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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旅途

已经是三月末了,天气开始转暖,仿佛春回大地,其实每年的料峭春寒还在后面呢。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家匆匆整理行装准备上路。现在他们楼里的住户增加了很多,住得满满登登,赛过了外面的麻雀。为了瞒住这些住户,只说是复活节前进行大扫除。

日瓦戈原是反对去乌拉尔的,不过他没有阻挡他们。他认为这种想法实现不了,希望事到临头计划落空。结果事情竟慢慢办成了。现在已到了认真谈谈的时候。

为此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他又向妻子和岳父说了自己的疑虑。

“这么说,你们认为我错了,我们还是非走不可?”他讲完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妻子说:

“你让我们再熬上一两年,到那时会制定出新的土地条例,可以在莫斯科附近申请一块土地开个菜园。可是这一两年的日子怎么过呢?对此你是一筹莫展的。其实这才是大家最想知道的。”

“这是白日做梦,”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和女儿看法一样。

“好吧,我投降。”日瓦戈也同意了,“主要是情况不明,心里无底使我举棋不定。我们现在是瞎子走路,方向不明,对要去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在瓦雷基诺庄园住过的三个人,两个——妈妈和外祖母——已经过世。外祖父克吕格尔作为人质还关在监狱里,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在战争的最后一年,外祖父把森林和工厂假卖出去。算是卖给了某个人,也许是卖给了银行,也许假装转到了别人名下。对外祖父干的这件事,我们一无所知!现在这些土地算是谁的呢?倒不是说地产归谁所有,这无所谓。问题是谁在负责?谁在管理?森林是否还在采伐?工厂是否还开工?最后一点,现在的瓦雷基诺是什么政权,等我们回到那里时,又会是什么政权?

“你们总爱提管家米库利齐恩,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是谁告诉过你们,这个老管家还活着,并且还住在瓦雷基诺庄园呢?再说我们对他也毫不了解,我们所以记得他,全是因为外祖父念他名字时发音特别费劲。

“不过,也犯不着争论了,既然你们决定要去,我也随你们一起去。需要打听一下,现在该怎么办手续?不必再拖延了。”

为了打听这些情况,日瓦戈去了雅罗斯拉夫车站。

大厅里排成长龙似的旅客,挤在围栏中的小甬道上,缓缓向前移动。石板地上,到处躺着穿灰色军大衣的人,不时翻身、咳嗽、吐痰。不知为什么,他们一说话非得大声嚷嚷,拱顶发出震耳的回响,他们却全然不予理会。

这些穿灰大衣的人,大多是患了斑疹伤寒的病人。医院里已经超员,所以等危险期一过,第二天就让他们出院。日瓦戈作为医生,也曾遇到类似情况,同样不得不赶他们走,但他没想到病人竟这么多,而且是到车站来找栖身之所。

“您得弄个出差证才行,”一个围着白工作裙的搬运工告诉他,“需要天天来看,眼下火车太少,得碰机会。这个当然不用说(搬运工用大拇指捻了捻食指和中指)……要送点面粉什么的,不给点好处,您就休想走成。嗯,要是有这个(他用手指弹了弹喉头)……那可就神了。”

正在这个时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应邀出席了几次国民经济最高苏维埃的协商会议,日瓦戈被请去为一位重病的政府要员看病。为了酬谢他们,给他们两人各发了一张内部供应商店的配给单(这是当时第一个内部商店),这在当时是最好的酬报了。

这个商店设在西蒙诺夫修道院旁卫戍部队的仓库内。日瓦戈和岳父走过教堂的院子和兵营的院子,从院子进入石拱顶的地下室,入口处没有门坎,顺着斜坡要下去很深。里面越走越宽,横摆着一个长长的柜台。仓库管理员站在柜台后面慢条斯理地称食物递给顾客,有时还离开柜台去库房取货。每发放一份就大笔一挥从单子上划去一项。

来领食物的人并不多。仓库管理员瞅了瞅日瓦戈他们的配给单,对他们说:“口袋!”他们拿出各种各样的枕套(其中还有女式的小枕套),撑开接货,仓库管理员给他们装上,其中有面粉、大米、通心粉和糖,还有腌猪油、肥皂和火柴,最后每人还给了一个纸包,回家才发现是一块高加索干酪。这些食物使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

翁婿两人急急忙忙把一个个小包塞进两个大背袋里,想尽快离开,免得恩赐他们这么多东西的管理员觉得他俩不知好歹,惹他心烦。

他们从地下室出来,感到满心欢喜,倒不是为这点吃食高兴,而是因为意识到他们并不白活在世上,是有用的人,到家里年轻主妇冬尼娅一定会夸奖一番,他们也受之无愧。

这几天来,翁婿两人经常出门跑机关,办理各种出差证件和保留房屋居住权证件。冬尼娅忙着挑拣应该带走的东西。

她心事重重地在他们住的那三间房里跑来跑去,忙忙碌碌。每件小东西她都掂量半天,最后才决定是否放进那堆准备带走的东西里去。

只有很少一部分东西是自己需用的行李,其余的都是准备在途中或到达目的地以后换取必需物品的。

敞开的气窗吹进来阵阵春风,可以闻到一股刚切开的新鲜白面包的香味。院子里公鸡啼鸣,孩子们在嬉戏。房里空气越是清新,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冬衣散发的樟脑味就越是刺鼻。

要说路上需带物品的取舍标准,可有一整套理论呢,这是已经离开莫斯科的人提出的。他们这些体会在留下来的亲友中广为流传。

在冬尼娅脑子里,这些经验之谈都变成了必须遵守的简明指南,一条条记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觉得院子里除了麻雀的啁啾和孩子的吵嚷,还有一个神秘的声音从外面不断向她提示。

她反复地琢磨:“要带布,带布。最好裁成衣料,可沿途要检查,很危险。万全之策是剪成衣服,用大针脚缝好。总之,要带布,织物,衣服也可以,最好是外衣,还不能太旧。没用的东西少带,沉重的家伙全不带。因为经常得自己拿着,根本别想用柳条筐或箱子。要把反复挑选过的一点东西,打成女人和孩子都能背动的包袱。盐和烟是很有用的,不过根据过去的经验,带它们有很大的危险。要带二十和四十卢布面额的纸币。最难的事是跑那些证件。还有其他,等等,等等。”

动身前突然刮了场暴风雪。狂风卷着一团团灰色雪雾升到半空,接着又旋转着落到地面,给昏暗的街巷铺上一片缟素。

家里一切都已收拾停当。那三间房和留下的东西都托付给了一对老夫妇照管,他们是叶戈罗夫娜在莫斯科的亲戚。去年冬天冬尼娅才认识,他们帮冬尼娅用旧东西、旧衣服和没用的家具换过劈柴和土豆。

马克尔是靠不住的。他到了民警局,这是他给自己选中的政治俱乐部。在那里他倒没有抱怨过去的东家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如何吸他的血,但是却责备他们多年来有意让他混混沌沌,不告诉他猴子变人的道理。

叶戈罗夫娜的亲戚是对老夫妻,老头儿过去当过店员。冬尼娅向他们作了最后一次交待,领着他们一个个房间看,告诉他们哪个钥匙开哪把锁,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同他们一起试开了柜子和抽屉,详详细细地作了交代和解释。

屋里的桌椅都靠墙堆好,准备带走的包袱搁在一旁,窗帘也已摘下。暴风雪原来被挡在暖融融的窗帘之外,现在却毫无阻拦地从光秃秃的窗子外探进头来,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暴风雪引起了他们无限的思绪。日瓦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母亲的死,冬尼娅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想起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死和丧葬,他们都觉得今天是在这幢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其实他们都想错了,但当时他们都心照不宣,生怕会引起对方伤心。怀着这种情绪每个人都回顾着在这幢房子里发生的往事,强忍着夺眶欲出的眼泪。

虽然心里难受,冬尼娅在人前还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她不停地和那个受托看管房子的女人说话。冬尼娅过于夸大了那女人所起的作用。为了表示自己对他们的感激,冬尼娅说声“对不起”就跑到隔壁房间里,一会儿拿来块头巾送她,一会儿拿来件女上衣,再不就是一块花布或混纺希丰纱。送她的布都是深底白格或白点图案,倒有像临走前夕光秃秃的窗子外面那夜幕中的方格砖墙,和飞舞着的点点雪珠。

天刚放亮他们就动身去车站。楼里的住户这时都还没起床,可被同楼的泽沃罗德金娜发现了。她事事爱出头露面,领着大伙儿干这干那。她挨家把睡着的人都叫起来:“同志们,请注意,快点起来,快点,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家要走了,咱们得去告别。”

大家拥进穿堂和后门的楼梯口(正门全年都封着),在楼梯台阶上围成个半圆形,仿佛准备照集体相。

睡眼惺忪的邻居,一个个披着单薄的大衣,缩着身子耸起肩,不让肩上的大衣滑下来。有的人仓促中没来得及穿袜子,光脚丫在肥大的毡靴里不停互相踢打。

那年头很难弄到酒,可是马克尔不知在哪灌饱了烈酒,歪歪扭扭地靠在栏杆上,差点没把栏杆压坍。他自告奋勇要去车站送行李。没让他去,他还很不高兴,好不容易才支开了他。

院子里天还黑着。风停了,雪却下得比夜里更大。鹅毛大雪,懒洋洋飘落下来,离地面不远处又停下来,仿佛正犹豫是否要落到地面去。

他们一家出了小巷来到阿尔巴特大街的时候,天渐渐放亮了。白茫茫的雪幕仿佛从天上一直垂到地面,遮住了大街,雪幕的毛边在路人脚下晃来晃去,仿佛人们没在走动,只是原地踏步。

路上空无一人。他们离开西夫采夫时,没碰到任何人。走不多远,一辆空马车赶上了他们。马车夫浑身上下都是雪,仿佛沾满了面粉,马也浑身雪白。马车夫的要价,以当时的钱算数目很大,实则不值几文,这样他们连人带行李都上了车。只是日瓦戈把东西放到车上,自己却愿步行去车站。

在车站,冬尼娅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已经排进了黑压压的长队,长龙两边都拦着木杆。现在旅客不能在月台上车,要跑到半里地外站口扬旗的地方上车,因为站台结了冰,满地垃圾,又没人清扫,火车没法开进月台。

