时候,我用碳笔画过。”

“那好吧。愿你成功。咱们努力试试看。”

瓦夏并不具备绘画的巨大才能,但说中等水平是绰绰有余的,完全可以去搞实用绘画。日瓦戈托人把他安排到原来的斯特罗甘学校的普通教育部。他后来从那里转到印刷系。在印刷系他学习了石印技术、印刷和装订本领,以及书籍的艺术装帧。

医生和瓦夏两人搞起协作来。医生写些只有一个印张的小书,论述各种问题,由瓦夏在学校里印出来,算作他业务考试的成品。书印得不多,拿到一些同人新开办的旧书店里散发。

这些书的内容,包括了日瓦戈的哲理、他的医学观点、他对健康与不健康的界说、关于种变和进化的思考、关于人的个性是机体的生理基础,以及日瓦戈对历史和宗教的看法(很接近他舅舅和谢拉菲玛的观点)、关于普加乔夫旧地的札记(医生曾经到过那里)、日瓦戈写的诗歌和短篇小说。

书写得很好懂,采取谈话的形式,但目的同通俗作家大不一样,因为都是些有争议的见解,信笔写来,缺乏足够的检验,但总是很生动、很新颖。这些书销得快,颇得读者的好评。

那时候一切都成了专业,如写诗、文学翻译的技巧。无论什么都要研究,写出理论专著。无论哪个方面,都设立研究所。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思想工作者“之家”,各种艺术的研究院。这些人员膨胀的机构中,有一半请日瓦戈去担任在编的医生。

医生和瓦夏亲密相处,同住了很长的时间。这期间他俩一次又一次,换过了许多房子或败破的屋角,都是不适于住人、极不方便的地方。

日瓦戈一到莫斯科,马上就去西夫采夫看了看原来的房子,得知他的家人路过莫斯科时没有去那里。驱逐出国一举,使一切全变了样。医生和家人住的房间,已经住进了外人,他个人和家里的东西荡然无存。人们看到日瓦戈,连忙躲避,像见了相识的危险人物。

马克尔得到高升,不住在西夫采夫了。他被调到穆奇内担任警备司令。根据职务条件,他们一家可以得到一套首长住宅,不过他宁可住在过去看院子的人的旧房子,虽是土地,却有水管,又有俄式大火炉。冬天,全城的楼房里自来水管和暖气都冻裂了,只有看院人的屋里暖暖和和,水管也不上冻。

这时,医生和瓦夏的关系趋于冷淡。瓦夏有了不同寻常的成长。如今他说的想的,比起佩尔加河岸韦列坚尼基村里那个蓬头赤脚的孩子,完全判若两人。革命所宣告的真理那么显而易见,那么具有说服力,越来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医生不很好懂的形象语言,在他看来倒成了谬误的声音;这语言因为受到责难而又自知无能为力,才如此闪烁其词。

医生到各种机关去奔波。他忙着两件事。一是证明自己家人政治上无辜,取得他们返国的合法权利;二是为自己申请出国护照,要求获准去巴黎接回妻儿。

令瓦夏奇怪不解的是,医生奔波时表现得颇为冷淡,无精打采。日瓦戈总是过早地匆忙断定白费了力气,过于武断而且几乎有些庆幸地宣称:再努力也徒劳无益了。

瓦夏越来越经常地责备医生。日瓦戈对他的合理责难并不生气,但两个人的关系变坏了。最后终于友情破裂,不得不分手。医生把两人同租的房间留给了瓦夏,自己搬到了斯文季茨基的楼里。在那里,神通广大的马克尔到斯文季茨基的旧宅中给日瓦戈隔出了一角。这顶头的一角,包括斯文季茨基原来的浴室,现已不能使用了;还有隔墙一间只有一扇窗子的小屋、歪歪扭扭的厨房,厨房有个后门,几乎快掉下来,并且已然下沉。日瓦戈迁到这里之后便丢掉了医术,变得邋邋遢遢,也不再见熟人,过起贫困的日子。

是个冬季灰暗的星期天。炊烟不是在屋顶上形成长柱,而是从小气窗冒出来,黑乎乎一股股地缭绕不散。尽管有限制,人们还是安装临时小铁炉,从气窗口通出铁烟筒来。城市的生活,仍没有走上正轨。穆奇内市的居民,脏得总像没洗脸,爱生疖子,冻得常患感冒。

因是星期天,马克尔一家人全聚在家里。

一家人坐在一张长桌旁吃饭。凭粮食卡片定量供应面包的时期,清早天刚亮,人们就在这张桌上把全楼住户的粮食卡,用剪刀剪下一小块,分类点清,分门别类夹到包里或钱里,送到面包铺。回来以后,把面包切成小块,给居民们按份称好。这一切如今已成过去,粮食分配换了别的办法。坐在长桌上的人们,吃得津津有味,听得到咀嚼和吧嗒嘴的声音。

看院人的这间屋子,一半被中间高大的俄式火炉占据了,旁边床铺上有一床绗过的被子垂下一个角。

进门的过道里,有个泄水盆,墙上装着自来水管的龙头,有自来水供应。房间两边放着两条长凳,底下塞着装满东西的包袱和衣箱。左侧有个厨房用的小桌子。桌子上的墙壁中,钉着一个碗架。

炉里生着火。屋中很热。马克尔的妻子阿加菲娅,把衣袖挽到肘腕站在炉前,用长炉叉挪动炉里的好多罐子,看需要一会儿推成一堆,一会儿又分散开。她满脸是汗,有时被炉火照亮,有时又被烧好热汤的蒸汽遮盖住。她把罐子挪到一边,从里面拖出铁盘上的油饼,一下子把饼翻了个,又送回直到烤焦。这时日瓦戈拎着两只水桶走进来。

“招待客人哪。”

“请吧。坐下坐下,做个客吧。”

“谢谢,吃过了。”

“知道你那个‘吃过了’!坐下吃点热的。干嘛嫌弃呀。是烤土豆,有饼有汤。”

“不啦,谢谢。对不起,马克尔,左一趟右一趟来打搅,把屋子都弄凉了。我想一次多存点水。斯文季茨基家的锌浴盆我全擦干净了,把它盛满,再往大桶里装点。再来提上五趟十趟,往后许多时候就不来打扰了。请原谅我往这儿跑。除了你这儿,没处可去呀。”

“你可劲儿灌吧,没啥心疼的。别的没有,水可是管够。随便用好啦。我们又不做这个买卖。”

桌旁的人都大笑起来。

等日瓦戈第三次进屋提第五和第六桶水,马克尔口气就有点变化,话也不是那么说了。

“女婿们问我:这是谁呀?我讲了,他们不相信。你灌水吧,别多心。只是别洒到地上,马虎鬼!看你把水泼到门坎上了。冻了冰,可不是你来用铁棍敲。倒是关严门呀,懒鬼!冷气全进来了。是呀,我对女婿们讲了你是什么人,他们都不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吧!学习来,学习去,工夫全白扔了。”

