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传,2月11日是日本神话里首位天皇建立皇权的日子,日本特意选在1889年的这一天纪念其“名正言顺”地跻身强国之林。一个焕然一新、与封建时代彻底决裂的日本将拥有属于自己的第一部宪法,落实“文明开化”这一明治时期的主要口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口号,略晚些流传开来,这个口号便是“富国强兵”。不过这还是后话。说到天皇,他像神赐礼物一样将宪法施予臣民。围绕这一重大事件而举行的仪式隆重而盛大,十分符合明治日本那种奇特的文化矛盾心理。
一大早,明治天皇(外国人多以其名“睦仁”称呼)便穿上古制朝服,遁入东京皇宫的神社内室中,向列祖列宗禀告了新宪法的事。他解释道,这份文件符合“文明进步”的精神,旋即话锋一转,劝诸位先皇不要担心,说新宪法定会维系皇权的世代传承。还不光是维系,明治维新——抑或是明治维新的政治宣传——的意义就在于,它“复辟”了远古形态的日本皇权。
明治天皇的臣民此时还对皇恩浩荡的陛下赐给他们的新宪法的内容浑然不知,但就算是参加了随后举办的庆典的人,也一样被蒙在鼓里。庆典于当天晚些时候进行,天皇身边有一位德国顾问,专门负责就宫廷礼仪的“移风易俗”出主意。庆典便采纳他的方案,取欧式风格。正如当时某幅浮世绘所示,天皇的觐见室为仿维多利亚风格,欧式和日式图案随处可见,譬如金色的流苏、红色的软绒、精致的镀金烛台,数量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已换上一套欧式元帅服的天皇端坐在金灿灿的普鲁士风格的御座上,身后是皇家徽章,脚下铺着长长的红地毯。皇后紧挨夫君而坐,身穿一件极不相称的粉色晚礼服。她一般不抛头露面,此次登场,再度证明日本已接受文明开化的新风尚。天皇手下的大臣和留着连鬓胡子的士绅或身穿双排纽礼服,或一身戎装,腰板挺得笔直,显得不太自然。在画家笔下,他们被安上了一双与实际不相符的大长腿。天皇一侧是他的外交团队,以赞许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一切,好似观摩学校话剧社表演的家长。随侍人员中还有伊藤博文,他是日本枢密院议长,也是新宪法的主要起草者之一。伊藤崇拜俾斯麦,举手投足间有几分神似“铁血宰相”,包括后者手持雪茄的仪态。(二战后担任首相的吉田茂也会以此方式表达对丘吉尔的敬意。)
有件事给这一喜庆场合蒙上了污点:改革派文部大臣 森有礼遇刺身亡。他对西方文明的优越性笃信不疑,以至于提倡日本人和欧洲人通婚,“是为提高日本国力之上策”。排外势力长期以来就对森有礼的西化做派恨之入骨。制宪日当天,一位来自长州的原藩士刺死了森有礼,原因是他在参拜伊势神宫这一神道教至尊圣地时表现得不够恭敬。尽管森有礼会因为喜欢说教被载入史册,但杀害他的年轻人一样青史留名,理由是他的爱国精神“至真至诚”。
继1868年政府许诺出台宪法以来,日本人总算有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宪法。十年来,举国上下的人都对新宪法的性质和可能的内容议论纷纷。民权和自然权利活动家发表倡议,撰写草案。同坂本龙马一样,植木枝盛也是来自土佐的原藩士,他写了一首歌,鼓吹主权在民,其中几句歌词激情澎湃:
让我们为宪法而奋斗!
为尽早实现民选议会而奋斗!
前进!前进!吾国的人民,
让我们推动自由和民权!