纽莎和萨沙没有随妈妈和外祖父一起排队。他们在车站外厅宽大的遮檐下溜达,偶尔朝里看看是否该跟大人一起进站。他们身上有股浓重的煤油味,为了预防带伤寒菌的虱子,他们的脚踝、手腕和脖颈都抹了厚厚一层煤油。

冬尼娅看见丈夫过来,向他招了招手,但不等他走近,老远就喊着告诉他去哪个窗口交验出差证件。他就转身往那边去了。

“让我看看,给你盖的什么章?”等他回来时,她问道。日瓦戈隔着栏杆递过去一叠折起来的证件。

“这是乘坐代表车厢的优待证,”站在冬尼娅后面的人,从她肩头望过来,认出了证件上的章。站在她前面的人是个地道的法律通,世上各种条例无一不晓,他详细地解释说:

“有了这个章,只要列车挂有高级车厢,您就可以要求进去。这也就是客车车厢。”

这个图章引得排队旅客们议论纷纷:

“哪里有啊,你到前面找找看。也太舒服了吧。眼下能在货车上找个座就谢天谢地啦。”

“您这位出差的同志,别听他们瞎说。您听我给您解释。目前有的车次取消了,但有一种混合列车,既是军车,又是囚车,既运牲口,也坐人。说话不费力,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干吗瞎说一气把人给弄糊涂呢?该把事情解释清楚嘛。”

“就你能解释!真有学问!他有代表优待证,这不完全说明问题。你先到前面打量打量他们,然后再发议论吧。难道像这样打扮的人也能坐代表专车?太显眼了嘛!代表专车坐的全是阶级兄弟。他能逃得过腰里插枪的水兵们的眼睛?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他是个有产阶级,何况还是个医生,过去是当老爷的。水兵掏出枪给他一下子,就像打死个苍蝇。”

这时队伍里出现了新情况。要不然,人们出于对日瓦戈和他家属的同情,不知会议论出什么名堂来。

队伍里早就有人注意到车站宽大的厚玻璃窗外发生的情况。月台上的遮檐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所以遮檐尽头落雪的景象让人更觉得离得很远。由于距离太远,飘落的雪花好像停在空中下不来,似乎是作鱼饵的面包屑,浸透水后才缓慢地沉下水去。

早就有人往那里走去,或是成群结队,或是单独一人。开始时人数并不多。再加上飘忽不定的雪幔障着眼,候车的人看不清,以为是铁路工人上那边去干活。但后来发现他们一群一群直往冒烟的火车头那边走。

排队的人吼了起来:“开门,你们这些骗子!”人群骚动起来,向门口挤过去,后边的人又使劲推前边的人。

“瞧瞧,他们干的是什么事!把我们严严实实挡在这边,可那儿不排队,绕后门上车!他们一下子就会把车厢都占了,可我们还在这儿傻站着!开门,你们这些恶棍。我们要砸了!嗨,伙计们,使劲推啊!加油!”

“你们这些蠢东西!眼红啦?”那个法律通又开腔了,“这些人是从彼得堡抓来当劳工的。原来应该派去北边的沃洛格达,现在把他们弄到东部战场去,是强制性的,有人押解,去挖战壕。”

他们已经在火车上坐了三天,可是离莫斯科还不很远。沿路一派冬天景象:铁轨、田野、森林以及村里农舍屋顶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日瓦戈一家很幸运地在车厢左前方上层铺板那里找到了安身之处,紧挨着车顶下灰蒙蒙的长条小窗。他们一家人都安顿在那里,没有挤散。

冬尼娅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货车。在莫斯科站上,是日瓦戈把她和纽莎抱起举到车厢离地面很高的沉重滑门旁,才上了车。后来在路上她们也慢慢学会自己爬上爬下了。

起初,在冬尼娅眼里,货车就像一个个安着轮子的猪圈。她觉得这种长方形的木笼,只要一震动和碰撞就会散架。三天来,每当火车刹车、启动或拐弯时,车里的乘客就会前后冲撞,左右颠簸。车厢底下的大轴咔嚓咔嚓直响,像自动玩具上的小鼓手在敲打鼓槌。可是一路走得很顺利,冬尼娅白白担忧了一场。

列车有二十三节车厢(日瓦戈一家在第十四节),遇到月台不长的车站,列车只有几节车厢能靠上月台,不是列车的前部、尾部就是中部。

前面几节是军车,中间几节坐的是普通旅客,后面几节是征集来的劳工。

劳工近五百人,年龄不等,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

他们共占了八节车厢,里面各色人物应有尽有。其中有穿戴讲究的阔佬,彼得堡交易所的经纪人和律师,也有划为剥削阶级的高级马车夫、地板打蜡工、澡堂工人、收破烂的鞑靼人、从解散的精神病院里逃出的疯子以及小商人和修士。

前一类有钱人脱了外衣,围着烧得通红的小火炉坐在矮圆木墩上,谈笑风生,十分热闹。这些人有各种关系,一点不发愁。他们有权势的亲戚在莫斯科为他们奔走。即使办不成,以后在路上也可以花钱赎出来。

其余的人,有的穿着敞怀的长袍,脚上穿着靴子;有的穿着束腰带的衬衫,光着脚;有的留着大胡子,有的没留胡子。他们站在气闷的车厢门旁,手扶着门框和横梁,满脸愁容默默望着路旁的田野、村庄和乡民。他们没有亲友能帮忙,前途渺茫。

规定的车厢里装不下,有些劳工就被安插在中间几节车厢,同普通旅客混杂在一起。第十四节货车上也有。

每当火车驶近车站,躺在上铺的冬尼娅就吃力地抬起身子(因为车顶太低没法坐起来),从半开的门缝里往下看看车站上是否有东西可换,是否值得下车。

现在车又快要进站了。火车越走越慢,她从瞌睡中醒了过来。货车在纵横交错的转换道岔上震颤着,咯噔咯噔响个不停。这预示着前面的车站比较大,停车时间比较长。

冬尼娅弯腰坐在铺板上揉揉眼,理了一下头发,伸手在一个袋子里翻找,从底下掏出一块毛巾,上面绣着公鸡、乌克兰小伙子、马轭和轮子。

这时日瓦戈也醒了,先跳下铺板,再扶妻子下来。

敞开的车门前面,闪过一个个岗亭和信号灯,接着就是车站附近坠着皑皑厚雪的树木;那伸出的树枝好像向列车友善地捧上盐和面包表示欢迎。火车还没停下,车速还很快,水兵们就往洁净的雪地上跳,然后朝车站拐角跑去。房墙后面总有一些非法出卖违禁食品的乡下妇女。

水兵身着黑色制服,宽宽的肥裤腿,军帽后垂着飘带,走起路来横冲直撞,不可一世。人们一见赶紧让路,仿佛躲避高速滑雪或滑冰运动员似的。

在车站拐角处,附近农村来的村妇们一个挨一个站在那里,躲躲闪闪,耳热心跳,仿佛正在给自己算命似的。她们卖的东西有黄瓜、乳渣、熟牛肉和盖着棉罩子又香又热的黑麦面卷边饼(有人买时才把饼子取出来),妇女和姑娘们都扎着头巾,巾角塞在短皮大衣里。有些水兵和她们调笑,臊得她们满脸通红,同时又非常害怕他们,因为取缔投机买卖和自由市场的各种巡逻队、工作队,大多数都是由水兵组成。

村妇们的忐忑不安不多会就消失了。列车停稳,其他乘客也下了车。不只水兵,别的人也都过来了。买卖做得十分兴旺。

冬尼娅肩上搭着那条毛巾,从一个个摊贩前走过,仿佛她要去车站后面捧把雪来洗脸。卖吃食的妇女已经有好几个招呼她说:“喂,喂,这位城里的太太,你那块毛巾想换什么吗?”

但是,冬尼娅没有停下来,和丈夫继续往前走。

在最后的货摊上,站着一个围黑底红花头巾的女人。她看见了冬尼娅的那条绣花毛巾,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她往四下里看看,知道没有什么危险,三步并两步走到冬尼娅跟前,掀起篮子上的盖布,急匆匆地低声说道:

“嗳,你瞧瞧这个。这东西你没见过吧?不想换吗?别琢磨了,还有别人要呢。怎么样,你的毛巾换半片儿?”

冬尼娅没听清她最后几个字,又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

那农妇指的是半片野兔,她手上拿的是整整齐齐切成两半的油煎野兔。她又说:“换吧,毛巾换半片儿。你瞪眼瞧什么?告诉你这可不是狗肉,我丈夫是打猎的,这是真的兔肉。”

她们成交了。双方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对方吃了亏。冬尼娅感到于心有愧,好像自己不诚实地欺骗了那位可怜的农妇。可是那妇人心满意足,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她招呼旁边一个卖完货的农妇,两人踩着雪地小径回家去了。

这时,人群突然骚乱起来。有个老太婆大声嚷道:“小伙子,你怎么走了?钱呢?你什么时候给过我,这不要脸的家伙。哎,你这个黑了心的,叫你呢!连头都不回。站住,站住,同志先生!来人哪,有人抢东西啦!就是他,就是他,抓住他!”

“哪一个?”

“就是脸上没有毛的那个,走着还笑呢!”

“那个衣袖破了的?”

“就是,就是,抓住他,不要脸的东西!”

“就是那个袖子上有补丁的?”

“就是,就是,哎呀,我的上帝,我被人抢了!”

“出什么事了?”