日瓦戈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来时,马克尔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好啦,你再拎一回就得啦。老兄,总该知个好歹吧。我们那个小女儿,玛丽娜老护着你。要不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好人,早把门栓插上了。你还记得玛丽娜吗?就是在头上坐着的,黑脸庞。看她脸都红了。她说:你别欺侮他,爸爸!可有谁欺侮你呀?玛丽娜在中央电报局当报务员,懂得外国话。她说你很不幸,她可怜你,说为了你下火海也去。可你没有出头,能怨得我吗?不该往西伯利亚跑呀,危险的时候把房子扔掉了。是你们自己的过错。你看我们,闹饥荒、白匪包围的时候,顶住了没走,没有动摇,也就没招灾。你怪自己吧。冬尼娅你没保护好,现在在国外流浪。和我什么相干。这是你自己的事嘛。你可别怪我,我要问一句,你拎这么多水干什么?别是有人雇你在院子里泼个冰场吧?唉,拿你有什么办法呀,讨人厌的家伙。”

桌上又是一片哄笑。玛丽娜不满地环视家人,生起气来,数落他们一通。日瓦戈听到她的声音大感惊讶,但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要洗的太多,马克尔。得打扫房子,擦地板,还想洗点衣服。”

桌上的人都很惊奇。

“说这话你也不害臊。这不该是你干的。你是中国洗衣妇呀?真说不上你是怎么了!”

“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你要赞成,我让女儿去帮你。她去洗洗衣服,刷刷地板。需要的话,缝补点什么。孩子,你别怕他。你看他多有礼貌,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会欺侮人。”

“这可使不得,阿加菲娅,没有必要。我绝不同意让玛丽娜为我弄脏了身子。她怎么能给我当小工呢?我自己对付得了。”

“你不怕脏,我倒不行?你怎么这样犟呀?干吗不让我去?要是我去你那儿做客呢?真得撵我出来吗?”

玛丽娜本可以成为一个歌手的。她那纯真的歌喉,高亢有力。说话声音并不高,可那力量却超过了说话的需要。这声音似乎独立存在,不和玛丽娜融成一体;又好像来自另一个房间,在他背后回荡。这声音是她的保护神。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嗓子,有谁愿去欺侮她,惹她伤心呢?

从这次星期天打水起,医生便和玛丽娜交上了朋友。她常去医生家帮做家务。有一次她留在了他家里,从此再没有回到看院人的房间去。就这样她成了日瓦戈第三个妻子,却没有登记。他同第一个妻子还没有离婚。很快两人又生了孩子。玛丽娜的双亲,不无骄傲地叫自己女儿是医生太太。马克尔老叨叨,怨日瓦戈同玛丽娜没举行婚礼,没有登记。妻子反驳说:“你是疯了呀?冬尼娅还活着,这样怎么成?这不是重婚吗?”马克尔回答说:“你自己才是傻瓜呢。管冬尼娅干吗?冬尼娅和没有一样嘛!法律不会保护她的。”

有时日瓦戈开玩笑说,他俩的结合是二十桶水的浪漫故事,就像二十章或二十封信的浪漫故事一样。

玛丽娜能够谅解日瓦戈此时已经形成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癖,谅解一个颓唐而且意识到自己颓唐的人所惯有的任性,谅解他的肮脏和凌乱。她忍耐着他的唠叨、粗鲁、恼怒。

她的自我牺牲,还更有甚者。由于他的过错,他们有时陷入自己造成的甘愿承受的贫困之中,这时玛丽娜为了不扔下他一个人呆着,连工作都辞去不干了。机关里很器重她,过了一段时间便又痛痛快快接受她回去工作。日瓦戈异想天开,她也就跟着他挨家去找活儿挣钱。两人按计件付酬的办法,给各层楼的房客们锯木头。有些人,特别是新经济政策初期发了家的投机商,还有靠近政府的科技和艺术界人士,开始盖房子做家具。有一回,玛丽娜和日瓦戈小心翼翼地穿着毡鞋走在地毯上,生怕把街上的锯末带进来,在往主人的书房里搬劈柴。那人埋头读着什么,毫不理睬,朝锯柴禾的一男一女连一眼都没看。是主妇出面同他们商谈,安排,最后算了账的。

“这小子看什么这样入神?”医生起了好奇心。“他拿铅笔勾画,干吗那样恶狠狠的?”抱着劈柴路过写字台时,他从读书人背后探头一看,上面摆着几本瓦夏以前在学校排印的日瓦戈写的小书。

玛丽娜同医生住在斯皮里多夫卡。戈尔东在旁边的小布龙街上租了一间屋子。玛丽娜和医生有了两个女儿:卡普卡和克拉什卡。卡普卡已经七岁,刚降生的克拉什卡还只有六个月。

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天气炎热。一些熟人不戴帽子,不穿上衣,跑过两三条街相互做客。

戈尔东的房间,构造很特别。过去这里曾是一个时装裁缝的店铺,分成上下两层。朝街一面有扇大玻璃橱窗,贯通上下两层。玻璃上用金字写着裁缝姓名和他的业务。橱窗后面是一个螺旋式楼梯,从下层通到上层。

如今这房子分出了三层。

店铺里靠加横板,在两层之间挤出一个小阁楼,它的窗子对住家来说颇为特别。窗户高有一米,底下与地板齐。玻璃上是金字遗迹。透过字迹空隙,可以看到室内人的双腿,直到膝盖,阁楼里住的就是戈尔东。他这里现在坐着日瓦戈、杜多罗夫、玛丽娜和孩子。孩子同大人不一样,能在窗柜子里完全站直。过不一会儿,玛丽娜就领上女儿走了。屋里只剩了三个男人。

他们在闲谈。有了多年友情的中学同学们,在夏天凑到一起懒洋洋、不慌不忙地交谈,便是这个样子。那么,这是什么样子呢?