然而,实际颁布的宪法却言辞模糊,且完全将国家主权置于天皇手中。恰如日本名仕穿戴的礼服和高帽,以及东京市中心建起的某些现代红砖楼,宪法披着光鲜亮丽的西式外衣。立宪者借鉴了普鲁士宪法,为的就是让西方世界刮目相看:瞧瞧,日本如今也是现代化民族国家,那些赋予美国人和欧洲人在日特权——譬如治外法权——的不平等条约总算可以寿终正寝了。过去几个世纪以来,日本一直向某个外国京畿看齐,这一旧戏码如今再度上演,只是情况有变:巴黎、伦敦、柏林和华盛顿取代了中华帝国历朝古都的地位。
明治宪法的确授权国会筹备选举,首届选举的日期定在宪法颁布后次年,但是政党无从干涉政府大臣的人选任命。只有一小部分人——多是富裕的地主——享有投票权。伊藤博文在同僚中算得上是思想开明的,但他对此事的看法却与其偶像俾斯麦别无二致,即人民主权十分危险。他表示:“鉴于皇权是我国宪法的基石,我们的体制就不能以一些欧洲国家通行的‘君臣共治’观念为出发点。”
伊藤等寡头大多出身萨摩和长州两藩,1868年维新之后,他们花了不少时间周游列国,为日本挑选合适的政治思想。一行人前往欧洲和美国,研究英美模式,并满怀感情地造访了荷兰这个日本“最久远的朋友”。尽管对美利坚的国力赞叹不已,也感念于美方给予的礼遇,但美式民主令他们惶恐不安:看着实在是太混乱了。因此,在听到旅德日本侨民说还有区别于英美、更适合日本国情的政治模式时,伊藤等人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并非人人都倾向于师从德国。明治维新著名先驱之一大隈重信就更推崇英国式的宪政思想,但这条路很快就被同僚堵死了。大隈本人也险些死于暗杀,刺客和杀害森有礼的凶手是一路人,都是那种一片“赤胆忠心”的狂徒。
由此说来,以明治宪法的定义来看,日本民主从一开始便如“病孩儿”。德国和古代日本的专制思想构成了新宪法的灵魂。但从长远看来,最大的隐患还是来自法条的模糊性。天皇虽被赋予绝对统治权,但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大统领,也不是类似欧洲君主那种独裁者。按理说,天皇不应直接参政;他的理想角色是凌驾于世事之外,委托一群官僚精英以其名义制定决策。与此同时,日本武装力量效忠的却是天皇,而非文官政府。这就造成了一种垂帘听政的政治生态,躲在幕后的人基本上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行使大权,个体无需为其行为承担最终责任。
事情是否可以是另外一番局面?日本人难道就非得认准一个既不像德国又不像古代日本的专制体制么?存不存在建立民主制度的机会?机会还是有的,但是鉴于推翻幕府的那群人的背景,机会永远都成不了现实。
明治维新的一众英雄,诸如伊藤博文、西乡隆盛、山县有朋、大久保利通和木户孝允,均来自长州或萨摩。他们深谙忠诚、服从和军纪所构建的武士信条。西乡隆盛是维新时期最具浪漫色彩的人物之一,他身材高大,骁勇善战,还因为一对硕大的睾丸声名远播。西乡想在萨摩建立一个武士国家。一系列现代化改革——尤以取消武士地位世袭制为主——令许多武士感到被时代抛弃,胸怀愤懑,西乡便成了他们心目中的英雄。1877年,他率部起义,反抗中央政府,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从表面上来看,萨摩藩起事的动机是西乡认为日本对朝鲜的政策过于软弱,但实际上他另有所图。尽管许多改革措施根本谈不上民主,但对于千千万万习惯于封建体制的人而言,依旧是过于激进了。西南战争的爆发是日本人对“反动”起义者素来抱有好感的一大明证。西乡的一片赤胆忠心从未遭人质疑。同他那些思想较为开明的同志相比,后人至今仍认为西乡更加伟岸,更富英雄气概。
明治早期历史的惊人之处并不在于萨摩和长州藩主认为人民主权不对他们的脾性,而在于数量众多的日本人的看法恰恰相反。天皇于1868年颁布的《五条御誓文》中曾经承诺会创建“议事会”,且“所有事宜均通过公众商讨决定”。来自昔日土佐藩的权贵追随坂本龙马,在诸如塞缪尔·斯迈尔斯(Samuel Smiles)的著作《自助论》(Self-Help)等励志文学的鼓舞下,成群集党,鼓吹代议制政治。由于这些土佐藩藩士被排除在萨摩和长州两地领导人把控的中央政府之外,他们的这种做法相当符合自身利益——他们想为自己代言。