“吃了老太太的馅饼和牛奶,吃饱喝足就溜了。老太太正哭呢。”

“这可不行,该逮住他。”

“你去逮他试试。全身上下都是武装带和子弹。他还要抓你呢。”

第十四节货车里也有几个去劳动营的人,由押送兵沃罗纽克管着。这里面有三个劳工显得很特别,被抓原因都不一样。一个是过去彼得格勒官办酒店的会计普罗霍尔·哈里托诺维奇·普里图利耶夫,车上的人都叫他出纳;一个是十六岁的瓦夏·布雷金,小五金商店的学徒;还有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合作主义革命分子科斯托耶德·阿穆尔斯基,革命前被判过各种劳役,如今在新时代又跻身新劳工队伍。

他们初来时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七拼八凑抓来的。上了路他们才慢慢熟悉。在路上他们从相互的交谈中才知道,出纳员普里图利耶夫和商店学徒瓦夏是同乡,都是维亚特卡人,再过一会儿,这趟火车就要路过那里。

普里图利耶夫是马尔梅日市人,个子不高,平头,一脸麻子,模样丑陋不堪。灰上衣紧绷在身上,腋下汗湿得黑乎乎的,像女人的长裙背心裹着丰满的胸部。他少言寡语活似一座石雕,常常几个小时坐着沉思,不停抠着雀斑手上的肉疣,直到抠出血才罢。肉疣已开始化脓。

去年秋天,他从涅瓦大街走到铸造大街路口时,正好遇上街头搜捕。要他出示证件。他持有的是非劳动者四类粮卡。拿这张卡他什么东西也没领到过。可这次就因为这张粮卡,他被拘捕了,和以同样理由从街上抓去的许多人一起送到了军营。他们这一批人,原来说是要派去沃洛格达,途中又折回来经过莫斯科开去东部战线。在阿尔汉格尔斯克挖战壕的那批劳工,开始也是这么被送去战场的。

普里图利耶夫的妻子在卢加,战前在去彼得堡之前,他在那里工作。妻子听说他被抓的消息后,立即赶到沃洛格达去找他,想把他从劳动营里弄出来。但是这支劳动队正好和她走岔了方向,她白忙了一场。以后更没法找到他了。

普里图利耶夫在彼得堡与佩拉盖娅·尼洛夫娜·季娅古诺娃同居。当巡逻队在涅瓦大街路口截住他时,正好他刚和她分手,准备到另一条街上去办事,他还远远望见她的背影在铸造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逐渐消失。

这位季娅古诺娃体态丰盈,很有风度,一双手很漂亮,还梳着一条大辫子。她不时深深叹着气,把辫子时而从左肩、时而从右肩甩到胸前。她是自愿来车上陪送普里图利耶夫的。

真奇怪,这个泥塑木雕似的普里图利耶夫究竟有什么值得女人动情的呢?就在这趟列车靠前些的一节车厢里,还有普里图利耶夫的另一个相好,不知她是怎么上的车。她叫奥格雷兹科娃,是个纤瘦的浅发姑娘。季娅古诺娃骂她是“臭鼻孔”和“骚货”,还有别的更难听的叫法。

这两个冤家对头一触即发,所以相互尽量躲着不见面。奥格雷兹科娃从不上这边的车厢来。真叫人猜不透,她究竟用什么办法去会她的心上人?也许,当全体乘客下车给机车搬煤和劈柴的时候,她从远处望望他,这样便心满意足了吧。

十一

瓦夏的来历又和他们不同。他父亲在战场上被打死。母亲让瓦夏从乡下去彼得堡舅舅那里学手艺。

瓦夏的舅舅在阿普拉克辛市场开小五金铺。冬天他被叫到苏维埃去问话,走错了门,进了隔壁的单位,这正巧是劳工委员会接收站。屋里满处是人。等传唤的人数够了,红军战士就把他们围起来,押解去谢苗诺夫军营过夜,第二天早上又押到车站去了沃洛格达。

大批居民被捕的消息在城里不胫而走。第二天,许多家属都跑到车站来与亲人告别。瓦夏和他的舅妈也来找舅舅。

在车站上,舅舅求卫兵放他到栏杆外去会会妻子——这个卫兵就是现在十四节车厢押送劳工的沃罗纽克。沃罗纽克想,谁能担保他一定回来呢,就不让他走。舅舅和舅妈就把侄儿作抵押。沃罗纽克放了他舅舅,把瓦夏圈进了围栏。可舅舅和舅妈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这是场骗局,受骗上当的瓦夏放声大哭。他跪在沃罗纽克脚下,吻他的手,哀求放他走,但毫无用处。押解兵说什么也不放,倒并不是他心肠硬,因为当时时局动乱,军纪十分严厉,押解兵要确保押送人数与花名册上人数相等,不然自己要掉脑袋。这样瓦夏就进了劳工队。

合作主义分子科斯托耶德·阿穆尔斯基不论在沙皇政府或现在政府的监狱里,看守们都挺敬重他,犯人们与他相处得很不错。他认为瓦夏的事,实在情理难容,几次三番去劝说押送队队长。队长也认为这确是骇人听闻的误会,但是放他走的手续太麻烦,半道上没法解决,只能到目的地后再说。

瓦夏五官端正,眉目俊秀,就像画里的宫廷侍卫和上帝的安琪儿,纯洁无瑕,天真可爱。常喜欢席地坐在大人的身旁,双手抱膝,仰头叫他们说话或讲故事。你从他脸部表情的变化:时而热泪盈眶,时而笑得前仰后合,就可以猜到他们在讲什么。谈话的内容在这敏感的孩子脸上反映得就像镜子一般清楚。

十二

日瓦戈家的铺席里来了个客人——合作主义分子科斯托耶德,他吃着兔肉,啧啧有声地嘬着兔子前腿。他怕吹了穿堂风着凉,想找个没风的地方,他说:“风真大,是从哪儿钻进来的?”最后,他找了个风吹不着的地方坐下来,说:“现在好了。”他啃完前腿,舔了舔手指头,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手,谢过主人又说道:

“你们这里的风是从窗子钻进来的,一定要把它糊住。好了,现在咱们再来讨论问题吧。医生,您说得不对,油炸兔肉确实是上好的食物。但是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农村日子好过,这至少应该说是欠考虑,请原谅,这种匆忙的结论是危险的。”

“啊,先等一等,”日瓦戈不同意他的说法,“请看看这里的车站。树木没遭砍伐,栅栏也完好无损,还有这里的集市!这些农妇!您想想,这是多大的幸福!有的地方还生机勃勃!还有人春风满面,并非所有的人都在痛苦呻吟。就凭这一点,一切都可以原谅了。”

“真要这样就好了。然而,这只是假象。您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您离开铁路线往外走上一百里,就会看到处处都是农民起义。您一定会问,起义反对谁?既反对白军,也反对红军——反对任何执政者。您会说,啊哈,农民向来敌视任何政权,其实农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请原谅,您先别得意。农民对这一点比我们清楚得多,但是他需要的东西和我们截然不同。

“革命使农民从沉睡中苏醒,他满以为世世代代的宿愿即将实现:不再依靠任何人,以自己的劳动过自由自在的庄园式的生活,独立自主,对任何人都不负有义务。然而,他们从旧政府的桎梏下解放出来,又落入了新的革命极权政权更沉重的压迫下。现在农村惶惶不安,也无法安宁。可您却说农村日子好过。老兄,您一无所知,据我看,您也并不想了解。”

“您说的对,我确实不想了解。您说得不错。啊,得了吧!我何苦要了解这么多,又何苦为此争论呢?时代无视我的意见,并把它的意志强加给我。我当然也可以置现实于不顾。您说,我说的情况与现实不符。然而,现在在俄罗斯是否存在现实呢?我认为现实被人们吓破了胆,躲了起来。我愿意相信农村在革命中取得胜利,繁荣昌盛,如果连这一点都错了,那我该怎么办呢?何处寄托我的精神,又听信谁的话呢?可我需要生活,我是个有家室的人。”

日瓦戈挥了一下手不再说了,挪到铺板旁边,让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继续和科斯托耶德去争论。他从上铺俯视着下面。

下边普里图利耶夫、沃罗纽克、季娅古诺娃和瓦夏正在一起聊天。由于列车离普里图利耶夫的故乡越来越近,他就讲起了如果坐车回老家,应该在哪一站下车,下车后又怎么走,是步行还是骑马。瓦夏听他提到熟悉的大小村名,兴奋得两眼放光,在地上直蹦,嘴里高兴地重复着这里大大小小的村名,这些村子对他来说仿佛是神奇的童话。

“您在旱渡口下车吗?”他兴奋得气喘吁吁地问了几次,“那当然!我们村的会车站!我们在那儿下车!然后,您大概走布伊村吧?”

“然后穿过布伊村。”

“我不是说了吗?要走布伊村,布伊村。我可熟悉啦!那是我们村的拐口。从那儿一直往右就到我家的鹬鸟村,叔叔,要上你们那里,大概要向左走,过河向前走吧?您听说过一条叫佩尔加的河吗?您哪能不知道我们这条河!要是去我们村,就要沿着河一直走。我们老家鹬鸟村就在这条河岸旁,在河上游!就在陡岸上!河岸可陡啦!我们管它叫单面山。站在顶上,吓得你不敢往下看,太险啦,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我说的是真的。有人在那儿采石头做磨盘。在鹬鸟村有我的妈妈,还有两个妹妹。阿廖卡和阿丽什卡。季娅古诺娃阿姨,我妈就像您,皮肤挺白,挺年轻。沃罗纽克叔叔!沃罗纽克叔叔!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求求你……沃罗纽克叔叔!”

“叫什么?你干吗像布谷鸟似的不停地叫沃罗纽克叔叔、沃罗纽克叔叔?倒像我自己不知道我不是阿姨,是叔叔吗?你想要我干什么?让我放你逃跑?你说是不是?你溜了,我可就完蛋了,死路一条!”

季娅古诺娃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没有作声。她抚摸着瓦夏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理着他淡褐色的头发。有时她朝瓦夏点点头,用眼神和微笑向他示意,要他学乖些,不要当着大家乞求沃罗纽克放他。再等一等,一切都会好的,放心吧。

十三

火车从中俄罗斯继续往东行驶,意外事件接踵而至。前面很不安全,是武装匪徒横行的危险地带和不久前刚平息了叛乱的地区。

列车经常在中途停车,巡逻队上车来检查行李、证件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天夜里,火车又在中途停车。没有人上车检查,也没让车上的人起来。日瓦戈不知是不是出了事,就下车去看。

四周一片漆黑。不知为什么列车停在了两站之间的里程标旁,周围是一片枞树。早已下车的旅客们在车旁不停地跺脚,告诉日瓦戈说,他们没有出什么事,好像司机自动停的车,理由是这一带太危险,要求检道车先作检查,否则他拒绝开车。旅客代表已经去和他谈判,必要的话还得给他点好处。听说水兵也去找司机了,司机可顶不住他们。

这时,机车旁边的雪地不时被烟囱和灰箱中的火光照亮,好像篝火映在地上的反光。突然,又升起一条火舌,把前面的雪地、火车头照得通亮,可以看见几个黑影从机车旁跑过去了。

最头上的一个看来是司机。他跑到踏板那头,纵身越过缓冲杆,就不见了。追赶他的水兵也学他的样,跑到栏杆顶头,在空中一闪就消失了,仿佛被大地吞没。

日瓦戈不知出了什么事,和几个好奇的旅客朝火车头走去。

在火车前方空荡荡的路段上,他们看见司机站在路基旁齐腰深的雪地里,追捕他的水兵围着他站成一个半圆,也半身埋在雪里,就像猎人围住了一头野兽。

司机大声嚷道:

“谢谢你们这些暴风雪中的海燕!我竟落到了这种地步!你们拿着枪来对付自己的工人兄弟!就因为我说了列车不能往前开!旅客同志们,你们可以替我证明,这是个什么地方。这里什么人没有!有人把螺丝帽拧掉。见他妈的鬼,关我什么事,我怕啥?我,他妈的,我不是为自己着想,是为你们好,怕你们出事。我关心你们,你们就这么报答我。来吧,开枪吧,水兵战士们!旅客同志们,你们都是见证人。来吧,我就在这儿,我不躲。”

站在路基上的人群,七嘴八舌地嚷嚷,有的人着急地喊道:

“你这是干啥?……别犯糊涂了!……哪会呢……谁会让他们这么干……他们无非吓唬吓唬你……”

有些人在一旁大声地煽风点火:

“别怕他们,加夫里尔卡,别怕,咱们的火车头!”