其中会有个人,掌握了足够用的词汇;他讲起话来,思考问题,都很自然连贯。只有日瓦戈能做到。

他的两个朋友缺少需要的语汇。他们没有讲话的才能。为了补救词汇的贫乏,他俩谈话时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断吸烟,挥动胳膊,多次重复一些词语(“老兄,这可不够真诚。”“就是嘛,不够真诚。”“是呀,是呀,不够真诚。”)。

他俩却没意识到,交际时这种过分的举动,绝不表示个性的热情和爽朗,相反倒说明不完美,有缺陷。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属于很不错的教授圈子里的人。他们生活在什么里面呢?是好书、好的思想家、好的作曲家,昨天和今天永远美好的音乐,而且仅仅只有美好的音乐。他们不明白,自己这种平庸趣味,其害处甚于毫无趣味。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不明白,就连他俩轮番责备日瓦戈,也并不是出于对朋友的忠诚,不是出于对他施加影响的愿望,而是因为不善于独立思索,不会按自己的意愿驾驭谈话。谈话好比飞跑起来的马车,把他俩拉向根本不愿去的地方。他们无力调转马车,结果必定撞到什么上去。于是两人在奔跑中,带着一大堆说教和劝喻,撞到了日瓦戈的身上。

对于他们唱高调的起因、同情心的脆弱、议论的陈腐,日瓦戈了如指掌。可他怎么好这样说:“亲爱的朋友!你们和你们代表的那个圈子,受到你们宠爱的那些人物、权威的光彩和艺术,其实全部平庸得不可救药。你们身上仅有的一点新鲜的活力,就在于同我生活在一个时代,在于了解我这个人。”但要把内心这种看法对朋友讲出来,那还得了吗?为了不伤他们的心,日瓦戈只好乖乖地听他们说。

杜多罗夫不久前才结束第一次流放的生活,从流放地回来。恢复了一度被剥夺的权利,也被允许重新在大学执教。

这时他对朋友讲起了流放中的感受和心情。他对朋友说得很真诚坦率。他的一些看法,不是基于胆怯或别的什么考虑。

他说,对他起诉的缘由、狱中和出狱后对他的态度,特别是检察员同他面对面的谈话,这些都给他清洗了脑子,政治上得到了改造,使他对许多事茅塞顿开,作为一个人他变得成熟了。

杜多罗夫的议论很合戈尔东的心意,正是因为这番议论属于老生常谈。他不停地点头同意。杜多罗夫的所说所想,已是人所共知的东西,可这一点恰恰感动了戈尔东。人云亦云的感情俗套,在他眼里成了人类普遍的共性。

杜多罗夫这些充满善意的言谈,很符合时代的风尚。但正是这种言谈所带有的规律性的一望可知的虚伪,引起了日瓦戈的愤怒。不自由的人,总要美化自己不自由的处境。中世纪便是如此,耶稣会员就总是利用这一点。日瓦戈忍受不了苏联知识分子的政治神秘主义,忍受不了那种所谓知识分子的最高成就,或如当时人们所说的时代的精神顶峰。这个印象,日瓦戈也瞒着朋友没说,免得争吵起来。

引起他兴趣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杜多罗夫讲了和他同一囚室的奥尔列佐夫的故事。奥尔列佐夫是个神甫,他有个六岁的女儿赫里斯季娜。父亲的被捕和此后可悲的命运,对她是个大打击。“宗族人士”、“丧失权利者”——这类字眼在她看来是耻辱的标记。说不定她在热烈的幼小心灵中,已经发誓有朝一日要抹去慈父名字上的污点。这个早早定下的长远目标,唤起了她不可遏制的决心,使她小小年纪便成了狂热的信奉者,崇拜共产主义中一切她认为无可辩驳的东西。

“我走啦。”日瓦戈说,“别生我的气,戈尔东。屋子里气闷,外面又热。我喘不上气来。”

“你看见了吧,地板上的气孔开着呢。对不起,我们烟抽得太多了。我们老忘,有你在时不能抽烟。这屋子盖得太缺德,怨不了我。你另给我找一间吧。”

“我这就走,戈尔东。咱们谈得不少了,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亲爱的同志们。我这可不是娇气,这是病,血管硬化。心肌膜耗损,有一天就要破裂。可我还不到四十岁。我不是酒鬼,不是挥霍放荡的人。”

“你给自己唱挽歌还早。尽说傻话。你可要活呢。”

“咱们这时代,微量心脏溢血的现象十分常见,不是都会致命,有些时候能活下来。这是新近时代的病症。我看发病是精神上的原因。现在要求我们之间绝大多数的人,经常地昧良心干事,几乎快形成了一个制度。日复一日违心地表现自己,不可能不给身体造成后果。你明明不喜欢,却要去张罗;分明会给你带来不幸,却要你高兴。我们的神经系统,不是徒有其名,不是杜撰的东西,是纤维组成的肉体。我们的心灵占有一定的空间,生存在我们身上,好像牙长在我们嘴里。没完没了地强制神经,不可能不受到惩罚。我听你讲到流放,讲到流放中得到了成长,讲到流放改造了你,心里很不舒服。这就好比一匹马,讲它在练马场里自己骑自己练跑。”

“我要维护杜多罗夫。你是完全忘了人类的语言。人们讲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

“很可能是这样呢,戈尔东。不管怎么说,对不起,放我走吧。我喘不上气。说真的,绝不是夸张。”

“等等,这全是托辞。要我们放你走,你得先直截了当、真心实意地回答我们一个问题。你同意不同意,你该改变一下,该纠正错误了?这方面你打算怎么办?你得把你和冬尼娅和玛丽娜的事澄清一下。人家是两个活人,是有感情、懂痛苦的女人,可不是你脑子里任意组合的虚无缥缈的思想。再说,像你这么一个人,无所事事地混日子,难道不害羞吗?你不能再沉睡再懒惰了,应该振作起来,好好弄明白周围的事物,不要莫名其妙地那么孤傲,对,对,正是不要那种不可原谅的傲慢;然后该出来上班,去给人治病。”

“好,我回答你们。最近我自己也常常想这些事,所以能够毫无羞愧地对你们做些保证。我想一切都会解决好的,而且会相当快。你们看着吧。真的,不骗人。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十分强烈地向往生活,而生活就意味着不断向前冲,奔向更高级更完美的东西,并且获得它。

“我很高兴,戈尔东,因为你能替玛丽娜说话,就像从前为冬尼娅说话似的。可是要知道,我和她们并没有不和。不论她俩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没争吵。开初你曾经责怪我,为什么我称她是‘你’,可她回答我时说‘您’,还客气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那种不自然的关系还更深些,但早已经消除了,改变了,做到了平等相处。

“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巴黎又开始给我来信了。孩子长大了,同法国伙伴在一起毫不感到拘束。舒拉快要念完那里的小学,玛尼亚也马上要入小学。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他们很快会回国,尽管已经加入了法国籍;还不知用什么办法,但一切都会解决好的。

“从许多迹象看,岳父和冬尼娅知道了玛丽娜和两个女儿。我自己写信没提过。这些情况一定是辗转传过去的。岳父自然感到伤害了他做父亲的感情,他替冬尼娅难过。这就是五年没通信的原因。刚回莫斯科时,有一段时间我们是通信的。后来突然不再复信了。从此断绝了来往。

“现在,从不久之前,我重又开始接到那边的来信。所有的人,包括孩子,都写来了信。很热情,很亲切,好像情绪缓和了些。也许冬尼娅有了什么变化,结识了新朋友,上帝保佑她。我说不准。我有时也给他们写。不过说真的,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走了,要不然会背过气去。再会。”

第二天早晨,玛丽娜慌慌张张跑来找戈尔东。家里没有人看孩子,只好把小女儿克拉什卡用被裹好,一只手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拉着落到后面不肯走的卡普卡。

“尤拉在你这儿吗,戈尔东?”她的声音都变了。

“他没有在家住吗?”

