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之神海基亚,一手执蛇,一手执药碗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尝试着用读书的方法让自己知道更多的东西。在我眼里,世界是个没有边界的彩色拼图,每当我多了解一点未知知识的时候,世界在我眼前仿佛就变得更完整一点。读书让我相信,整个世界和其中的知识并非彼此孤立,而是联系在一起的。
年少的我曾经很好奇,人类为什么要把知识分门别类,分成众多的学科。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知识本是一体的。把它分成不同的学科只是屈从了人类的软弱而已。
Sir Halford John Mackinder,1887
这话一下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人类其实早就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所以才会割裂知识,让每个人在自己狭小的领域里深入钻研,才有可能走向深刻。
然而,我就是不喜欢深刻,我想走向广阔。
当我一头扎进了医学院的时候,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
记得当年上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讲过一个称为“海蛇头”的词汇,专门用来描绘在门静脉高压的情况下病人肚子上出现的表浅静脉曲张的形态。简单点儿说,就是在门静脉高压的情况下,病人肚皮上的静脉变粗了,既像是一蓬根部捆在一起的海草,又像是一小团摊在桌子上的方便面。
就是这样一个常见的医学词汇,却让我困惑万分,前人为什么会用“海蛇头”来描述曲张的静脉呢,要知道蛇这种动物脑袋上可是一根毛也没有啊。
于是我首先查询了“海蛇头”的英文名称——caput medusa,直译过来是“美杜莎头”。美杜莎大家应该都知道,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怪物,传说中与她目光接触的人都会变成石像,而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是一条毒蛇。
这样我就明白了,“海蛇头”其实应该是“长满海蛇的头”,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理解,那么用“海蛇头”来形容曲张静脉的样子就十分贴切了。
想来当初翻译这个单词的人为了表意简洁通达,就采用了“海蛇头”这个中文名称,却让后来的学子难解其中的奥妙。
你看,知识被割裂以后,不仅变得难以理解,而且很容易产生误解。
之后我又按照探究海蛇头来历的套路,试着去寻找所学知识的本末由来。
在17世纪之前,论述血液在人体内流动方式的理论是由古罗马医生盖伦提出的。盖伦认为,肝脏不断产生新的血液,心脏则负责为血液流向全身提供动力,当血液流到肢体末梢的时候,便像拍打在沙滩上的浪花一样消散不见。这样的理论我们可以称之为“潮汐理论”,而推翻这一错误理论的就是我们熟知的哈维医生。
当我看到许多书在讲到哈维发现血液循环这个著名的医学事件时,总会刻意提到他的老师法布里修斯发现了静脉瓣。现在我们知道,静脉瓣的功能是辅助静脉血从肢体回流向心脏。这样一来,由静脉瓣的功能到哈维发现血液循环的过程,不由得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认为哈维理所当然是在他老师的指引下发现了血液循环的秘密。然而,真的是这样么?