从某种角度来看,明治初期日本的政治改革并未跟上经济改革的步伐。不仅如此,伊藤博文等人相信,政治改革力度过大的话,会颠覆渐进式的经济政策。19世纪70年代的日本已经踏上通往现代市场经济的道路:法律废除了阶层等级之分,农民能够拥有土地,财产可自由买卖,一些垄断也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自由企业制度。虽说是自由企业,实则从未脱离国家干预。正如明治口号所言,维新的目的不仅要“富国”,还要“强兵”,这就意味着政府要扶持增强军力所需的战略行业。早在幕府将军统治末期,日本人在欧洲专家的帮助下,就已着手建造蒸汽轮和加农炮。日本首座铸铁厂诞生于1857年,但直到19世纪80年代,财政上捉襟见肘的政府将官营纺织厂、铁路、水泥厂等产业变卖给私营企业主后,日本才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波工业繁荣。也就是说,日本的工业革命要晚于英国,但也只比德国略落后几年。由于起初只有一小部分人有胆量涉足现代企业,日本工业财富的半壁江山便集中在几家公司手里,它们很快成长为巨大的工业联合体,亦称“财阀”。举例而言,三井在江户时期还只是一家织品店,后来发展壮大为集银行、贸易公司、煤矿、化工厂等诸多产业于一体的巨型康采恩。另一家知名财阀三菱刚开始只是一家规模很小的轮船公司,到了20世纪30年代,却已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工商业“巨无霸”之一。它们的发展模式如今在日本已耳熟能详。官僚、政客和商界领袖编织起一张绵密的关系网,他们推动经济增长的方式,不是靠鼓励大企业放开手脚在市场上竞争,而是通过制定战略方针,提供政府补助,以及签订互惠互利的密室交易。明治日本有的是小霍雷肖·阿尔杰 笔下的人物。乡下小子背井离乡、在大城市出人头地是明治时期小说家最青睐的主题。不同于美国的是,个人财富在日本得为国家需要让路。正如俾斯麦治下的德国,经济同政治一样,都是民族主义事业的一部分。
由此可见,经济上,明治日本已逐渐成为一个现代国家,但政府依然只是一小撮来自西南的昔日武士的专属领地,大久保利通、山县有朋、伊藤博文等人因此得名“寡头”。他们精明强干、精力充沛,某些方面聪慧过人,但死死守住权力不容他人染指的做法也确保了民主自诞生之初便会遭到扼杀。
不过寡头统治并非没有对手。最早想要将经济自由转化为政治自由的人士中有一位来自土佐的知识分子,名叫板垣退助。同大隈重信这位较为开明的明治时期领袖一样,板垣也是一起未遂刺杀行动的目标。1882年,他在参加公众集会时遭一名狂热警官枪击,就在倒地之际,据传他还喊出了那句闻名遐迩的口号:“板垣可以死,但自由永不亡!”事实上,板垣捡回了一条命,而他所推崇的自由权利就没那么幸运了。
板垣等所谓民权运动的领导人认为,主权不应立足于“君权神授”——这不啻为对帝制的当头棒喝。他们时常会搬出自然法的概念,卢梭、穆勒、斯宾塞、边沁和托克维尔的作品在这些早期民权活动家当中被广为阅读。一些志同道合者组成的小团体后来转正为“自由党”。大隈等亲英派人士则组建了一个与之对立的党派“宪政党”。然而,撇开他们对欧洲理论的兴趣,板垣等活动家从内心深处来看依然是武士,他们从不认为普罗大众应该直接参政。西方也从来不缺少为上述观点背书的人。尤利塞斯·辛普森·格兰特(Ulysses S.Grant) 曾高调造访东京,他就建言日本政府,称过度自由会令其国民难以消受。而另一位民权活动家心目中的英雄、英国哲学家赫伯特·斯宾塞早年曾主张人们有权反抗政府压迫,到头来却认为只有绝对王权才适合日本人。
实际上,不少人曾尝试投身政治。由于日本国内外盛行日本人“随大流”“缺乏主见”“顺从成性”,因而不热衷政治的观点,这就使得那股曾几何时席卷日本城乡、不分阶层的议政热潮显得格外耐人寻味。除了连农民也可以建党结社外,明治日本的另一大特色是各种叛乱层出不穷,矛头多对准地方长官和地主,而非中央政府。问题的症结在于专制统治,我们不用读约翰·斯图尔特·穆勒或亚当·斯密的作品,也对专制统治深恶痛绝。至少有一起事例可以说明农民反抗过帝制本身。纵然私有物权是明治改革的核心宗旨之一,政府却决定将长野县农民的土地收归国有,改造为皇家林场。农民为此抵抗了二十五年,他们以法律为武器,据理力争,并于1905年拿到了部分赔偿。他们是幸运的,没有因为煽动叛乱而锒铛入狱。
某起最著名的暴动发生在1884年,策源地位于东京西北的秩父郡山区内。“秩父暴动”的根源照例是压在农民身上的苛捐杂税,而政府政策失当起码要为之承担一定责任。在将业余辩护士、自由党的一些干部、义愤填膺的教书匠和个别地痞煽动家推举为代表后,农民建立了“困民党”。他们向官府和郡役所提交请愿书,同债主协商延缓债务偿还,却一次次招致警方的野蛮镇压,终于忍无可忍,手持刀剑、火铳和竹枪,同政府军激战了整整十天,最后无疑还是败下阵来。三百人被囚禁,七人遭处决。
这些暴动令两大“自由”党派的领导人惶恐不已,继而迅速与自己眼中的“大胆刁民”划清界限。然而这一旗帜鲜明的表态无济于事。由于不断遭受来自政府的滋扰,这两大党势力日衰,人心消沉,并于1884年解散。后虽经历复兴,但声势已大不如前,且改头换面,成了企业利益的吹鼓手:自由党为三井财阀说话,宪政党则代表三菱株式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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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开化”这句口号向来是文化意味重于政治意味,强调的是气度和外在。然而在日本,外在偏偏又举足轻重。明治时期流传过这样一句嘲讽式民谚:“敲敲短发蓬松的天灵盖,文明开化的声音响起来。”似乎某人梳着欧式发型便是其出身显贵的象征。部分明治领导人发自内心地认为,要是打扮成欧洲人的模样,就能说服西方列强放弃不平等条约。