“没有。”

“那就是在杜多罗夫那里。”

“我去过了。杜多罗夫到大学上课去啦。不过邻居认得尤拉,说他没去那里。”

“那他上哪去了?”

玛丽娜把襁褓中的克拉什卡放到沙发上,就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两天来,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没有离开过玛丽娜。他俩轮流值班看护,不敢扔下她一个人;在间歇的时候,就出去寻找医生。他们跑遍了估计他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也到了穆奇内大院和西夫采夫楼房,问过了所有他曾经工作过的这个“之家”、那个“研究院”。凡是他俩多少知道一点的他的老熟人,只要能找到住址,无不查遍了。然而竟毫无结果。

他们没有报民警局,因为不想对当局提起医生;虽说他有户口也没受过审,但按照如今的理解反正远远不是个模范人物。他们决定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找民警寻查下落。

第三天上,玛丽娜、戈尔东、杜多罗夫在不同的时间里各收到日瓦戈一封信。信中非常抱歉给他们添了麻烦,让他们担惊受怕。他请求他们原谅,别再担心,还叮嘱不要再找他,反正是徒劳无益。

他说,为了尽快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想一人独自呆一段时间,以便集中精力干点事情。等在新的工作中站住脚,肯定在变化之后不致再走老路,就离开隐蔽所,回到玛丽娜和孩子身边。

在给戈尔东的信中,他预告要用戈尔东的名字给玛丽娜寄钱来。他要求给孩子雇个保姆,好解放玛丽娜,让她有可能回去上班。他解释说不想直接寄到她的地址去,是怕通知的汇款数目使她招致抢劫。

不久钱便汇到,数目超出了医生的可能和朋友们的估计。于是给孩子请了保姆。玛丽娜又被接受回电报局工作。她许久也平静不下来,但因为已经习惯了日瓦戈过去的怪癖,终于又容忍了这次乖张的行为。尽管日瓦戈打了招呼,不让去找,朋友们和这个贴心女人还是继续寻访,而事实证明医生的估计是正确的。他们没能发现他。

其实他就住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可以说在他们眼皮底下,在他们紧张搜寻的圈子里边。

失踪那天,他在黄昏前天光还亮的时候离开戈尔东,到了小布龙大街,就朝斯皮里多夫卡的家里走。没等走出一百步,迎面碰到异母兄弟叶夫格拉夫。日瓦戈有三年多没见他,也不知他的情况。原来,叶夫格拉夫出现在莫斯科纯属偶然,不久前刚到这里。和从前一样,他的出现又是突如其来,又是不容盘问。一问他,便沉默着笑一笑,开句玩笑搪塞过去。但只凭问了日瓦戈两三个问题,不打听生活细节,他便一下子理解了他的全部忧愁和麻烦,于是就在一条斜胡同里拐了几个弯,在前来后到的路人推推搡搡之下,立刻想好了一个帮助援救日瓦戈的实际计划。日瓦戈的失踪和隐居,正是叶夫格拉夫的主意,是他的发明。

他给日瓦戈在一条小巷中租了间房子。巷子那时还叫侍从街,挨着艺术剧院。他援助了钱,又开始奔走给日瓦戈到病院找个好工作,保证他能有进行学术活动的广阔天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他都极力支持哥哥。最后他向哥哥保证,日瓦戈家人在巴黎的不稳定处境,终于要结束了。或者日瓦戈去找他们,或者他们来日瓦戈这里。这件事,叶夫格拉夫答应亲自去张罗,一定办好。兄弟的支援使日瓦戈看到了希望。同以往多次的情形一样,兄弟哪里来的神通仍不得而知,日瓦戈也不打算去揭开这个秘密。

日瓦戈住的房间朝南,两扇窗对着剧院对面的房顶。房顶后面是猎人街,那里高悬着夏日的骄阳,街道全罩在房顶的阴影里。

房间不单单是日瓦戈的工作室,也不单单是他的书房。在这个如饥似渴的工作时期,他的计划和构思犹如泉涌,不是桌上一堆堆札记所容纳得了的;脑子里构想和幻觉到的一个个形象,充塞着屋里的四角。这很像艺术家画室里,贴墙反立着许多开了头的画作。由此医生的居室成了精神的筵席,成了如醉如痴的境界,成了意外发现的贮藏室。

正巧同医院领导的谈判拖了下来,开始上班的时间变得遥遥无期。利用推迟的这段空隙,完全可以写作。

日瓦戈从整理旧作开始。这旧作,一部分是他脑子里记得的作品片断,一部分是叶夫格拉夫给他找到送来的。有的是医生的手稿,有的不知是什么人翻印出来的。由于材料过于杂乱,本来就容易分散精力的日瓦戈,被弄得更加茫无头绪。很快他便放弃了这个工作,从恢复未完成的旧作,转向创作新的东西,对刚刚写下的草稿十分着迷。

他打草稿写文章纲要,就像第一次在瓦雷基诺写作那样,同时记录下脑海里涌出的诗行片断,有的是开篇的诗句,有的是结尾,也有的是中间,全都先记下来。有时他文思敏捷,即便奋笔疾书用字头和缩语迅速记录,也赶不上文思的发展。

他加速创作。当脑子疲倦、进展缓慢的时候,他就在草稿边上配画儿,有的是林间小路,有的是城里的十字路口,还竖着广告牌:“莫罗和韦钦金。播种机、打谷机”。

文章和诗章,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城市。

十一

后来在他的文稿中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二二年回到莫斯科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空旷少人、毁损过半的城市。这是它经历了革命头几年考验之后的面目,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城内居民减少,既未见营造新房,旧屋也没人修缮。

尽管这样,它仍不失为一个现代大都市,不失为一个真正现代化新艺术的唯一鼓舞者。

在象征主义者勃洛克、维尔哈伦 、惠特曼等人那里,看上去杂乱无章地罗列互不相关的事物和概念,似乎是随心所欲地摆到了一起——这完全不是修辞上的乖僻。这是见于生活而取于现实的纷杂印象的一种新型组合。

正如同他们在自己作品中推出了一系列的形象,十九世纪末繁忙的城市大街自身在浮荡,也从我们身边推过一群群人,一辆辆马车;到了后来,在二十世纪初,则是掠过一节节城市电车和地下火车。

在这种环境下,无从产生牧歌式的淳朴。倘若有这种虚假的淳朴,也不过是文学的赝品,是不自然的扭捏作态;是书本的产物,并非来自农村,而是来自科学院藏书室的书架。在现实中形成的、自然而又符合现代精神的语言,应说是大都市主义的语言。