第一个从雪地里走出来的水兵,是一个红棕发的高个子,脑袋特别大,脸因此显得扁平了。他平静地朝大伙儿转过身来,用带点乌克兰口音(像沃罗纽克)的低音从容不迫地向旅客说了几句。在夜里的异常环境中,他这种不慌不忙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滑稽。

“对不起,大家干啥这么吵嚷?风很大,你们会冻着的,公民们,快点离开这儿回车厢去吧!”

人群慢慢散开,各自回车厢去了。司机还很激动,那红棕头发的水兵走到司机跟前,说:

“别再闹腾了,司机同志,别再站在雪坑里了。开车走吧。”

十四

第二天,火车越开越慢,唯恐在几乎被大风雪埋得看不见的铁路上出轨。最后在一个毁于火灾、变得面目全非的荒凉小站的废墟旁停了下来。车站被火烧焦的正墙上,还依稀可见“下凯尔梅斯”几个大字。

这一带不仅车站上留有火灾的遗迹,车站后面还能看到一座大雪覆盖的荒凉的村落,看来和车站一样也遭了劫难。

村里最头上的一幢房子被大火烧得一片焦黑,邻屋屋角坍塌了,断了的木柱朝里戳着。街上到处扔着雪橇的破支架、倒塌的栅栏、锈蚀的铁器、破破烂烂的家什和器皿。被大火夷为平地的地方,只见一片被煤烟子和炭屑染黑的脏雪;救火时浇的水已经结成了冰,一块块焦木冻在冰里。这一切全是大火和扑救留下的痕迹。

村里和车站并非完全不见人迹。偶尔还可以看到几个活人。

车站站长从废墟里走出来迎接列车。列车长跳下月台后,十分关切地问道:

“难道整个村子都烧了吗?”

“你们好,欢迎你们。烧就烧了吧,后来还有比火烧更糟的事呢。”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还是不明白好。”

“难道您是指斯特列尔尼科夫?”

“正是他。”

“你们犯了什么过错呀?”

“不是我们。和我们毫不相干。我们代人受过,被一起捎上了。您没看见远处的村子吗?他们才是罪魁祸首。是属于乌斯季·涅姆达乡的下凯尔梅斯村。我们就因为他们遭了罪。”

“他们怎么啦?”

“他们几乎可以说是罪大恶极。他们赶走了贫农委员会,这是第一条;违抗命令不向红军提供战马,要知道,他们鞑靼人个个都爱马如命,这是第二条;第三,他们违抗征兵动员令。”

“原来如此。那就全明白了。所以他们就挨了炮弹?”

“正是。”

“是装甲车上发的炮?”

“当然。”

“太惨了。这事真遗憾。不过,这不是我们管得了的啊。”

“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也没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你。你们在这儿得停上整整一两天。”

“别开玩笑。我送的可是前线的增补部队,不是无关紧要的。我的车从来不喜欢停。”

“哪是玩笑呀!路轨上都是积雪,您自己也瞧见了。暴风雪在这一带刮了有一个星期,路全都被雪盖住了。可又没人打扫。村子里有一半人逃散了。让剩下的人去干,他们干不了。”

“咳,真糟透了!完了,完了!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想办法把路轨清扫出来,再开车吧。”

“雪深吗?”

“倒不能说太深。有的地方深。风斜着刮,雪一股股积到路基上,最难通过的是中间一段。有三公里要清扫。这确实是很重的活儿。这一段完全堵死了。再往前就好些,有森林,林木挡住了风雪。后面是空旷地,风吹走了不少,雪积得也不厚。”

“咳,见你的鬼去吧。真是倒霉!我让车里的乘客下来帮忙。”

“我也这么考虑。”

“只是请您别去惊动水兵和红军战士。车上有很多劳工队的人,再加其他乘客,将近七百人。”

“足够了。等铲子送到,我就让他们下车。铲子不够,已经派人去附近村子里借了。能借到。”

“真倒霉!您看,咱们对付得了吗?”

“怎么不行。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嘛。不过是铁路上的雪,一条干线嘛。您说怎么不行呀!”

十五

旅客清扫积雪,整整扫了三天三夜。日瓦戈一家包括纽莎,都积极地参加了。这几天是他们旅途中最美好的时光。

这地方笼罩着一种隐秘而难以言传的气氛,人们有些像普希金笔下普加乔夫的豪放和粗犷,又有些像阿克萨科夫描写的愚昧和落后。

村子的破败景象,寥寥无几的残存村民那种躲躲闪闪的神情,使此地的神秘气氛更浓重了。这些村民吓破了胆,躲着车上的旅客,相互之间也不交往,害怕被人告密。

乘客区分不同类型分批出去劳动,四周布有卫兵把守。

铁路线划成不同地段,各小组分地段同时劳动。各组铲除积雪后,中间还留着高高的雪堆,把人们隔离开来。这几个雪堆要到最后才清除。

这几天虽冷却很晴朗。白天全在外面劳动,到晚上才回车上睡觉。因为人多铲子少,大家轮流干活,每一班干的时间很短,所以不觉得疲倦。这样适度的劳动几乎是一种享受。

日瓦戈一家去铲雪的那个地段,空旷开阔,景色秀丽。这里的地势由路轨向东是缓缓的斜坡,再远去是波浪起伏的丘陵,连接天际。

山坡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四面受风的房子。周围有花园环绕。夏季想必草木葱茏,然而现在已叶落枝疏,挂满白霜,不能给房子挡风御寒了。

厚厚的积雪把地面的一切抹平,隐去了棱角。但冬雪却掩盖不住山坡上明显的高低不平之处。春天这里大概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溪流,雨水从山坡上汇合到路基下面的高架桥底。现在这条溪流被厚厚的积雪盖住,就像一个孩子蒙头藏在一条厚被下面。

这座房子里是有人住呢,还是已归乡里或县里的土地委员会所有,空着任它坍塌?原来的房主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了?逃亡国外了吗?也许已经死在农民的手里?或者由于名声好,在县里暂且充当技术专家?如果他们一直留着没走,斯特列尔尼科夫饶过他们了吗?说不定镇压富农时连他们也一起遭了殃?

山顶上的这座房子引起人们的好奇,却悲伤地沉默着。不过当时既没有人发问,也没有人回答。阳光照着雪地,白花花一片,令人目眩。铁铲方方正正地铲起积雪,干松的雪块熠熠闪光,仿佛布满了钻石!日瓦戈回忆起遥远的童年时代。那时年幼的尤拉带着镶边的浅色风帽,牢牢地扣着一排衣钩,穿着黑色卷毛羊皮袄在院子里玩雪。他把耀眼的雪切成锥形、方块、奶油蛋糕、城堡和穴居的城镇。啊,那时生活在世上感到多么甜美啊,周围的一切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不过,这三日露天的劳动也给人味香饭饱的感觉!这毫不奇怪。每天傍晚,参加劳动的人都能吃到新鲜的热面包,不知是根据谁的命令,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面包烤得油亮、喷香,两边裂着口,底下的厚皮沾着少许炭屑,烤得松软适度,恰到好处。

十六

他们渐渐对车站的废墟产生了好感,犹如攀登雪山时爱上了临时的栖身之所。车站的格局、建筑的外形,以至断壁残垣,都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天傍晚太阳落山时,他们才返回车站。太阳一如既往,总在一个地方沉下,就是报务员值班室窗旁那棵老白桦树的后面。

此处车站的外墙已经向里面倒塌,碎砖头堆在屋子里。但对着完好的窗子的那面后墙倒没受损坏,一切都完好如旧:墙上的咖啡色墙纸;带通气孔的瓷瓦炉,上面有系链条的铜盖;还有墙上挂着的镶在黑框里的工具清单,都保留下来。

夕阳还像车站没遭破坏时一样,照在炉台的瓷瓦上,棕色的墙纸变成暖融融的一团火,桦树影子投在墙上,像是挂着一条女人头巾。

在车站的另一端,通向卫生室的门已被封死,门上有张通告,看样子还是二月革命初或此前不久贴上去的,上面写道:

鉴于药物及包扎用品等原因,请病人暂勿求医。故此封闭,特此通告。

乌斯基·涅姆达区主任医官启。

等人们把各段之间联接处的雪堆也都铲除后,整条平整的线路就呈现在眼前,箭也似的飞向远方。铁轨两侧堆着铲起来的雪,旁边的两排黑森森的松树林墙,就好似黑色镶边。

远远望去,整条铁轨附近,都站着手持铁铲的人群。现在人们才第一次看清了全体乘客,发现人数竟这么多,不由得十分惊奇。

十七

听说再过几小时列车就要出发了,尽管天色已晚,黑夜即将来临。开车之前,日瓦戈和冬尼娅又去最后欣赏了一番铁路上清除积雪后的景色。路基上一个人也没有。日瓦戈和妻子站在那里眺望远方,偶尔交谈几句,然后返回车厢。

往回走的时候,他们听见两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对骂。两人马上听出那是奥格雷兹科娃和季娅古诺娃的声音。那两个女人和日瓦戈夫妇一样,都是向车尾走去。只不过她们隔着列车在车站那一侧走,而日瓦戈和妻子是在树林这一侧走。长长的列车把这两对人隔开了。而那两个女人几乎与日瓦戈夫妇总有距离,有时超过他们几步,有时落在后面一大截。

两个女人都怒不可遏,可是越来越显得精力不济。她们有时大声喊叫,有时又低得像耳语;看来由于步履不稳双腿无力,在雪地上不时要绊倒。听起来像是季娅古诺娃在后面追赶奥格雷兹科娃,追上了,就对她挥舞拳头。她用最不堪入耳的话臭骂情敌。这些脏话出自她这个仪表端庄的太太之口,声音又如此甜美,让人听起来比一个粗鲁男声说脏话要丑恶百倍。

“哼,你这个荡妇,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季娅古诺娃喊道,“人家到哪儿,你就上哪儿,扭着屁股使媚眼!你这条母狗,迷着我家蠢材还嫌不够,又盯上了孩子,冲着他摇尾巴,你要坑害小孩子呀!”

