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子的小说有两种中国传统小说罕有的特质:一种是古典主义的艺术形式之控制,一种是成熟精微的人类心理之分析。前者表诸她写作的技巧,后者决定她题材的选择。
欧阳子在她的选集《那长头发的女孩》自序中述及,她发觉自己的小说,许多篇恰好符合亚里士多德的“三一律”。精读她的小说后,我们不难发现,这绝不是一种巧合,而是欧阳子处理她的小说时,对于古典主义在艺术形式上严格的要求,曾经下过一番深厚的工夫所致。一件艺术品成败之先决条件,往往在于其形式之控制,而短篇小说尤然。欧阳子最成功的几篇小说,例如《网》《觉醒》《浪子》《花瓶》《最后一节课》《魔女》等,在小说形式之控制上,可以说做到了尽善尽美。
对于小说形式之控制,欧阳子运用了几种写作技巧:
第一是她对小说语言的应用。欧阳子的小说语言是严简的,冷峻的,干爽的。她很少借诸比喻、象征等修辞上易于讨好的技巧,来装饰她的文字。即使描写激情的时候,她也是运用低调的语言和直接而冷静的分析。她这种白描的文字,达到了古典的严朴,使她的小说充满了一种冷静理智的光辉。“五四”以来,许多小说家都喜欢运用热情洋溢的语言,作品往往写得涕泪交流,而效果适得其反。欧阳子这种理性的小说语言,可以说是异军突出。
第二是她对观点的运用。欧阳子的小说,大多数是运用单一观点法,小说中故事的叙述,都是从其中一个人物的观点出发。由于她对观点的有效控制,使得作者与小说人物跟读者与小说人物之间,保持了适当的距离,而获得极大的客观效果。在欧阳子的小说中,我们找不出作者的干扰。当然,我们能感受作者的存在,但是她是隐形的,高高在上地在幕后导演。我们坐在戏台前面,看她导演一出戏时,得用自己的判断力,去推论剧情及批判剧中人物。但是我们下结论的时候,得十分小心,因为欧阳子是运用反讽法的能手。
反讽法可以说是欧阳子小说中最基本的表现技巧。她惯用的方法是首先利用单一观点法,使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心中,产生自以为是的种种幻觉,而在故事进展到高潮时,出其不意,无情地、冷酷地,把那些惨淡经营起来的幻觉一一击碎,而使她的小说陡然增加了深度及复杂性。敦治(《觉醒》)、宏明(《浪子》)、李浩然(《最后一节课》)、倩如(《魔女》)最后都遭受到作者这种毫不姑息的打击,而当我们读者渐渐对这些人物产生同情的时候,我们也同样吃到作者的当头棒喝,而逼使我们冷静下来,开始反省。
欧阳子小说中严谨的形式控制,使她的小说避免了我们中国小说的两种通病:一种是感伤主义,一种是过火的戏剧性。这并不是说欧阳子的小说人物缺乏热情,相反,她的小说人物大多是充满激情的人。但是欧阳子却以冷静的语言,客观的态度以及讽刺的效果,给她人物的激情加以严峻的制约,使她人物的心理冲突愈加尖锐。
心理二字囊括了欧阳子小说的一切题材。在《那长头发的女孩》自序中,欧阳子自称她对外界景物的具体描写并不很多,人物外貌的形容也很少。不错,我们读欧阳子的小说时,对于故事发生的背景,及小说人物的外貌不会得到很具体的概念,故事发生的地点及人物的外表对故事本身没有决定性。但这并不是说欧阳子的小说背景模糊,而是她小说的背景是建筑在她小说人物的心理平面上。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一般,《卡拉马佐夫兄弟》那则惊天动地的故事,实际上并不是发生在卡家的那个小镇上,而是发生在卡家几个兄弟黑暗的心理平面上。而欧阳子小说人物的塑造,也是与一般小说人物不同。她的小说人物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几束心力的合成。这几束心力,在心理的平面上,互斥互吸,相消相长,替作者演出许多幕各式各样的心理剧来。欧阳子在她的小说中对于人类心理,最常探索的,大概有下面几个问题:
一个人自我身份的确定及印证。“我是谁?”大概是最常困扰我们的问题。当我们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复时,往往便在他人身上求得印证,证同类,证相知,在他人的身上,找回自己,往往这便是促生爱情的动力。余文瑾(《网》)不能跟唐培之结婚,因为唐培之就是余文瑾,他是她心灵的投影。《呼啸山庄》中凯瑟琳说:“我就是希斯克里夫。”所以她也不能跟希结婚。婚姻的首决条件是肉体的结合,心灵不能跟心灵结婚,自己不可能跟自己发生肉体关系。贾宝玉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想跟林黛玉肉体结合,因为林黛玉就是贾宝玉心灵的投射。但是这种灵与灵的印证是不圆满的,因此余文瑾嫁了丁士忠,完成了她的另一面,肉体的印证。当丁士忠冒犯到唐培之的时候,余文瑾觉得她的“自己”被出卖了,她起而反抗,卫护她心灵的完整,而当丁士忠绝袂而去之时,余文瑾便极度恐慌,马上向丁士忠投降而献出了自己,因为她受不了肉体骤然分割的苦痛。余文瑾的自我,是两种心力的组成,这两种心力时常互斥互吸,而造成了余文瑾永恒的冲突及痛苦。
吉威(《近黄昏时》)恋爱的对象是他的母亲丽芬,当余彬和丽芬发生关系时,吉威便把自己投影在余彬身上,满足了他乱伦的冲动。而当李浩然(《最后一节课》)爱上杨健时,实际上是跟他失落了的自我在恋爱:杨健年轻、内向、敏感——那是李浩然年轻时的影子。或者我们对我们的自我不满,要改变我们的身份。汪琪(《半个微笑》)不甘于做一个“好女孩”,结果摔断了一条腿,她的跌落,是一种象征性的自杀,因为身份的更改,无异于一种自我的毁灭。美莲(《考验》)最后痛苦的觉悟,她与保罗种族身份的差异,使他们不能站在同一个平面上,互相爱恋。而当混血儿敏生(《秋叶》)狂热地爱上他后母宜芬时,他否定了他那中国父亲在他身内培养起来的理性,而肯定了他美国母亲遗传给他的激情。对自我的不满,有时却导引我们寻找自我的一个“相反”,以弥补自我的不足,素珍(《素珍表姐》)是理惠的“相反”,丁士忠是余文瑾的“相反”,张芳芝(《半个微笑》)是汪琪的“相反”,而种种爱恨交集的关系,由是而生。
在别人身上寻找自我,印证自我,而产生的爱情,却往往只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幻觉,幻觉的破灭,便是欧阳子小说人物痛苦的泉源。一般人大约都生活在某些幻觉中,而其快乐,也建筑在这些幻觉上。《圣经》中失乐园的寓言,可以用来做欧阳子小说最有效的注释。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是快乐的,他们快乐因为他们是盲目的,当他们偷食了“智慧之果”,首先看到的,便是自身赤裸的丑恶,因而失去了乐园。欧阳子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因为偷食了“智慧之果”而遭到了惩罚。她的小说人物,都在有意或无意地追寻、探求,企图获得他们疑问的答案,而当“认识的震惊”那一刻来临时,他们突然都张开了眼睛,看到了他们或他们所爱的人那种赤裸的丑恶,于是幻觉破灭了,苦难随之而生。不错,最后他们都获得了智慧,而这种智慧的获得却使他们付出了极痛苦的代价。或像石治川(《花瓶》),最后满地匍匐;或像敦治突然老去;或像宏明,毁灭了他的妻子,也毁灭了他自己;或像李浩然,“他从来没有这般寂寞过”;而当倩如(《魔女》)探悉了她母亲那可怕的隐情时,她不得不拼命奔逃。在《魔女》中,欧阳子成功地运用了悲剧式的反讽,将剧情层层剥出,如同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一般,推往那最可怕的一刻,给予剧中人雷霆似的一击。《魔女》,是中国近代心理分析小说中罕有的佳作。
欧阳子是个扎实的心理写实者,她突破了文化及社会的禁忌,把人类潜意识的心理活动,忠实地暴露出来。她的小说中,有母子乱伦之爱,有师生同性之爱,但也有普通男女间爱情心理种种微妙的描述。人心惟危,欧阳子是人心的原始森林中勇敢的探索者,她毫不留情,毫不姑息,把人类心理——尤其是爱情心理,抽丝剥茧,一一剖析。但是我们看了欧阳子的这些心理剧后,不难觉出,作者对她那一群为了爱情受苦受难的人物,是怀着深厚的同情及无言的悲悯的。我们的耳际似乎一直响着她的“魔女”的声音:“真正的爱情,是永远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