我住在城市里一个行人摩肩接踵的十字路口。夏天阳光灿烂的莫斯科,院里沥青晒得烫人,楼房高层的窗框上映着光点,乌云和林荫道都像花朵绽开。莫斯科在我周围旋转,令我眩晕;似乎又想让我为了都市的荣誉,也促使别人兴奋得眩晕不止。正出于这种目的,莫斯科教育了我,并把艺术交到了我手中。

墙外日夜不停喧嚷的大街,紧密地同现代人的心灵联系在一起;这好比开始演奏的序曲,同舞台上的帷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帷幕虽尚未拉开,还充满了昏暗和神秘感,却已被脚灯照得开始泛出红色。门外窗外不停在活动并发出沉沉轰响的城市,对我们之中每个人的生活来说,是个无比宏大的序曲。我恰恰想从这一方面写一写城市。

在日瓦戈留下的诗稿中,没有发现这一类诗作。也许,《哈姆雷特》这首诗属于这个类型?

十二

八月底的一个早上,日瓦戈在报章街拐角的电车站登上电车;这条线是由大学开出,沿尼基塔大街向上去库德里大街。这是他第一次到鲍特金医院上班,那时医院叫士兵医院。他本人几乎是头一次正式来这里工作。

日瓦戈很不走运,坐上了一辆有毛病的电车,一路上尽出倒霉的事。不是马车轮子卡到电车轨道里,挡住了去路,就是电车底下或顶上绝缘失灵,暂时短路,噼噼啪啪烧坏了什么部件。

司机常常提几把老虎钳从前座下来,绕停着的电车走一遭,跪下去弯腰检修轮子和后座之间的机器箱。

这辆倒霉的电车堵塞了全线交通。街上聚起了刹住的电车,又有新的不断驰来,越来越多,队尾排到了练马场,还在延长。乘客们从后面的车厢转到前头出毛病的车厢,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在这个炎热的早晨,电车里挤得满满登登,十分气闷。在穿马路奔跑的人群头上,一块黑紫色的乌云由尼基塔城门飘过来,越升越高。眼看要起暴风雨。

日瓦戈坐在左侧的单人座位上,被挤得紧贴着窗子。尼基塔大街左面的人行道,一直在他的眼帘之中,道旁就是音乐学院。他想着别的心思,可不由自主地木然望着这一侧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没有一个人漏过他的眼。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戴顶新草帽,上面插着亚麻布做的甘菊花和矢车菊,身上是雪青色老式紧腰裙,一边喘气一边扇着手里扁平的小包,艰难地走着。她穿着紧身,热得难受,满脸是汗,用绣花手帕擦着汗湿的眉毛和嘴唇。

她走的路线,恰是电车的路线。每次电车修好开动后,就赶过了这位老妇;她几次从日瓦戈的眼前消失。等电车再出故障,她追上来,重又进入日瓦戈的视野。

日瓦戈记起中学时代演算的数学题,两列火车在不同时间开出,速度快慢不同,求解它们的行驶时间和到达先后。于是他想回忆起解题的一般公式,结果毫无所获,就从这类回忆跳到了别的更加复杂的思想上去。

他设想有几个并排前进的生命,但速度不一样,便琢磨谁的寿命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寿命,谁能比别人活得长久。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生活竞技场上的相对论原则。但很快他的思路全乱了套,放弃了作类似的比较。

一个闪电之后,雷声轰鸣。倒霉的电车在由库德里大街下坡驶往动物园时,又一次抛了锚。过了不一会儿,淡紫裙老妇出现在窗口外,越过电车朝前走去。第一阵硕大的雨点落在人行道和马路上,落在妇人身上。一阵劲风刮到树木上,吹得树叶簌簌地响,掀动了妇人的草帽和裙摆,随即平息了下来。

医生感到一阵软瘫的晕眩。他强自镇定,从椅上站起,手抓窗枢猛然上下拉动,想打开窗子,可没有拽动。

有人对医生喊,窗子是钉死的,但他只想着怎么不犯病,心里担忧,以为这喊叫声与他无关,就没去细听。他继续试着开窗,向上向下向着自己拽了三下,突然感到胸膛里一阵从未有过的难忍的疼痛。他明白是把自己胸里的什么东西拽断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切全完了。这时电车启动,在普列斯尼亚街没走出多远又停了下来。

他以超人的毅力,摇摇晃晃从座椅间甬道上的人群里挤到后车门旁。人们不让他通过,骂骂咧咧的。吹过一股凉气,他觉得清醒了些,心想也许不至于完全无望,会有所好转。

他又开始在车门旁的人堆里朝外挤,也招来人骂、手推、一片愤怒。他顾不得理睬别人的吼叫,挤过人群,从电车门阶迈步下到马路上,走出一步、两步、三步,猝然摔倒在石路上,从此再没有起来。

周围一片喧嚷,有人在交谈、有人争论,也有出主意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乘客围住跌倒的人。大家很快就判断出,这人已经没有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行人也凑上来看,有些知道不是轧了人感到放心,有些因为人死得与电车无关反觉得失望。人越聚越多。穿淡紫裙的老妇也走近站了一会儿,看看死者,听听别人议论,便又上路了。这是一个外国人,但也听出来有人主张把人抬上电车送医院,有人说应该唤民警来。没等人们做出最后决定,她就离开了。

穿淡紫裙的女人,是瑞士籍的弗列丽小姐,年纪已经很大。她十二年来一直书面请求给她返回祖国的权利。不久以前,她的申请才获得同意。她来莫斯科领出境护照。这一天她是去本国的大使馆取护照,手里摇晃着的系了绳的小包里,是各种证件。她一路朝前走,十来次超越了电车,可是一点也没意识到她是超越了日瓦戈的生命,超越了日瓦戈的寿数。

十三

从走廊可以望见屋中的一角,那里斜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具棺木,上宽下窄的尾端,好像粗木凿出的小舟。这是死者放脚的一头。桌子就是日瓦戈生前写作用的那一张,此外房间里没有第二张。手稿全收到抽屉里,桌面用来停棺木。里面枕头垫得很高,尸体像躺在高坡上,形如小山。

棺木四周摆了许多花,花盆和花篮里有当季极少见的整株白丁香、樱草、千里光。花草遮住了窗外射进的光线,只有微弱的亮光照在死者蜡黄的脸上、手上,照在棺木上。桌上映出美丽的花影,好像刚刚停止了摇曳。

火葬的风气,那时已极普遍。为了争取给子女的抚恤金,出于子女将来能上学和玛丽娜能保住公职的考虑,大家商定不举行安魂祈祷,只是一般的火葬。已向有关的机构提出了申请,正等着他们派代表来。