“这么说,你又是瓦夏的合法老婆啦?”

“我要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合法老婆!你这脏嘴,你这祸害!惹急了我,我让你活不成!”

“哎呀,哎呀,你敢打人!放开你的爪子,你这疯婆子!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要你死,臭婊子,不要脸的野猫,一双贼眼!”

“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当然是母狗、野猫。可你是咱们这儿的贵族太太,是阴沟里生的,大门底下结的婚,胎里怀的是耗子,生出来的是刺猬……救命呀,救命呀,好心的人们,快来呀!哎呀,这女强盗要杀人啦!救救我这姑娘吧,救救我这没爷娘的孤儿吧……”

“咱们快点走,我实在听不下去,真叫人恶心。”冬尼娅催促着丈夫,“非出事不可。”

十八

转眼间,景色和天气全变了。火车已经驶过平原,在丘陵和山冈之间穿行。近日来刺骨的北风停息了,南来的风带着暖意,仿佛是从炉子里吹来的。

山坡上林木层叠。铁路穿林而过,火车先要爬上陡坡,然后再缓缓下坡。火车呼哧着驶进密林,几乎有些拖不动了,就像一个上年纪的护林人领着一大帮旅客徒步在林子里走,四处张望,一样东西也不愿遗漏。

其实,此时还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森林里一切都在睡梦中,静悄悄的,和冬天一样。只是偶尔当林木的低枝抖落身上的积雪时才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解下脖套或松开衣领。

日瓦戈非常困倦。这些天来,他一直躺在上铺睡觉,有时醒过来,就想想事,谛听周围的动静。但现在还没什么好听的。

十九

正当日瓦戈贪睡之际,春天的气息开始融化漫山遍野的白雪。他们离开那天,莫斯科就降雪了,以后大雪下了一路,在乌斯基·涅姆达他们扫了三天的雪,而且茫茫千里都是无边的雪野。所有这些积雪,都开始融化了。

起初积雪只在底层悄悄地慢慢地融化。这项雄伟的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秘密就暴露了出来,于是便出现了奇迹。积雪沉下去,春水泛上来,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人迹不到的密林有了动静,森林中万物苏醒了。

春水不愁无处可淌。它沿着峭壁飞落下来,蓄积成池,又溢向四周。很快森林里到处水雾弥漫、溪流喧嚣。一股股春水在林中地上弯弯曲曲地游动,遇到挡住它们去路的积雪就渗入雪下;到了平坦的地面便哗哗地奔流,或者往低处急泻直下,溅起阵阵水雾。土地的水分已经饱和了。那千年古松的树冠耸入云霄,通过树根吸取水分,树根周围聚了一团团淡褐色沫子,就像留在唇边的啤酒沫。

天空为春意所陶醉,为馥郁的春的芬芳而眩晕,躲进了云层。毡毛似的乌云垂着四边,低低从树林上空飘浮而过;一阵阵充满泥土芳香和汗气的温暖的春雨,从云端直泻大地,冲走了地面上最后残留的一些黑色的碎冰块。

日瓦戈睡醒了。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朝已卸下窗子的窗棂探过头去,静静谛听着周围的声响。

二十

火车渐渐驶进采矿区,村落增多了,区间的距离缩短了,车站一个接一个。旅客流动极为频繁,一般就在中间的小站上上下下。路程不远的旅客,随便找个地方将就着,也不躺下睡觉;到夜里他们就在货车的门旁凑合呆着,一边低声闲聊只有他们了解的当地的事,等到了下一个转车站或小站就得下车了。

三天来,上上下下的乘车旅客无意中透露出了一些消息。日瓦戈得出了结论:北方白军占了上风,已经占领尤里亚京,或正准备攻打尤里亚京。如果他没听错,那个白军司令名叫加利乌林,是他在梅柳泽耶夫军医院养病时很熟悉的病友。看来不像是个同名者。

这些消息,日瓦戈一字也未向家里人吐露,怕他们白白担惊受怕,因为这终究还只是谣传而已。

二十一

还不到半夜,日瓦戈突然醒来,感到身心充满朦胧的幸福感。列车正停在一个车站上。车站笼罩在白夜的透明雾霭中。这白夜的朦胧,给人一种既雄伟又纤巧的感觉。这说明此处是开阔空旷的地带,又说明错车站地处高冈,可以无阻拦地鸟瞰一切。

月台上,一个个人影压低了嗓门,放轻脚步从货车旁走过。这也使日瓦戈由衷地感动。他觉得人们走路如此小心,是出于对列车上入睡乘客的照顾和尊重。这只有在战前才可能如此,那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日瓦戈医生猜错了。其实这时车站上正人声鼎沸,到处鞋声笃笃,和别的车站上一样。原来不远处有个瀑布,是它送来了清新和自由的气息,大大扩展了白夜的范围。是它赐给睡梦中的日瓦戈一种幸福感。

瀑布永无休止的奔流,压倒了错车站上的喧闹,以至造成了一切安静的错觉。

日瓦戈并不知道附近有瀑布,他呼吸着湿润的清新空气,又酣然入睡了。

货车底铺上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问道:

“怎么样,你的那帮人老实了吧?还敢翘尾巴吗?”

“你说的是店铺小老板吧?”

“嗯,那些粮店老板。”

“把他们制服了。听话着呢。只要拿其中一个开刀,来个杀一儆百,别人就全都老实了。让他们都缴了税。”

“一个乡缴了多少?”

“四万。”

“瞎说!”

“我干吗瞎说呀?”

“四万,见鬼!”

“四万俄担粮食。”

“真有你们的,了不起,了不起!”

“四万俄担细面粉。”

“其实呢,也没啥了不起。这一带地多好!是出商品粮的地区。这里顺着雷尼瓦河往上就是尤里亚京,村村都丰衣足食,到处是粮食集散站。那舍尔斯托比托夫兄弟,佩列卡契科夫和他几个儿子,全都是做粮食批发买卖的。”

“轻些。别把人家吵醒。”

“算了,不说了。”

说话的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人说:

“躺下睡会儿,怎么样?好像车就要开了。”

这时错车站的另一条轨道上,一列老式特别快车从后面急驶而来,隆隆的车声转眼间就响得震耳欲聋,连瀑布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它从列车旁飞驰而过,汽笛嘶鸣、车轮轰隆,最后尾灯闪了几下,便在前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面那两人又谈了起来:

“现在糟了。我们这趟车一时开不了呢。”

“是啊,这回得等了。”

“多半过的是斯特列尔尼科夫,是装甲专列嘛。”

“大概是他。”

“他对反革命可凶狠得厉害。”

“这趟专列是去镇压加列耶夫的。”

“那是什么人?”

“加列耶夫是个哥萨克首领。听说,他和捷克军队一起守着尤里亚京。这个加列耶夫,活见鬼,把码头都占领了,现在还在他手里。”

“大概是加列耶夫公爵吧。我记不得了。”

“没有这么个公爵。看来是阿利·库尔班。你弄混了。”

“没准是库尔班。”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二十二

天快亮时,日瓦戈又醒了。他又做了个好梦。他一直沉浸在自由自在和怡然自得的状态中。这时火车又停着,也许这是另一个站,也可能仍停在原来的站上。又听到哗哗的瀑布声,很像原先那个瀑布,可说不定是另一处的瀑布。

日瓦戈一闭眼又迷糊过去。睡梦中他听到一阵混乱和奔跑声。科斯托耶德和押送队长吵了起来,他们互相对骂。车厢外却比刚才更美好,田野里飘来一股清新诱人的芳香。这神秘的、春意盎然的、疏淡的东西,黑白相间,令人想到五月的风雪,湿漉漉的雪花一落到地上就融化了,地面上不会因积雪而变白,相反倒更黑了。这清香透明、黑白相间的东西是什么呢?啊,是稠李!日瓦戈在梦中猜了出来。

二十三

早晨冬尼娅对日瓦戈说:

“尤拉,你真是个怪人,整个人充满了矛盾。有时候飞过一只苍蝇,你就醒了,睁眼等到天亮。可刚才这里又吵又闹,乱糟糟的,倒没有把你吵醒。夜里出纳员普里图利耶夫和瓦夏逃跑了。瞧,出了多大的事!季娅古诺娃和奥格雷兹科娃也不见了。别着急,还有呢。沃罗纽克也开小差了。真的,人跑了,不见了。真难以想象。你听我说。他们怎么跑的,是一起逃走,还是分别逃走,又是如何跑掉的,这些谁也弄不清。当然可以认为,沃罗纽克发现那些人逃跑后,怕担责任,就开了小差。可是其他人呢?他们是自愿离开这里的?或是被迫的?那两个女人就叫人怀疑。但是谁杀谁,是季娅古诺娃杀了奥格雷兹科娃,还是奥格雷兹科娃杀了季娅古诺娃,这是没人能解开的谜。押送队长从列车这头到那头来回奔跑。他喊道:‘不许你们鸣笛开车!我以法律的名义要求你们不抓住人,不许开车。’列车长不听他的,说:‘你疯了!我送的是前线的增补部队,这是头等的紧急任务,哪能等你们那些痞子!真亏你想得出!’他们两个都怪罪科斯托耶德,说他是有头脑的合作主义分子,事情就发生在他身旁,却没制止一个无知识、无觉悟的大兵干蠢事。他们还说,‘你还算是个民粹派呢。’科斯托耶德当然也不示弱,他反驳说:‘真有意思。按照你们的说法,押解兵倒应该由犯人来看管?这可真是母鸡打鸣的稀罕事。’出事的时候我推你身子,又推你肩膀,叫着:‘尤拉,快起来,有人逃跑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就是打炮也震不醒你……唉,对不起,这以后再说吧。你们看……多美啊!爸爸、尤拉,你们瞧瞧,外面的景色多么美!”