明治时期的启蒙开化运动,既有几分装腔作势,又让人肃然起敬,同时也不乏荒诞色彩。即便是出于为现代化过程披上一层本土论外衣的考虑而去创造、复苏一些远古或近古风俗,人们也在有意识地排斥和湮灭不久前的一段历史。倘若这段历史在西方人眼里显得轻浮佻薄、下里巴人的话,这种意识便分外强烈。举例而言,歌舞伎曾是低俗淫乐区里一道鲜活的风景线,经过改造后,已无伤风化,成了一门越来越死气沉沉的经典传统。1872年,歌舞伎大家九代目市川团十郎在东京为新剧院揭牌时,没有像过去那样身着华丽和服,而是一套燕尾服,配以白领结。他在演讲中指出:“近年来戏剧作品污秽不堪,散发着粗鄙和下作的气息……对此我深感悲哀,在和同事商量过后,我决心清腐去朽。”
歌舞伎原本沾上了江户末年烟柳巷的臭气,就在为其“除臭”的同时,西方戏剧被引入日本,以达到熏陶城市精英的目的。这一领域的先行者之一是川上音二郎,他做过警察,为人激进。1901年,川上带着妻子贞奴在欧美巡回演出。贞奴本是艺伎,据传做过伊藤博文的小老婆。夫妇俩向如痴如醉的西方观众呈现了并不原汁原味的歌舞伎,回头又向如痴如醉的日本观众呈现了同样不正宗的西方戏剧。有一幕令人记忆犹新:东京的剧院里,饰演哈姆雷特的川上把自行车骑上了舞台。在观众眼中,哈姆雷特和自行车一样,都是新奇、现代的洋玩意儿,因此川上此举并无任何不妥。
明治时期的另一大怪现象是民间饕餮食肉之风渐盛,这一举打破了佛教食斋的戒律。彼时的佛教正处于低谷,维新后的最初几年里,神道教狂热教徒四处打砸佛教庙宇,意图涤清日本残存的传统中国文化势力。追本溯源,吃肉的风尚始于福泽谕吉这位明治时期最伟大的知识分子之一。他曾宣称肉食可以强壮日本人的体魄。很快,吃肉就因为其“开民智”的功效而大行其道。
一个世纪之后,小说家三岛由纪夫在谈到明治时期的那股假正经之风时,依旧是气不打一处来。针对在公共场合裸体和男女混浴等“粗鄙下作”、叫人难堪的行为制定禁令,背后动机主要是生怕外国人的责难,倒不是国人自己变含蓄了。三岛将明治日本比作“就像因准备接待客人而焦虑的家庭主妇,将普通日用品藏入柜中,脱下平素穿的便装,希望整洁无瑕、一尘不染的理想化家庭生活能让客人开开眼界”。
这么说略微有些夸大其词,多数日本人的行为举止并不像舞台上的欧洲人,而且就算是上流社会人士,也只是在公开场合如此为之。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还是挺乐在其中的。欧化的惺惺作态发展到高潮时,“文明开化”之风蔚为大观,其典型便是在鹿鸣馆举行的大型舞会。鹿鸣馆的主人是井上馨,他举办舞会的目的是庆贺1885年天皇生日。《菊子夫人》(Madame Chrysanthèmum)的作者法国人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是众舞客之一。他的观后感虽显傲慢,但恐怕十分准确。鹿鸣馆的设计出自英国建筑师之手,糅合了维多利亚式、法兰西帝国式和意大利文艺复兴式等几种风格。洛蒂形容鹿鸣馆的外观像法国乡下的温泉疗养院。在他看来,身着燕尾服的日本士绅活像表演杂耍的猴子;而女眷则穿着肥大的荷边鲸骨裙,绸缎裙摆拖在地上;她们倚墙而立,好似色彩斑斓的挂毯。好吧,这还挺“别开生面”的。日本人竭力模仿欧洲人的一颦一笑,男宾们抽着哈瓦那雪茄,玩惠斯特牌;其他人则小口小口品食着宴会桌上堆积如山的松露、果酱和冰激凌雪葩。这边厢法国管弦乐队演奏起歌剧小品,那边厢德国乐队就奏响波尔卡、玛祖卡和华尔兹舞曲。洛蒂写道:“那些个一身华服的日本人啊,跳起舞来倒是中规中矩的。但能感觉得到,舞步像是强行灌入他们脑子里,所以动起来如同自动人偶般,没有一点儿自主性。要是碰巧没踩准拍子,就得打断他们,从头再来。”
我们很容易和洛蒂一样对这一切哑然失笑,但须知举办舞会的初衷是很严肃的。井上馨在友人伊藤博文的内阁里担任外务卿 ,他俩希望迅速实现西化,好让日本与西方列强平起平坐,继而使后者同意放弃不平等条约下享有的特权。而要在外貌上变成现代人——换言之,就是变得西化——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尽可能接触真正的西方,于是便有了鹿鸣馆。这将是东西方在最高层面上交融杂处的场所,联结二者的纽带是惠斯特牌和马祖卡舞曲。而在批评者看来,伊藤当局不啻为“跳舞内阁”。