在等待的那段时间,屋子里空空荡荡,好像旧房客搬走腾出地方,新的房客还没迁进。打破这种寂静的,唯有踮起脚尖礼貌地走动的声音,以及来向遗体告别的人不小心发出的沙沙的脚步声。告别的人不算多,但远远超过了原来的预料。他几乎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死讯却飞快地传遍了熟识的圈子。他一生中各个时期结交的人,他一生中各个时期失去联系和忘记的人,如今聚集起来,有了可观的数目。而他的学术思想和诗作,为他赢得了更大数量的不相识的朋友。他们从未见过内心向往的这个人,这时第一次来看他,向他投过最后告别的一瞥。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繁文缛节的沉默,倍加令人感到压抑,因为这个损失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唯有鲜花在这里代替了挽歌和仪礼。

鲜花岂止是开放,岂止是溢香。它们似乎在倾囊而出,一起散发掉自己的芬芳,也许由此加速了自己的衰败;它们把香气分赠给所有的人,这样好像就完成了某种事业。

植物国度太容易被想象成为死亡国度的近邻了。这里,在大地的绿茵里,在墓地的树木间,在土垅中萌芽的花种里,也许真隐藏着变化的奥秘,生命的奥秘,而这正是我们孜孜以求要探索的东西。耶稣从棺木里出来,马利亚第一眼没认出他来,把他当成了走在墓地上的花匠。

十四

当死者按他最后的居住地址被送到侍从街之后,得知死讯大为震惊的朋友们,冲进大门直奔敞开的房间。被噩耗弄得精神恍惚的玛丽娜,许久不能控制自己,躺在地板上用头撞那个带有座位和靠背的长木箱。木箱摆在进门的过道里;在棺木未到、房间需要清扫的时候,尸体就先停在这个木箱上。玛丽娜泪流满面,一会儿低语一会儿尖叫。话也说不清楚,有一半是不由自主哭叫出来的。她谁也不在乎,什么也不顾,像农村里哭死人一样放声哭诉。房间打扫完毕,多余的家具已经搬出,需要把尸体抬进去擦洗然后入殓,可玛丽娜抓住尸体不放,怎么也拖不开她。这是昨天的情形。今天,她那痛苦的狂癫已经平息下去,代之而来的是木然的消沉,不过仍然无力自制,什么话都不说,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昨天一整夜,她坐在这里没有离开过。人们把克拉什卡抱来让她喂奶,又把卡普卡和小保姆领了来,而后孩子又都抱走领走了。

她的周围聚着自家人,还有同她一样悲恸的杜多罗夫和戈尔东。低声啜泣和高声打喷嚏的父亲马克尔,不时来到这里,挨着她坐到长椅上。哭泣着的母亲和姊妹们,也常到她跟前去。

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十分显眼。他们并不要表现得比前面几个人同死者更为亲密。他们没有同玛丽娜、她的女儿、死者的朋友较量内心的痛苦,宁愿让这些人占着上风。这两人没有任何企求,然而对死者却有着某种自己独有的特殊权利。对他们这种不知从何而来、既不好懂又不声张的特权,竟也没有任何人去触动,去争执。看起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两人承担起了丧葬的安排,而且指挥时那么从容镇定,好像这事给他们带来某种满足。两人这种超脱的精神,所有的人无不看在眼里,留下了奇特的印象。似乎这两个人不仅参与丧事,也同亡者的死有关;不是说他俩负有罪过或是间接的原因,而是说在出事之后赞同了这一命运,容忍了这一结局,而且认为最重要的还不在于人的故去。少数人知道这一男一女,有些猜得出他们是谁,但大部分对他俩毫无所知。

每次当这个长着一对吉尔吉斯细眼睛、目光炯炯、惹人注意的男人,同这个不需修饰而天然俊美的女人走进停放灵柩的房间时,不论站着或走动着的人,包括玛丽娜在内,都不约而同、毫无异议地离开了屋子。人们给他俩让路,从靠墙的椅子凳子上站起,拥挤着出来,到了走廊或过道上。这一男一女留在虚掩上门的房间里,仿佛两位办事的行家,在无人打搅、无所牵挂的宁静中,决定着直接关系到丧葬的事,也决定着更为重要的事。现在的情形也是如此。只剩下两人之后,他们坐到靠墙的凳子上,商议起事来。

“你有什么消息,叶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维奇?”

“今天晚上火葬。半小时之后,医务工会来车把灵柩运到工会俱乐部去。四点钟举行追悼会。没有一份证件是合格的。劳动手册是过期的,旧式的工会证还没换新的,会费有几年没交了。这些都得去疏通,所以才拖延到现在。起灵之前,哦,起灵时间很近了,得去准备一下,起灵之前我照你的要求,留你一个在这呆一会儿。对不起,你听电话响了,我马上回来。”

叶夫格拉夫出来到了走廊上。这里挤满了脸面陌生的医生同事、他的中学同学、医院的低级职员和出版工作者。玛丽娜坐在走廊长椅的边上,搂着两个孩子,用身上披着的大衣裹着孩子们(天气很冷,风往大门里灌),在等着房间开门。这很像来探监的,在等待哨兵唤她去监狱的会客室。走廊上很挤,有一部分人没有地方立足。上楼梯的入口大开着。许多人在前室和楼梯口站着,转悠着,一边抽起烟来。在往下去的阶梯上,人们谈论着什么,越靠近大街说话越随便,声音也越高。在一片压抑着的嗡嗡声里,叶夫格拉夫不得不聚精会神听电话,一只手捂着话筒,用礼貌所要求的低沉声音,回答电话里的问题,多半讲的是葬礼的次序和医生死亡的情形。然后他回到屋里,继续说道:

“拉拉·费奥多罗夫娜,火化之后你不要走掉。我对你有个重要的请求。我不知道你住到哪儿了,希望你告诉我在哪能找到你。我想最近,明天或者后天,收拾我哥哥的遗稿。我需要你来帮忙。你了解得最多,大概超过了所有的人。你曾说过一句,好像从伊尔库什克刚来两天,在莫斯科呆不久;又说你上楼到这套住房来,是因为别的原因,出于偶然,既不知道哥哥最近几个月住在这里,也不知道刚发生的不幸。你的话有一部分我没太懂,我不想求你解释,只是你别走掉,我没有你的地址。最好整理手稿的这几天,我们能在一起,或者离不很远,比方说在这幢楼里另找两间房子。这是办得到的。我认识房管所的。”

“你说没懂我的话。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呢?我一到莫斯科,就把东西放到寄存处,在莫斯科旧城里走,有一半不认得,全忘光了。我走着走着,顺着铁匠街下坡又上坡,突然来到了非常熟悉的地方——侍从街。就在这里,被枪决的安季波夫,我的丈夫,读大学时租过一间房子,正是咱们坐着的这一间。我想,上去看看吧,说不定凑巧老房主还活着呢。他们早就不在了,这里全变了样,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也就是昨天和今天,慢慢打听出来的。你在场嘛,我还讲它干什么?我简直是五雷轰顶,朝街的门大敞着,房里尽是人,有口棺木,里面躺着死人。谁死了呢?我走进屋,到了跟前,心想别是我发了疯吧,是幻觉吧。这些你都在场看到了,不是吗?我何必再给你讲呢?”