他们都躺在铺板上,探出脑袋,望着窗外的景色。窗外是春水漫漫、无边无际的泽国。有的地方河水溢出堤岸,河汊的水一直淹到路基旁。从铺板上望去,窗外的景色就近在眼前,缓缓行驶的火车仿佛在水面滑翔。

水面平静如镜,只在列车驶过时,偶尔映出火车铁青色的倒影。温暖的阳光在水面上画出一个个油亮的光圈,就像厨娘用蘸了油的羽毛在炙热的馅饼上涂油。

无边无际的春水淹没了草地、坑洼和灌木。仿佛连那团团白云也被淹没了,一缕缕地沉入水底。

在这一片泽国中央,隐约可见一条狭长的土地,上面的树木上插天空,下映倒影,好像悬在空中。

“看,野鸭!一窝鸭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望着远处叫道。

“在哪儿?”

“靠近小岛。不是那边,是这边。向右看,向右。哎呀,真见鬼,飞了,吓着了。”

“啊,我也看见了。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我有事想和您谈谈。不过以后谈也行。我们的劳工和那两个女人都是好样的,他们逃得对。我想,他们都平平安安地走了,谁也没有伤害谁。河水要流动,人也要跑啊。”

二十四

北方的白夜快要结束。山岳、丛林和悬崖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全像是画出来的,大概连它们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

小树林刚刚开始泛绿。其中有几丛稠李已经开花。这林子长在峭壁下不远的地方,那里也是一块不大的崖角。

附近便是瀑布。但并不容易看到它,只有站在小树林旁,从悬崖边上才能看到。瓦夏懒得去那里看瀑布,不愿担惊受怕,也没心思去欣赏美景。

瀑布在这里是最为壮观的,相比之下周围一切都逊色了。正因为独一无二,它使人望而生畏,变成了某种有生命有意识的东西,变成了神话中向人们索取贡物、加害地方的巨龙或大蟒。

瀑布泻在半山腰突兀的尖石上,分成了左右两股。上面那截瀑布几乎凝然不动,下截却不停地左右摆动,仿佛瀑布的双脚微微打滑:站稳了,滑一次重又站住,不论摇摆多少回,最后还是立在那儿。

瓦夏把羊皮袄铺到地上,躺在小树林边。天色微明时,从山头飞下一只大翅鸟。它在树林四周悠然地回旋一周,就落在瓦夏身旁的冷杉树梢上。他抬起头来,望着这蓝颈灰胸脯的佛法僧鸟,十分动情地用乌拉尔土语低声唤着鸟儿:“罗尼亚札。”然后他站起身,把铺在地上的羊皮袄披到肩上,穿过林中空地,走到和他一起逃跑的季娅古诺娃身边,对她说:

“咱们走吧,阿姨。您瞧,您都冻坏了,上牙直打下牙。您瞪眼瞧什么,吓坏了吧!您没听明白吗?我们应该走了。您可得明白呀,咱们该上村子里去。村子里对自己人好,会把我们藏起来的。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会饿死的。沃罗纽克叔叔大概在那里闹翻了天,他们会来追我们的。季娅古诺娃阿姨,我们该走了,直说是该逃了。我真不知拿您怎么办,阿姨,您整天整夜地总不吭气,您总该说话呀!您是愁得话也不会说了吗?是吗?您想什么呢?您把奥格雷兹科娃阿姨撞下了车,可您不是有意害她,是无意撞了她一下,我亲眼看见的。后来她从草丛里爬起来就逃跑了,一点没伤着。普里图利耶夫叔叔也一样。他们会撵上我们,我们又会凑到一起的,对吗?最要紧的是别折磨自己,那您就会说话啦。”

季娅古诺娃从草地上站起来,向瓦夏伸出手,轻声说:

“好孩子,咱们走吧。”

二十五

火车顺着高高的路基爬坡,车身咔嚓咔嚓地响。路基两旁是种类驳杂的幼林,枝梢还没有路基高。再下面是春水刚退的草地。沉淀了泥沙的草地上,东一根西一根横着圆枕木。这些木头大概是附近林场准备流送的,春汛把它们冲到了这里。

路基两旁的幼林几乎是光秃秃的,还像冬季一样。树枝上长满烛泪般的叶芽,正是在这些叶芽中生发着新的、过去所没有的东西。叶芽微微突起,像斑驳的泥浆,可正是这新添的乱泥浆里,孕育着生命,它用绿色的火焰点着了抽芽吐叶的树木。

幼林里到处可见挺立的白桦,枝上成对绽开的嫩叶,仿佛是痛苦地扎在树上的尖齿和箭头。白桦树叶散发出一股股调漆用的木精气味,在树干上闪闪发亮,用眼睛就能断定是什么味道。

不一会儿火车开到了林场,冲散的圆木可能就是在这里堆放的。林子拐弯处,可以看到一块空地,撒满了木屑和木片,中间堆着三丈左右长的圆木。火车开到林场,司机拉了制动阀。火车震了一下,就停住了。列车站在椭圆形坡地的顶端,微向下倾。

火车上响起几声短促的哨声,还有人喊了几句,乘客不听哨声也明白,司机停车是想要储备一些燃料。

货车的门向左右两侧拉开。车上的乘客都拥上路基,人数几乎和整整一个小城镇的居民差不多。只有前面几节车里去前线增援的士兵没有出来,他们从不参加任何临时的紧急任务。

空地上那一堆堆小柴禾还装不满煤水车。需要运走一些三丈长的圆木,得把它们锯断。

司机组的工具库里有锯子。参加劳动的人分成两人一组,每组发一把锯子。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和女婿合用一把。

前面军车里的士兵,从打开的车门里探出一张张笑嘻嘻的脸,这里有从没打过仗的年轻人,海军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他们好像坐错了车厢才和已有家小的严肃工人混在一起。工人们也没有上过战场,刚从军事班集训结束就派去前线。这些年轻的士兵有意吵吵嚷嚷,和年纪大一些的水兵们逗笑、胡闹,省得胡思乱想。他们知道,考验的时刻已经临近。

好开玩笑的人们逗那些拉锯的,只听一阵阵哄笑:

“哎,老爷爷!你看看嘛,我是个娃娃,还要吃奶,可干不了体力活。”“喂,玛芙拉!小心别把裙子锯破了,那会着凉的。”“嗨,年轻姑娘!别到林子里去啦,还是嫁给我,跟我走吧。”

二十六

林子里竖着好几个叉形支架,是用两根木桩钉成的十字交叉的架子,一端埋在泥里。有一些支架还空着。日瓦戈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就在那里锯了起来。

这时正是初春。大地从雪里露出脸来,就像半年前刚刚落上雪花一样。树林里潮气很重,地上堆积着陈年落叶,犹如屋子里扔满多年来扯碎弄乱的收条、信件和通知,还没来得及打扫。

“慢慢拉,要不然您很快就累了。”日瓦戈医生对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说,一边放慢速度,使动作均匀些。接着他又提议歇一会儿再干。

林里是一片咿咿哑哑的锯子声,有时几把锯子的声音协调起来,有时又各拉各的。远处传来了早来的夜莺的啼啭。百舌鸟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啼上几声,好像在吹通被脏物堵塞的长笛。就连火车阀门喷出来的蒸气,也发出歌唱似的咕咕声,像儿童室里酒精炉上牛奶煮沸了的声音。

“刚才你想和我谈什么,”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提醒说,“你没忘吧?火车经过一片大水,看见鸭子飞起来的时候,你好像有什么事,说要和我谈谈。”

“噢,是的。我不知道怎么能说得简单明了。您瞧,我们越来越靠近是非之地了……这里一切都动荡不安。咱们很快就会到目的地。不知道尤里亚京的情况如何。咱们得商量一下,以防万一。我指的不是思想观点,这个绝不可能在春天的树林里,用五分钟的时间就说清楚、弄明白。我们两人彼此十分了解。我们三个人,您、我和冬尼娅,同其他许多人一起在今天构成一个统一的世界,我们之间的差别,仅在于我们对这个世界认识的程度有所不同。我不是要谈这个。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我要说的是,我们需要及早商量好,如果发生某种意外情况,我们各自应该怎么行事,才不致为对方感到羞愧,也不致给对方丢脸。”

“行了,我已经明白了。我喜欢你这样提出问题。你表达得很确切。我可以告诉你。你记不记得在一个风雪的晚上,你带回来一张印着政府最早几项法令的号外?你还记得吧,那法令是如此坚决断然,真是闻所未闻。这种直率态度使我折服。然而这样的法令只是在制定者的头脑里才能保持原有的面貌,即使这样恐怕也只是在公布的头一天里。政治上的狡诈可以在第二天就把它完全推翻。我该对你说什么呢?这种哲学对我是格格不入的。现在的政权和我们是对立的。他们搞变革并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但他们又表示信任我,我就要对我所做的一切负责,哪怕有时的行动并非出于自愿。

“冬尼娅问我,咱们能不能赶上种菜蔬的季节,会不会耽误了下种的时间。怎么回答她呢?我对这里的土壤条件不了解。气候条件又怎么样呢?夏天太短。这里种的东西能熟吗?