当局面逐渐明朗,即西方外交官和文人很乐意前来参加舞会,但并未因为井上馨的热情好客而萌生修改不平等条约的意愿后,这位外务卿头上的光环便黯淡了下来。他的政策声名扫地,到了1889年,鹿鸣馆被转卖给一家私人俱乐部。此时,一场针对西化的全面抵制行动已经展开。可怜鹿鸣馆,今已无处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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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化并不只有光鲜外表和政治算计这层内容。一些明治时期的知识分子深入吸收了西方思想,本可以将日本推向一个更加开明自由的方向。福泽谕吉的一生象征着明治文化最可爱的那一面,尽管他也无法免于流俗,沾染上了一些自命不凡的习气。用他自己的话来讲,福泽谕吉的身份是“成为西学东渐的执牛耳者”。为此,他在东京创办了一家书院,也就是后来庆应义塾的前身。他介绍西方世界风土人情的著作十分畅销,以至于此类题材的出版物得名“福泽系列丛书”。本着儒学大师的风范,福泽谕吉试图在生活和著述中给后人树立道德典范。然而,不同于多数儒学学者,他心中的典范是个体主义式的,是那种具有批判眼光、独立于权力之外的思想家形象。福泽谕吉是日本最早出现的独立知识分子之一,这类人至今仍是稀罕物。他的怀疑论思想与新儒家传统格格不入,具有鲜明的反专制特征。他很清楚遭人暗杀“这一令人不悦的可能性”始终存在,也很幸运地躲开了堂弟 的暗算,后者是个容易激动但无疑赤胆忠心的水户学派门生。
出生于1835年的福泽谕吉是低级藩士之子,通过“兰学”接触到西学。然而,他惊讶地发现,19世纪60年代期间来到日本的那些洋人对荷兰语居然一窍不通,遂改学英语,跟着外交使团出访欧美,并着手“打开我们这个‘闭关锁国’的国家的国门”。他常对同胞失望不已,特别是他们见风使舵的习性,就跟“橡皮玩偶”一样,总是急于巴结权贵。但他从未停止为思想自由“鼓与呼”。1874年,福泽谕吉同森有礼等启蒙知识分子一道,创建了名为“明六社”的学术团体,以鼓励自由公开辩论。他们的观点发表在一份同名刊物上。这些人并非反政府活动家,相反,大多数人都有公职。可好景不长,这种早期的公开政治辩论实践并未持续多久。1875年通过的《谗谤律》和《新闻纸条例》极大地钳制了言论自由,无奈之下,“明六社”的成员决定停刊。四年后,另一部新法出台,规定公务员、教师、军人、农民和学生不得参加任何形式的政治集会,违者法办,这就使得“明六社”难以为继。自此,不断有日本知识分子从公共事务中抽离出来。于是同诸多德国同行一样,日本知识界不问国事,要么潜心学术研究,要么自我陶冶情操。
心灰意冷的福泽谕吉眼看着许诺的自由化为泡影,却决定不予公开抨击。他在自传里写道:“通盘考虑当下情势后,还是在私文里抱怨抱怨罢了。”友人劝他发声,福泽答道:“你我都已是不惑之年,应切记这点,莫要去伤害他人。”后世的日本知识分子秉持的也是这种态度,到了19世纪70年代,知识分子精神已死,除了某些引人瞩目的个案外,直到1945年后这种精神才完全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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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福泽谕吉的人生篇章,最奇异、情感上最浓墨重彩的一页出现在他对1895年甲午战争的欣喜反应上。中日冲突的根源是争夺对朝鲜的控制权。历史上朝鲜曾依附于中国,但后来分裂为两派,一派亲华,一派亲日。亲日派首领在上海遇刺一事成了战争的导火索。然而,这不仅仅是一场地缘战争,还是两国军事现代化的一场较量。谁拥有最新式的武器、最高效的军队和最先进的战术,谁就会赢得战争。尽管日本在舰船数量和部队人数上处于劣势,但他们才是胜利者。日本战胜中国的消息让福泽谕吉喜出望外,他“甚至难掩兴奋之情,跳了起来”。事实上,他有此反应不足为奇。“文明开化”的一个维度就包含对其他亚洲人落后之处的蔑视。福泽谕吉认为汉学已然成为日本社会的一大毒瘤。在他看来,要“入欧”就必先“脱亚”。如果说日本过去是中华文化圈一份子的话,那么如今它应该成为文明西方的一部分。日本在甲午战争中的胜利显示出该国已取得长足“进步”,这不愧为高等文明的一大标志。描绘这场战争的浮世绘作品无一例外地将日本军人塑造成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英雄人物,而对手中国人则是一群猥琐、胆怯、留辫子的亚洲人,似乎日本人突然换了种,变得跟欧洲人种更接近了。
大多数日本人对这场战争都抱有和福泽谕吉相似的爱国主义情怀。能灭一灭中国的威风,意味着日本已跻身强国之林,此外还让日本人有了全新的国家统一观。天皇已随内阁迁至广岛的战争大本营,这也印证了福泽的话:“政府和人民精诚合作。”报纸对战争英雄的事迹大加宣传,比如白神源次郎这位传奇号手,被子弹击穿肺部后依然坚持吹响冲锋号。当时的流行歌曲有诸如“炸药之歌”和“支那人”等歌名。