“等等,拉拉·费奥多罗夫娜,我打断一下。我对你说过啦,我和哥哥根本没想到这间屋子会有那么多奇事,比如说安季波夫曾经住过。不过更奇怪的是你用的一个字眼。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是哪个字,请你原谅。关于安季波夫,也就是斯特列尔尼科夫的革命军事活动,我有段时间,在国内战争初期,听到了许多情况,而且经常听说,几乎是天天听到;还亲眼见过他一两次。没想到他后来由于家庭关系竟和我密切相关。不过请你原谅,说不定是我听错了,我觉着你是那么说的,大概是说走嘴了吧。你说是‘被枪决的安季波夫’,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自杀了吗?”

“有这种传说,但我不信。帕沙从来也不像个会自杀的人。”

“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呀。安季波夫自杀的地方,据我哥哥讲,就是你去尤里亚京再转道海参崴之前住的那幢房子。这事发生在你带着女儿走后不久。哥哥埋葬了死者。这个消息难道真的没传到你耳朵里?”

“没有。我听到的是另一种说法,这么说他当真是自杀身死的?许多人这样说,我都没信。是在那幢小房里?简直不可想象!你可给我讲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请问,你知不知道,他和日瓦戈见了面吗?谈过话吗?”

“据亡故的尤拉说,他俩谈过很长的话。”

“真是这样吗?谢天谢地。这样要好些(拉拉慢慢地划了个十字)。这真是天意促成的惊人巧合。你答应我回头再打听一些详细的情况吗?这里的每件小事对我都是宝贵的。不过现在我不行。不是吗?我太激动了。我要沉默一会儿,喘口气,想一想。不是吗?”

“噢,当然,当然。就这么办。”

“不是吗?”

“自然。”

“哎呀,我可差点给忘了。你要求我火化之后不要离开。好吧,我答应,我不走掉。我跟你回到这里来;你安排我在哪儿,需要多长时间,我都留下。咱们来清理一下尤拉的手稿。我会帮助你。说不定我对你会有用的。这对我是个很大的安慰!我心里的血,我的每根血管,都感觉得到尤拉写字的笔划。其次,我还有事找你呢,我也需要你的帮助,不是吗?你好像是位法学家,至少是精通从前和现行制度的人。还有,怎么说呢?什么证明该到哪个机关去开?不是所有的人都懂这些的,不是吗?我需要你给出点主意的,是一件令人苦恼的可怕的事,涉及到一个孩子。不过这个回头再说吧,等火化回来。这一生里,我总是不得不找这个找那个,不是吗?请问,如果设想一种场合,需要寻找孩子的下落,是交给别人养育的孩子,那么有没有一个总的、全苏联的孤儿院档案?对流浪儿是否做过全国的普查或是登记?不过你现在别回答我,求求你!回来,回头再说。啊,多么可怕呀,多么可怕呀!生活这东西,是多么可怕呀,不是吗?我不知道等我女儿来了,以后会怎么样。暂时我可以在这房子里住一住。卡坚卡表现出了极好的才能,一方面是演戏的才能,另一方面还有音乐才能。她很善于摹仿各种人,还可以演出自编的小戏。此外,凭听、记能唱整段的歌剧。孩子够奇特的,不是吗?我打算把她送进戏剧学校或是音乐学院的预备班,看哪儿能收了,然后去寄宿。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暂时没带她;先安排好了,我就回去。一下子说不完,不是吗?以后再说。现在我得镇定一下,静下来琢磨,克服心里的恐惧。再说,咱们把尤拉的亲人给搁在走廊上,太不近情理。我有两次感到外面在敲门。那儿有人活动、吵嚷。大概是殡仪馆来人了。我在这坐会儿想一想,你把门打开放人们进来吧。该打开了,不是吗?等等。棺木前边该摆把椅子,不然够不着尤拉。我踮起脚尖试了试,太吃力。玛丽娜和孩子们需要这个呀。再说,仪式也需要,‘给我最后的亲吻吧’。啊,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太痛苦了,不是吗?”

“现在我让大家都进来。在这以前先谈两句话。您讲了那么多费寻思的话,提出那么多问题,看来是令您不安的问题,我简直难以回答,只想让您了解一点。我乐意,而且真心实意地在您所需要的一切方面提供帮助。请您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不能绝望。怀着希望去行动,这是我们遇到不幸时的责任。无所作为的绝望,就是忘记和背弃责任。现在我放来告别的人们进屋。椅子的事,您说得有理。我找一把来放到这儿。”

可拉拉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她没听见开门,走廊上的人群一拥而入;没听见他同丧礼的组织者商谈事情,同主要来宾的谈话;没听见人们走动的声响、玛丽娜的号啕、男人们的咳嗽、女人们的哭声和喊叫。

单调重复的声音,像漩涡把她卷动起来,使她发晕。她竭力坚持不昏过去。她的心碎了,头裂了。她垂下脑袋,陷入揣测、思索、回忆之中。她完全被淹没在里面,仿佛有几个小时要暂且进入未来的暮年,也不知实际上是否活得了那么长。她设想几十年之后将变为龙钟老妇。就这样,拉拉沉思默想,如同跌进了自己不幸的深渊。她心想:

“谁都不在了。一个死去了,一个自杀了。偏偏那个该杀的、她打了枪却没命中的人,却活了下来。那是个异己的多余的败类,是他把拉拉的生活变成了一串连她自己也不解的罪恶。那个平庸的怪物,如今在只有集邮者才知道的亚洲神话般的僻巷中,飘泊着,奔突着。可是亲人和需要的人,一个也没留下。

“啊,那还是在圣诞节时,她预谋去枪杀这个令人战栗的下流坯之前,就在这个房间里,昏暗中同还是个孩子的帕沙谈过一次话。现在人们前来诀别的尤拉,当时还没有进入她的生活。”

于是拉拉冥思苦想起来,很想回忆起同帕沙的圣诞节谈话,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记得窗台上燃着的蜡烛,还有窗玻璃上的冰霜靠近烛火融化开来的一个圆圈。

她怎么想得到,此刻躺在桌上的死者,当年驶过大街时就看到了这个圆圈,对烛火发生了兴趣?她又怎么想得到,从窗外窥见这个烛火起,尤拉的生活里就注定有了新的使命?他不是常说“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在燃烧”吗?