哈维质疑旧有的潮汐理论时,用的试验方法是这样的:先测量心脏每次泵血量,再乘以每天的心跳次数,结果发现心脏每天泵出的血量是体重的十几倍,如果血液泵出之后真的像旧理论所说的一样消散在肢体的末梢,那是不可能的。
哈维这样的研究方法和思路,和静脉瓣的发现关系并不是很大。重要的是,哈维的试验思路,是把人体看做机器一样的东西,人体的生理活动是可以通过测量来了解的。而法布里修斯尽管发现了静脉瓣,但却对其功能没有正确认识,在血液运行方面他依然秉承盖伦的观点,而在他看来静脉瓣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防止血液在肢体聚集。哈维选择了一个全新的看待人体的视角,这种视角与法布里修斯的医学观念并无相似之处。启发哈维的,一定另有其人。
可以想见,哈维的这种科研思路不会凭空而来,一定是在整个科技发展的背景之下受到了某些人的启发。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于是在科技史的著作中寻找这种研究方法的痕迹,很容易就发现哈维的研究方法和两位卓越的科学家——伽利略、笛卡尔的思路十分一致。
有了这样明确的人物,再进一步看看他们的生平履历,哈维曾经就读于帕多瓦大学,而伽利略在哈维就读的时期,正是帕多瓦大学的数学教授。原来,伽利略也是哈维的老师。如此看来,哈维发现血液循环,究竟受到了谁的影响最深,岂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然而,在我所读到的医学史著作中,很少有人提到伽利略与哈维的师承关系。很显然,医学史与科技史长久以来也处于割裂的状态,而没有被当成一个系统学科来研究。
这个问题又让我产生了新的思考,那就是医学从来都不是无源之水,每一个历史阶段的疾病和医学的故事,都一定要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去看。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鼠疫从亚洲传到欧洲需要20余年,14世纪的鼠疫用了数年时间就完成了这件事,而1918年全球流感大流行时病毒仅用了10天就跨过了大西洋。我们可以看到传染病的流行和人类交通水平的提高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同样道理,在神学统治的时期里,医学当然也和整个社会生活一样,都被神学深深地影响,医学变得愚昧而充满神秘色彩,但我们应该因此去苛责当时的医生吗?当然不是,在当时整个社会的大环境下,医生怀着对神灵的虔诚叮嘱患者向神灵祈祷,他们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尽管提供了无用甚至有害的治疗,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始终怀着一颗善心。
只有科学技术缓慢地进展到相应的阶段时,基础学科提供了足够的支持,医学才能紧跟上时代的步伐。
所以在我看来,回顾疾病与医学的历史,自然是要把它们放在每个时代的大背景下。换句话说,我们用学科割裂开了知识,但是不应该忽略不同学科之间的联系。医学史这门桥梁学科的存在就是为了将医学和其他学科的知识联系起来,让我们搞清楚疾病与医学的故事在所发生的时代里,和当时的文化、艺术、宗教和科技等方面,发生了怎样的相互影响。这更容易让我们知道,在不同的时代里,哪些知识对于医学的影响最大,自然也就方便我们认清在当下如何通过和其他学科的交流,促进医学的发展。
同时,每个学科都是时代大潮里的小浪花,相互交融,相互影响,在这个过程中也造成了对于整个历史的影响。至于疾病和医学是如何影响历史,是分两个方面的,一来是发病率特别高的疾病,对整个社会都产生着基础性的影响,历史在这种力量的驱动下,有些走向是必然的趋势。另一方面,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患了某种疾病,对历史造成的影响则有着偶然性。在必然与偶然的共同作用下,演绎出了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我想讲出来给你听。
很多时候,重要的并不是知识本身,而是在获取知识的过程中看待问题的视角和思路。正如我刚才所举哈维的例子一样,我们不需要记住他何时在帕多瓦大学读书,也不需要记住伽利略何时在帕多瓦大学教书。重要的是,好奇心驱使我们试图搞清楚哈维血液循环理论的试验思路是如何在当时历史背景下产生的,而我们又通过自己的方法找到了解开这个问题的钥匙。
在《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当众传授张无忌太极剑时,并不是让他牢记招式,而是让张无忌领会,“只是细看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这样反倒对剑法中的要旨领会更深。我也希望亲爱的读者在读过这本书时,不需刻意记住书中内容,而只需要记住这样一句话——所有的知识都是相互联系的。
深圳的蒋一凡律师和远在美国的许玥女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分别为本书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古埃及文明部分提供了珍贵的图片资料,在此特别提出感谢。
最后,为什么我会写这本书,一来是林悦老师批评我只顾自己读书寻开心,而不把知识与大家分享,我很羞愧;二来得感谢李清晨老师对我的督促,林海老师、赵凯老师两位好友给予我的帮助;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我的儿子孙伯恕越来越大,我害怕当他长大成人的时候我已年老昏聩,不能给他亲口讲述这些有趣的故事,所以趁现在写下来等他长大了再看。
孙轶飞
2018年3月于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