旅居日本的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尝言:“新日本真正的诞生之日,始于战胜中国之时。”人们觉得,这下全世界——其实特指西方世界——肯定会对日本刮目相看。一位著名记者写道:“我们不再因为自己是日本人而在世人面前自惭形秽。”这反映出“文明开化”的阴暗面,即认为殖民征服是强盛和现代化的终极标志。明治时代的另一大口号“富国强兵”便由此而来。
尽管不是大多数人,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明治时代人士继承了诸如本多利明等江户知识分子的思想衣钵。本多坚信,任何大国不可不建帝国。甲午战争的根源是朝鲜的主导权,但战争目的远不止此。尽管忙于“跳舞外交”,外务卿井上馨仍迫切地想在尚未被西方列强占领的亚洲地区建立一个日本帝国。作为亚洲现代化的鼻祖,日本人开始改造落后的朝鲜人;侵占台湾后,又誓将这个战利品打造成文明开化殖民主义的典范。借另一位有着狂热爱国心的日本记者之言,日本终将在“这场伟大而光荣的事业”中与西方列强平分秋色。而那些无法在舞厅和华丽馆舍内通过文化模仿而获得的,就只能依靠铁与血来实现了。日本如今已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国,就在日军击溃清军前夕,与西方签订的各项不平等条约就此作废。而既然日本已经证明自己的军力,它就有了将类似不平等条约强加给中国的资本。当年从佩里那里学来的一课最终结出了黑色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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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统一、为民族存亡而进行的达尔文式抗争、种族活力,这些均是19世纪的主旋律。寰宇之内,新国家相继成立,全新的国族认同应运而生。围绕这些话题,各国内部爆发了激烈且具有鲜明国别性的辩论。法国反动势力依旧渴望复辟旧制度(ancien régime),但是共和制的“国族观”已经在法兰西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决定公民身份的是政治权利,而非族群或信仰。英国公民身份之获得也如出一辙,只不过有别于前者,女王陛下的臣民效忠的是一个捍卫共同信仰的王权。直到1871年——也就是明治维新过去仅仅三年后——才实现统一的德国在定义“国族观”时却碰到了难题。许多日耳曼人生活在国境线之外,而国境线以内的德意志邦国还希望保留各自的身份认同。同明治时期的日本一样,德皇威廉治下的德国必须打破采邑割据的封建旧体制,形成中央集权国家。一个德国人之所以认为自己是德国人,靠的是文化和族群凝聚力,而非政治因素;毋宁说,靠的是德国文化(Kultur)、音乐、诗歌和种族,而非公民身份。只要你讲德语,有德国血统,那么你就是德国人。由于德国的政治体制脆弱不堪,且1848年那场革命仍历历在目,俾斯麦和普鲁士王公贵戚对党派政治戒心甚重。在他们看来,党派政治家都是“自私鬼”,而自由派则是潜在的卖国贼。在普鲁士皇帝的统治下,国家统一有赖于军事纪律,有赖于鼓吹民族精髓和德意志精神的文化宣传。强大的国力,一靠钢铁铸就,二靠鲜血浇灌。
尽管内部存在异议,明治寡头还是选择走德国道路。这部分是缘于寡头的武士出身。对这些藩阀而言,政治自由主义或共和思想都是异端。他们清楚一部宪法和表面上的政治代议制是现代国家不可或缺的“门面”,但也力图解决一个如今依旧困扰许多伊斯兰国家的难题:既想迈向现代,又不愿冷落传统。这一点通过将德国信条嫁接在日本神话之上得到了实现。寡头们信奉军事纪律、神秘君主专制思想和鼓吹民族精髓的“鲜血加国土”的政治宣传。在国家新秩序的构建者当中,论影响力,最大的还不是伊藤博文,哪怕他仪态神似俾斯麦,也不是井上馨这位翩翩舞者,而是伊藤的老战友山县有朋。山县认为,有两件事对民族存亡至关重要,一是武备,二是教育。他所崇尚的那种教育以培养忠诚、纪律和服从为己任,旨在湮灭“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思想。
山县大将生于1838年 ,和伊藤一样是长州藩人,父亲是底层武士。他同伊藤还有一个共同点:也曾师从吉田松阴这位曾恳请佩里带他去美国的狂热民族主义者。但是,与为人和蔼的伊藤不同,山县总是一脸严肃,不苟言笑,把纪律看得比什么都重。出身行伍的他在19世纪80年代担任内务大臣,90年代又两次担任首相,为日本的制度打上了自己的烙印。说到军人官僚,山县便是典型,后世还会不断涌现出类似的人物。