她的意识模糊了。她想道:不按教堂规矩给他唱《安魂曲》,总是件憾事!送葬仪式是多么庄严隆重呀!多数死人是不配这么办的。尤拉可是最理想的对象。他是配这么办的,他对“墓前的恸哭创造出哈利路亚的歌声”,是当之无愧的!

此时拉拉便感到一种骄傲和轻松的心情。过去每当她想到尤拉,当她一生中有暂短的岁月留在尤拉身边时,总处于这样的心境之中。尤拉身上总散发一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气氛。拉拉现在又为这种气氛所笼罩。她急不可待地从木凳上站起。在她心里,发生了并不完全清楚的变化。她想靠着尤拉的帮助,哪怕一时能冲出积蓄在心中的痛苦,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像过去似的一尝自由的幸福;在她的希望和幻念中,这种幸福就是和尤拉诀别的幸福,就是自己能为他尽情恸哭一场的机会和权利。她怀着一种冲动的匆忙感,用满含悲痛、视而不见的眼睛环视人群。泪珠在打转,好似滴下的苦涩的眼药水。眼前一切都浮动起来,抽泣起来,向后退着出了屋门;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掩了门的房间里。她匆匆画着十字走到灵柩前,站在叶夫格拉夫摆好的椅子上,在遗体上宽宽地画了三个十字,便向冰凉的额头和双手俯下身去。她没有觉出变凉的前额已经萎缩,如同手掌缩成了拳头。她顾不上察觉这个变化,人呆住不动,几秒钟里既不讲话,也不想什么,也不哭泣;只见灵柩中部鲜花和遗体上面,俯着她的身躯,她的头、她的胸膛、她的心灵、她的如心灵一般宽阔的手臂。

十五

她抑制着号啕,浑身还是抖动不止。忍着忍着,她突然无力自持,泪水夺眶而出,落在面颊上、衣裙上、手上,落在她紧贴着的灵柩上。

她不说话,也不想事。一串串思想、一串串共有的特点,种种领悟的道理,种种确实可信的真情,在她的心灵自由地流淌,犹如白云飘过天空;又像从前他俩夜里耳语的情形。常常正是这个给了她幸福感,自由感。这种领悟不是乞灵于大脑,而是靠一种热烈的相互感染。这是本能的直接的领悟。

此时此刻,她又充分地感到了这样一种领悟。尽管还有些模糊不清,但她领悟了死是什么,领悟了什么叫对死有所准备,什么是面对死亡而毫无畏惧。似乎她在世上已经活过二十回,多次地失去过日瓦戈,心灵在这方面积累起了完整的经验,所以她侧立灵柩时的感受和举动,无一不适当得体。

天哪!这场爱恋是何等的海阔天空,何等的不同寻常,简直无可比拟。他俩的思念,如吟唱一般美好。

他俩相爱,不是由于难解难分,不是像有人胡写的那样“为欲火熬煎”。他们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希望如此,这里有他们脚下的大地,他们头上的天空、云朵和树木。他俩的爱情得到周围人们的喜欢,那程度恐怕胜过了他们自己对爱情的欣喜。为他们的爱情感到喜悦的,还有街上陌生的行人,无限伸展的远方,他们定居和幽会的房间。

对了,正是这一点最重要,正是这一点把他俩结合到一起。无论何时,甚至在最销魂的欢乐时刻,他们也没有忘却最崇高最诱人的感受:共同雕塑世界的乐趣、同整个世界画面息息相关的亲热感、融于整个画面的壮美之中和属于整个宇宙的感觉。

他俩全靠这种共同感受维系生命。因此,把人凌驾于大自然之上,颇为风行的对人的百般顺应、赞美和膜拜,这些都引不起他俩的兴趣。在他们眼里看来,把虚假的社会性视为基础,不过是可怜的杜撰,所以不好理解。

十六

她说一些普通常见的话同他诀别。这番没有忌惮的爽快谈话,超出了现实的范围,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如同悲剧里的合唱和独白,如同诗歌的语言,如同音乐及其他的程式,没有意义,只表示激情。此时表现她的激动,使她轻松自然的话语变成哽咽的,是汹涌的泪水;质朴的日常字句仿佛淹没在泪海中,漂浮游动。

眼泪浸湿的语句,好像自动组合成温柔匆促的絮语,犹如风在暖雨中吹动了缎子般的湿叶。

“看,我们又到了一起,尤拉。好像上帝安排我们再次相逢。这是多么可怕呀!我实在受不了。天哪!我哭了又哭!怎么想得到呀!你看,咱们又是这种遭遇,这种结局!你走了,我也完了。又是大变故,又是无可挽回。生命的奥秘,死亡的奥秘,天才的魅力,袒露的魅力,这些我们俩都能理解。可是世上琐屑的争斗,像重新瓜分世界,对不起,这个不是咱们能明白的。

“永别了,我的巨人,我的亲人!永别了,我的骄傲!永别了,我的又深又急的小河!我是多么喜欢你那日夜不停的拍击,我是多么喜欢投进你那凉爽的涛间。

“你可记得咱们那次在雪地里告别?你可把我骗得好苦啊!早知你不走,我怎么会去呢?啊,我知道,我知道,你那样做是难为了自己,是想为了我好。从那可就一切全完了。天哪!我在那里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你哪里知道呢!我干了些什么呀,尤拉!我犯了那么大的罪过,你简直无法想象!但这不能怨我。我当时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有一个月人事不省。从那以后我就活不下去啦,尤拉!怜悯和痛苦使我不得安宁。我还没讲出最主要的。我说不出口,我没有勇气。我活到了这步田地,不禁怕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你知道吗?我甚至不敢担保我的精神完全正常。不过你看,我没像别人那样酗酒,没有走上这条路,因为女人一喝酒就全完了,那就不可想象了,不是吗?”

她还讲了许多,一边放声大哭,痛不欲生。忽然她惊奇地抬头四顾,屋里早有了人,大家在张罗什么,不停地走动。她从椅子上下来,摇摇晃晃离开棺柩,用手揉着眼睛,像是要把没流尽的泪水挤出来甩到地板上。

男人们走过来,用三块板条架着抬起了棺材。开始出殡了。

十七

拉拉在侍从街住了几天。同叶夫格拉夫谈定的整理文稿的事,在她的参与下开始了,但没能完成。她求叶夫格拉夫的事,也同他谈过了。从拉拉口里,叶夫格拉夫知道了一些重要情况。

有一次拉拉出了门,再也没回来。看来是当时在街头被捕了。不清楚她是死了,还是关到什么地方被人遗忘了。也许,在北方难以数计的混合集中营或女犯集中营中,有一处在后来散失的名单里,登记过一个没有姓名的囚号。 7SV4awZLqnfcBtic7WUB5fd/NBVtmWC6Yn9BJcyci1Sm0CqOo66I9SSh3y4jNd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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