“话又说回来,难道我们迢迢千里到那里去只是为了想种菜园子吗?俗话说:‘跑七里地去喝一口粥。’现在用它来开玩笑都不合适了,因为很抱歉,我们的路程是三四千里。然而,坦率地说,我们辛辛苦苦地跑去,完全是另有所图。我们的目的是要按现代的方式去那里苟且偷安,要与他们一起来挥霍祖先留下来的森林、机器和生产工具。不是去重振外祖父的产业,而是去耗用他的产业,和他们共同挥霍成千上万的卢布,换得一个寒酸的苟活。而且这一切都如现时这样混乱不堪,叫人难以理解。哪怕给我黄金,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去接收一个工厂,即使白送给我,也是如此。那样干是愚昧野蛮,犹如赤身裸体到处乱跑,或是把文化识字丢个一干二净。不,私有财产的历史在俄罗斯已经结束了。至于我们格罗梅科一家人,还在上一代时便已经失去了发财的欲望。”

二十七

车厢里又闷又臭,使人无法睡觉。日瓦戈医生汗涔涔的头枕在湿透的枕头上。

他怕吵醒别人,轻手轻脚地从铺上爬下,又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

迎面吹来一股黏乎乎的湿气,就像在地窖里脸碰上了蜘蛛网。他知道这是雾。“有雾,明天大概会很热,太阳会很厉害。难怪那么憋气,心里也感到闷得慌。”

他在跳下路基之前,站在门口静静听了听周围的动静。

列车停在一个大枢纽站上。周围静悄悄的,一片迷雾,火车似乎并不存在,也无人理睬,像已被人遗忘。看来它停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距车站还很远,中间铁轨纵横交叉,像张起一张巨网。如果那里天崩地裂,车站塌陷,列车上也无人知晓。

远处传来两种微弱的声响。

列车后方,他们来的地方,传来均匀的击水声,仿佛在涮衣服,又像湿旗帜在风中拍打旗杆。

列车前方传来阵阵轰隆声。到过战场的日瓦戈医生不由得大吃一惊,竖起了耳朵。

轰隆的响声低沉而平稳,他听了一会儿就断定那是远射程火炮发射的声音。

“看来我们跑到前线了。”日瓦戈医生想道。他摇了摇头,从车厢跳下。

他朝前走了几步。前面只剩了两节车厢,火车头拉着前头车厢已经开走,甩下了他们。

“难怪昨天他们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日瓦戈医生暗自想道,“看来他们已知道,一到目的地,立即要上火线。”

他绕过最前面的车厢打算越过铁轨到车站去。冷不丁从车厢后面蹿出一个持枪的哨兵,轻轻地厉声喝道:

“去哪儿?口令!”

“这是什么车站?”

“什么站也不是。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莫斯科来的一个医生。我和我家里人都乘这趟列车。这是我的证件。”

“你的证件管个屁用。黑天里我那么傻来看你的证件,不怕坏了眼睛吗?你没见正下雾吗?不用看你的证件,我打老远就知道你是个什么医生!听听,你们这些医生正对我们开十二英寸的大炮呢!该狠狠地给你一家伙,可是还早点。快回去,饶你一条命。”

“他看错人了。”日瓦戈医生心想。但和哨兵争辩是没有意义的。确实,最好还是趁早离开这儿。日瓦戈医生掉头往回走。

这时,他背后的炮声停了。那里是东方。太阳已在晨雾中升起,阳光透过浮动的雾气,就像在浴室的蒸汽里晃动着的赤身裸体的人影。

日瓦戈医生顺着一节节车厢朝前走。过了最后一节,还继续往前走,脚下是松软的沙地,脚步越陷越深。

刚才听到的均匀的击水声越来越清晰。沙地缓缓向下倾斜。日瓦戈医生又走了几步,眼前便出现了一些轮廓不清的物体,在雾中看去显得特别庞大。日瓦戈又迈近一步:黑暗中显出了岸上几条渔船的船尾。前面是一条大河。河水缓慢地、无精打采地拍打着船舷和岸边码头的木板。

“谁让你在这儿瞎跑?”又一个哨兵从岸旁蹿了出来。

“这是什么河?”日瓦戈医生竟脱口问了一句,其实挨了刚才的呵斥,他根本什么也不想问。

哨兵没理他,拿起警哨放到嘴里,想把前面那个哨兵招呼过来。他还没吹响,那个悄悄跟在日瓦戈身后的哨兵已经走过来了。两个哨兵商量着什么。

“没啥可说的。他是什么家伙再清楚不过啦。问‘这儿是什么车站,是什么河?’想来蒙混我们。你看怎么样,直接拉到河滩那儿去毙了,还是押到前面的车厢去?”

“我看还是押到车厢里去,看上面怎么说。身份证!”第二个哨兵大吼一声,把日瓦戈手里的几张证件一把夺了过去。

“老乡,你看住他。”不知他对谁说了一句,就和另一个哨兵顺着铁道朝车站走去。沙滩上躺着一个人,看样子是个渔夫。他咳了一声坐起来,表示这儿有个人。

“他们肯带你去见头头,算你运气。朋友,看来你有救了。可是你千万别怪罪他们,这是他们的责任。现在是人民的天下啰。兴许以后有好日子过,可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他们正在捉一个人,看样子是把你错当了那个人,以为就是你,这下子可逮住工人阶级的仇敌了,可惜弄错啦。万一有危险,你想办法见他们头头。可不能听这些家伙的。他们觉悟高,这可最糟糕了!干掉你在他们看来,不算一回事。他们要让你跟他们走,你可别去。你说,我要见你们头头。”

从渔夫口里日瓦戈打听到,前面就是有名的通航河道雷尼瓦河。临河的车站叫拉兹维利,是尤里亚京市郊的河运工业区。他还打听到,在河的上游两三里远的尤里亚京,红军一直与白军作战,现在好像已经打退了白军。渔夫还告诉他说,拉兹维利也发生了骚乱,现在好像也已平息;现在这一带十分平静,因为车站附近的居民都迁走了,四周遍布警戒哨。他还听说,在那几个驻扎军事机关的车厢里,有边区军事委员斯特列尔尼科夫的专列,他的证件就是给这人送去了。

过了一会儿,从那边来了个哨兵。他不像刚才那两个,他拖着枪走路;再不就拿枪往前面一戳一戳地走,仿佛搀扶着一个喝醉酒的朋友,要不扶着,那醉鬼会倒下去。他押着日瓦戈医生去见军事委员。

二十八

哨兵押解着日瓦戈来到由皮顶篷连接起来的两节沙龙车厢门口。哨兵向守卫报过口令后,他们就进了车厢。车厢里本来是欢声笑语,他们刚一进去,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哨兵领着日瓦戈通过狭窄的甬道,来到车厢中间一个宽敞的单间,这里安静整齐。在这个清洁舒适的单间里,几个衣冠楚楚的人正在办公。那位转眼间成了全区威名赫赫的党外军事专家的斯特列尔尼科夫,他的司令部竟是这样,和日瓦戈医生所想象的相去太远了。

不过,看来他活动的中心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面的前线司令部里,更靠近作战的地方。这里只是他个人生活的场所,有一间不大的私人办公室和一张行军床。

由于这个原因这里才如此安静吧。这里好像是海滨温水浴场的走廊,地面上铺着软木和地毯,工作人员都穿着软底鞋走路。

车厢中间的这个地方,原来是餐室,铺着地毯。现在改成了办公室。屋里放着几张桌子。紧靠门坐着的一位年轻军官对日瓦戈说:“等一会儿。”这话说完,其他的人就认为自己不必再搭理日瓦戈医生了。这个军官漫不经心地朝哨兵点了下头,表示他可以走了。哨兵从走廊上过去时,枪托磕着金属横板,哐啷哐啷响个不停。

日瓦戈医生一进车厢,老远就看见了自己的证件。它们摆在最里边那张桌子的边上。那里坐着一个旧军官派头的年纪较大的校级军官。他是统计官,正仔细琢磨着军事地图,不时参阅一本手册,拿到近处核对,剪剪贴贴,嘴里还念念有词。他抬眼朝四周的窗子挨个地看了一圈,然后说:“今天天气可要热了。”仿佛这是他扫视全部窗子后得出的结论,好像每扇窗子外面的天气都各不相同。

一个技术兵正趴在地上维修出了故障的电线。当他爬到一位年轻军官的桌子跟前时,军官就站起身来让他。他邻桌是一个身穿草绿男军衣的女打字员,正费劲地修理出了毛病的打字机,滚筒斜出了槽,夹在筒架里不能动弹。那位年轻军官站在她凳子后面,居高临下地帮她检查机器的毛病。这时技术兵爬到了打字员跟前,也帮着从下边检修扳手、拨杆和传动装置。那个校官派头的军官也走过来帮他们。大家都围着打字机,忙个不停。

眼前的景象使日瓦戈医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如果他是一个要被处死的人,就难以设想这些十分清楚他命运的人,能当着他的面专心致志忙这类琐事。

“不过,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呢。”他想道,“他们怎么这样泰然自若呢?旁边大炮在轰鸣,人们在厮杀,而他们却在预测今天的热度,不是战斗激烈的程度,而是天气炎热的程度。或许因为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吧,所以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

他呆在那里无事可做,便透过对面的窗子朝外面望去。

二十九

窗外,列车前面剩了最后一段铁路,直通拉兹维利火车站;车站就在拉兹维利近郊的山上,依稀可辨。

从路轨到车站之间,架着一条没刷油漆的木板天桥,中间有三个平台。从这里望去,这一段铁路线好像是旧机车的停放场。没有煤水车的旧机车,头顶上的烟囱活似大口杯子和靴筒,头对头地夹在破破烂烂的旧车厢堆里。

早上热气蒸腾,天空变得白蒙蒙一片。破旧机车的堆放场、市郊基地、铁轨上的破烂火车、生锈的屋顶和商店招牌,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荒凉的图画。

在莫斯科时,日瓦戈不曾留意城市里的商店招牌何其多,也不曾注意它们占去了建筑物很大的门面。这里的招牌却令他想起了这一点。招牌上的字一般都写得很大,从这里隔很远都可以看得清。招牌低压在歪歪斜斜的平房破窗户上,低矮的小房子被遮得几乎看不见,就像农村小孩戴着父亲的大帽子,连脑袋都套了进去。

这时晨雾已经完全消散。只是左边在遥远的东方,还有一些残雾,但也正往两旁飘动,像舞台上开启的帷幕。

离拉兹维利车站三里左右,在更高些的大山上坐落着一个大城市,是地区的或一省的首府。太阳光给城市抹上一层浅黄的色彩,远远望去显得线条粗疏。房屋层层叠叠,依山而造,很像廉价的民间版画上的圣阿托斯山或是苦行僧隐居的修道院。山顶中央矗立着一座大教堂。

“尤里亚京!”日瓦戈医生感到激动,“这是故去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经常回忆的地方,也是护士拉拉·安季波娃常常提到的城市!我听她们说过不知多少次,自己却是第一次见到它,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境遇中。”

这时,低头修打字机的军官把注意力移到了窗外。他们朝窗外转过脑袋。日瓦戈医生也朝那里望去。

车站天桥上,有人押送着几个俘虏或犯人,其中一个是头部受了伤的中学生。伤口已经包扎,纱布还渗出血来,他那汗流满面的黝黑脸庞上,涂抹得尽是血污。中学生走在被押人员的最后,旁边是两个红军战士。他之所以引人注目,不仅因为这叛逆者英俊的脸上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也不仅因为人们为他的年轻感到惋惜,主要是和两个押解兵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他们的举动同他们的身份很不相称。

头缠绷带的中学生,制帽不时滑落下来。他不愿摘下来拿在手上,就不停地正冠,不顾头上的伤口,把帽子使劲往绷带上压。那两个红军战士总是主动给他帮忙。

这悖于情理的荒唐行为,仿佛有着某种象征含义。日瓦戈医生有感于这种举动的深意,忍不住也想跑到天桥上去,对中学生大声道出不吐不快的一个警句。他想对孩子和车厢里所有的人说:出路不在于墨守形式,而在于摆脱形式。

日瓦戈医生移开了目光。这时斯特列尔尼科夫已经大步流星进了办公室,站到了屋子当中。

作为医生,日瓦戈见过许多性格难以捉摸的人,可为什么至今就没遇到过一个性格如此鲜明确定的人呢?何以生活没使他们两人相遇呢?他们的生活道路为什么从来没有交叉到一处呢?