但若因此视山县为反动派,实乃大谬不然。他并不留恋江户幕府那段岁月,相反,他对日本转型成为现代化大国持欢迎态度。山县也不反对借鉴西方思想,同老师吉田松阴一样,他也渴望以别国为师,并在维新后一年里周游欧洲,甚至还聘请德国法学家起草日本法律。可是,对于开放国门、接受新兴事物影响的后果,山县向来心知肚明。接触新观念很容易让人民感到“惶惑”,并催生他们的叛逆心理。日本不能容许西方影响削弱传统价值观。山县任内务大臣期间恰逢民权运动煽动大众起事作乱。他因此要求伊藤——后者于19世纪80年代初任首相——制定更为严苛的法律“对付政党”,不然的话,“维护我们帝国独立自主的目标”便无从谈起。
山县得偿所愿,限制性的律法的确束缚住了政党政治,但是他最重要的一笔遗产乃是奠定了帝国军队的根基。在一个携带武器属于武人特权的国度推行义务兵役制,这一安排可谓具有革命性的意义。曾几何时,日本人中间只有武士才有资格佩剑(且有资格行切腹之仪),而且他们效忠的对象是各个藩的大名,并非中央政府。因此,许多原藩士会抵制这一激进的革新举措便不足为奇。但山县不这么想,他在这方面崇尚革故鼎新。自1873年起,所有身体健全的日本男子必须在军中服役三年,在预备役服役四年,而这也是他们当中多数人对西化的最初体验。身着西式军装、住西式兵营、学习西方军事科技,这些不算,不少人还学会了读书写字。至于读什么,多半是民族主义宣传。对于明治日本的多数青年而言,接触现代性的渠道不是福泽谕吉的庆应义塾,也不是追求自由言论的社团,而是军队。
尽管现代技术和西方作派逐渐为上百万日本人所熟知,旧的武士道德观依然在明治社会各阶层大行其道。这是一项有意为之的政策。在山县等志同道合的军人看来,义务兵组成的部队不仅是抵御外敌入侵的中坚力量,还是团结国民的最佳渠道。国民一心则袍泽一心,国民教育即军事教育。武士律条被推向全国。一身戎装的天皇四处巡幸,尽忠勇、尊君王成了最高形式的爱国主义精神。
1882年,天皇颁布《军人敕谕》,起草者是山县有朋。这是近代日本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文件之一,明确了每一名日本陆海军军人的职责,并要求他们对之烂熟于胸。他们绝对效忠的对象唯有天皇一人:“朕是尔等军人的大元帅,朕赖尔等为股肱,尔等仰朕为头首,其亲特深。”天皇的军人要做到不问政治,不质疑政令,甚至连私下表达看法也不行。山县这么做的目的是实现军政分离,使军人超脱于俗世,唯一能左右其意志的只有天皇圣谕。他认为如此一来便可避免哗变。半个世纪后,这一设计的内在缺陷将大白于天下,因为其实际效果往往同设想的情况截然相反。如果当兵的以服从神圣天皇为唯一天职的话,那么违抗那些被认为逆天皇旨意而行的文官领导人,就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了。1936年,满怀一腔法西斯“热血”的年轻军官为了体现自己“尽忠尽节”,四处杀害内阁大臣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天皇崇拜乃山县提出的新秩序支柱之一,它被形容为一项源远流长的义务,与日本人的精神气质密不可分,象征日本文化的精髓,最早可追溯至神道教诸神诞生之初。实际上,天皇崇拜和威廉德国创造的哥特信仰一样名不副实。如同德国浪漫的中世纪精神,它必定要从过去汲取养分,可是滥觞于明治时期的天皇崇拜实际上与山县有朋的义务兵役制一样是新兴事物。日本人过去从未视天皇为最高神明,对其顶礼膜拜。直到江户末期,天皇一直身居京都,寄情于诗画文墨,充当日本风俗和道德的精神守护者。神道教既不是国教,也不是偶像崇拜,而是一门集万物有灵仪式和季节性祭祀于一体的松散信仰,以大自然、丰饶土地和孕育日本的诸神为歌颂对象。可到了明治年间,神道教逐渐向国家神道靠拢,变得面目全非。山县等明治藩阀为文化和宗教覆上了一层政治色彩,与此同时“阉割”了世俗政治制度。尽管日本有宪法,但其立国根基并不仰赖政治权利,而取决于对天皇制度的宗教崇拜以及通过国家神道灌输的日本起源论。
1890年颁布的《教育敕语》——当时山县仍任首相——告诫日本人应顺服于天皇及其神圣祖先。该文称,臣民克忠克孝,此乃我“国体之精华”,也是“教育之渊源”。这不啻为对福泽谕吉等人所推崇的西化路线一记当头棒喝。保守派坚信,西化进程已走得太远,危及到了帝国的道德根基。
这一观念其实具有浓厚的儒家色彩。尽管日本人大张旗鼓地摈除来自中国的影响,满嘴尽是些“深邃日本性”的玄奥话语,但是官方的思维方式依旧带有新儒家的深刻烙印。通过道德说教和强制思想同化来起到控制广大民众的目的,从根源上来看,就是中国式的做法。宪法也许赋予了日本人宗教自由,但实际上人们鲜有发表异议的空间,因为“权力就是真理”的格局依旧如故。除了佛教徒外,日本的基督徒也结结实实遭受了本土论宣传的戕害。起初他们还见容于社会,最知名的一批明治知识分子当中有不少都是基督徒。但《教育敕语》颁布后,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因为你不能同时膜拜两个神。明治时期,一位大名鼎鼎的教授表示,日本基督徒要是想被纳入国家道统的话,就必须铲除基督教,主权在日本只能掌握在一位“民族之父”手里。