不知怎的一眼便看清了,此人是意志的完美化身。眼前的形象正是斯特列尔尼科夫自己所想象的理想形象,因此他的精神和外表必然都是完美无缺的,包括他那匀称而又漂亮的头脸,他走路疾速的步伐,两条长腿蹬着高筒靴,靴子可能不干净,但看起来像擦得精光锃亮,还有他那灰呢军服皱皱巴巴的,但给人印象倒很挺括,像是亚麻布料做的,一切都完美无缺。

会产生如此的效果,是因为他很有才气,这是一种自然的才气,毫不做作的才气,能在任何生活条件下驾驭自如的才气。

无疑,此人应有某种才干,但未必是独创型的才干。他的一切举止中所流露出来的才干,可能只是一种模仿的才能。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爱模仿点什么。或是模仿历史上名垂千古的英雄,或是模仿在战场上、在城市起义中亲眼见过、留下深刻印象的显赫人物。此外,也可能模仿公认的民众英雄,或是名列先进的优秀同志。或者干脆就是相互模仿。

出于礼貌,斯特列尔尼科夫见了日瓦戈这个外人后,没有表现出奇怪和有什么不便。相反,他对其他人讲话时,仿佛医生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他说:

“我祝贺大家。我们把他们赶跑了。这好像是一次战场游戏,而不像真正的战事,因为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俄罗斯人,只是头脑里有糊涂观念;他们自己不肯放弃这些糊涂念头,我们不得不用武力打掉他们的念头。他们的司令官是我的朋友,出身是比我更地道的无产阶级。我们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他一生中为我做了许多好事,我很感激他。但我还是很高兴能把他撵过了河,也许撵得更远。古里扬,请快点接好线。不能只靠通讯兵和电报了。你们注意到今天多热吗?可我还是睡了一个半小时。哦,是这样……”他想起医生的事,朝日瓦戈转过身子。他想起来为什么叫醒了他。那不过是件小事,这个人正为此事被拘留在这儿。

“是这个人吗?”斯特列尔尼科夫审视日瓦戈,从头打量到脚,“丝毫不像。这伙蠢材!”他不禁笑起来,对日瓦戈说:

“请原谅,同志。他们把您当成另一个人了。我的哨兵搞错了。您可以走了。这位同志的劳动手册呢?噢,这是您的证件。请原谅我的不礼貌,我看一下。日瓦戈……日瓦戈……日瓦戈医生……是莫斯科来的。请上我那儿去一下。这里是秘书室,我的车厢就在前面。请吧。我不会耽搁您很久的。”

三十

这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到底是什么人呢?令人不解的是,一个非党人士居然能被提到要职上,而且站稳了脚跟。没有谁熟悉他,因为他虽是莫斯科人,大学毕业后就去外省教书;战争中被俘时间很长,前不久还毫无音信,人们以为他已经牺牲。

他是由一位进步的铁路工人季韦尔辛举荐作保的。斯特列尔尼科夫小时候是在季韦尔辛家长大的。当时掌握任免权力的人因此相信了他。在情绪过分激昂、观点过于极端的年月里,斯特列尔尼科夫的革命性也是不知节制的,但却表现得真诚和狂热。他的狂热并非人云亦云,而是有他的整个生活做基础,他所特有的,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斯特列尔尼科夫没有辜负人们对他的信任。

这一时期的军旅生涯中,他南征北战,参加了乌斯基·涅姆达和下凯尔梅斯战役,平息了古巴索夫地区农民武装反抗征粮队的暴乱,镇压了熊泽车站第十四步兵团抢劫粮车的事变。他还参与平定了拉辛分子的兵变(他们在图尔加图城举事后,持械投向白军),参与了镇压奇尔金河口码头的军事暴动,那次叛军杀死了一名忠于苏维埃政权的司令官。

在上述这些地方,他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行动,判断,分析,做出决定,干得迅速、严厉、果断。

他乘着专车四处奔波,终于制止了整个地区的士兵普遍逃跑的现象,彻底改组了征兵机构。红军征兵工作得以顺利展开,新兵接收委员会的工作变得热火朝天。最近,由于北方白军压境,形势严峻,斯特列尔尼科夫不久前又被委以新的重任,指挥直接的军事行动,完成战略和战术任务。他介入后的积极后果,很快就显示了出来。

斯特列尔尼科夫知道,有种流言叫他“刽子手”。他对此坦然处之,并无畏惧。他出生在莫斯科,是工人的儿子。父亲因参加一九〇五年革命而被流放。那些年里他还小,没有参加革命活动,后来进入大学,家境优裕的学生闹学潮时,他没有卷入;当时穷学生入了大学,特别珍惜机会,比有钱人的子弟刻苦、努力。大学毕业时,他已有了极其渊博的学识。除了完成古典文学的学业外,还自学了数学。

按照法律,他可以免服兵役,但他却自愿上了前线,被俘时是准尉军官。后来,得知国内发生了革命,便于一九一七年底逃回俄国。

他身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两种突出的愿望。

他的思维异常清晰,富于逻辑。而且他难得地道德高尚,为人公正;他的感情炽热而纯洁。

他要做个开拓新路的学者,然而,他还欠缺那种勇往直前的魄力,不善于通过始料未及的发现,去冲破原有的头头是道却空洞无物的预测。

他想做出一番事业来,但他的原则性中又缺乏心灵的灵活。要知道对心灵来说,不存在一般的规则,而只有具体个别的事例;心灵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以小见大。

斯特列尔尼科夫从儿时起就憧憬着最高尚、最光明的事物。他认为生活是一个广阔的竞技场,人们应诚实地恪守规则,在竞争中追求达到完美的境界。

日后证明,事实上并非如此,但他并没想到是自己错了,是自己把世界的秩序给简单化了。于是他把不平深深埋入心底,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一个法官,在生活和歪曲生活的罪恶之间作出审判,他要维护生活,为生活伸张正义。

失望使他变得冷酷。革命给了他武装。

三十一

斯特列尔尼科夫带着日瓦戈来到自己的车厢,口中不停地重复道:“日瓦戈,日瓦戈,有些像商号。再不就是贵族的姓。是啊,从莫斯科来的医生嘛。要去瓦雷基诺。怪事。为什么突然要离开莫斯科去这样的穷乡僻壤?”

“去穷乡僻壤正是我的希望。想寻找安静。去偏远的村镇,去默默无闻的地方。”

“您看,多么富有诗意。是瓦雷基诺吧?这一带我都熟悉。过去是克吕格尔家的矿厂企业。说不定你们还是亲戚吧?也许是继承人?”

“为什么用这种嘲讽的口气呢?哪里是什么‘继承人’?不过,我的妻子倒是……”

“瞧,说对了吧。你们是想白军了?很抱歉,你们来迟了一步。这地区白军已被肃清。”

“您还要取笑我吗?”

“再说,您又是个医生,是个军医。现在是战时。这倒直接与我有关。您是个逃兵吧。绿色分子 也有躲到森林中去隐居的。您的理由呢?”

“我两次受伤后复员,纯粹因为不适合在军队服役。”

“那您拿出人民教育委员会或是人民卫生委员会的签条,证明您是‘可靠的苏维埃人’,是‘同情分子’、是‘奉公守法’的吧。现在世上正进行着可怕的清算。好心的先生,现在谈不上什么富有同情心和奉公守法的医生,现在只有启示录中那种执剑的生灵和长着飞翼的野兽。不过,我已经对您说过,您自由了,我绝不食言。但只是这一回。我有种预感,我们还会相遇的,到那时就不会这样对您说话了。您可要当心。”

他的威胁和挑战,没有使日瓦戈感到慌乱。医生说:

“我知道您对我的全部看法。站在您的立场上,这种看法完全正确。您想和我争论的问题,正是我有生以来内心里一直争辩的问题,是同假设的对手不断争论的问题,并且应该说我已经从中得出了某些结论。但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如果我确实可以走的话,请允许我不再向您作什么解释就离开这儿;如果我没有这个自由,那就听候您的处置了。我没有什么需要对您辩白。”

这时,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电话联系已经修复。

“谢谢,古里扬,”斯特列尔尼科夫拿起话筒,扑扑吹了几下说,“亲爱的,请派个人来送日瓦戈同志。别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来。请给我接拉兹维利,我要拉兹维利肃反委员会运输处。”

只剩下斯特列尔尼科夫一人了,他给车站打电话说:

“刚才押来一个青年,他把帽子直往耳朵上压,可头上扎着绷带,简直胡闹。嗯,如果需要的话,立即给他治疗。嗯,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他,您个人要对我负责。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给他一份口粮。对。现在谈正事。我还要说话,没完呢!真见鬼,另外一个声音插进来了。古里扬!古里扬!我的电话线断了。”

“说不定他是我中学预备班的学生呢。”他一时不再打算和车站继续通话,心里想,“如今长大了,倒来造我们的反。”斯特列尔尼科夫暗暗计算自己教书、打仗和当俘虏的年份,看是否和那个青年军官的年龄相符。然后他在窗旁眺望远处的尤里亚京,目光搜寻着岸边城门附近他家的住所。他的妻子和女儿会不会出人意料地还住在那里呢?要能去看她们该多好!马上就去!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那完全是另一种生活呀。首先应该结束目前新的生活,然后才能回到那中断了的生活中去。他总有一天会回去的,总有一天!可究竟是几时呢? ORTJhEJ4cCBxM9qcloTh3HamG+32fWiq/ZRtfA2xYVXHIdILpAavQoCk5/cxsx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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