天皇陛下同时还是军队首领,这一安排本身就同日本传统相距十万八千里。不仅如此,他贵为“民族之父”这一点——乃至“国族”观念——都让人联想起近代德国的族群民族主义论,此外还掺杂了19世纪中叶水户学派的本土论主张。鉴于此,若认为山县有朋对“文明开化”的威权式反击斩断了现代性或西化进程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也从西方有所借鉴,只不过借鉴的东西具有高度反自由的特点。这种教育制度下培养出来的日本人和福泽谕吉心目中的理想国民形象相去甚远。日本的军政走进军营,也走进学校,它一心培养的是训练有素且根本不具备自我思考能力的随大流者,而不是崇尚怀疑论的个人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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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军国主义发展到鼎盛的产物是残酷的日俄战争。1904年,日军以类似后来发动珍珠港事件的方式,偷袭俄国舰队,由此拉开了战争的序幕。这时候的日本人心里依旧愤愤不平,因为西方列强逼迫他们将1895年甲午战争后获得的部分战利品拱手送人,这其中包括满洲 境内的辽东半岛南部,原本计划割让给日本,后被转租给俄国。西方列强那时正在瓜分中国:德国占领山东;法国盘踞广东;英国则在沿海设立一系列通商口岸;美国也在亚太地区扩张其帝国版图;俄国拿到了修建满洲铁路 的特权,并向朝鲜北部渗透。日本视朝鲜为其地盘,因此有充分理由认为自己遭到了排挤。
唯一让日本人感到些许慰藉的是1902年签订的《英日同盟条约》。尽管日本人言必称德国,但德皇威廉二世压根瞧不起日本人,还常告诫沙皇要提防“黄祸”。俄国人对日本人想要重新分割东北亚利益的要求置之不理,于是日本海军在东乡平八郎大将的带领下先发制人,先是攻击旅顺港,接着在对马海峡大败俄军。自此,强大的俄国波罗的海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同四十年后的美国人一样,俄国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没预料到日本人敢于向一个西方大国率先发难。这样的事前所未闻,至少在成吉思汗西征后便再无他例。不过也有唱反调的,英国媒体就对“勇敢的小日本”不吝溢美之词。
战事开启一年来,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和俄国人在有史以来最为血腥的那些战斗中魂断沙场。日俄战争可以算得上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某种预先彩排。甲午战争中勇敢的司号员和五彩斑斓的战旗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一回,两个大国的军队在铁丝网后的战壕里互相厮杀。为了在浸透雨水而泥泞的战场上推进区区几码,数以千计的士兵前赴后继,不是踩进雷区,就是倒在机枪火力之下。在旅顺口,乃木希典大将的军队共伤亡五万八千人,战死者中还包括他的儿子。但是乃木这座明治爱国主义精神的丰碑却声称儿子的死只会让他倍感家门荣幸。在奉天之战中,俄国和日本的战损比为八万五千对七万。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后,日本人总算获得了满洲铁路的特权以及辽东半岛的租约。一些外国人作为观察员直击了这场惨烈的战争,其中有一位名叫道格拉斯·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的年轻美军中尉。
虽然打了胜仗,但东京民众的情绪远没有1895年甲午战争胜利时来得那么高涨,或许是因为这一仗死了太多的人。战争歌曲一点也不激昂,而是充满伤感。要不是远在纽约的犹太银行家雅各布·希夫(Jacob Schiff)对俄国的排犹暴行义愤填膺,下决心对日本施以援手的话,日本就要破产了。被俘的俄国官兵向日军介绍了一些反犹作品,大谈“锡安长老会”(Elders of Zion)如何具有通天的本事。而希夫拯救日本于水火也令日本人对这种说法信以为真。很明显,希夫也是暗中控制世界的犹太人之一:这又是从西方那里学来的错误一课。民众的戾气曾一度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暴露出丑陋面目。由于俄国未被勒令支付战争赔款,东京爆发了骚乱,参与者中除了怒火中烧的民族主义者外,还有民权运动的成员。新一代日本人成长于狂躁沙文主义和好战思想甚嚣尘上的年代,较少受到维新早期那种理想主义的浸淫。随着这批人走向前台,寡头们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向来赞成强军而不是培养军国思想的山县有朋对此忧心忡忡,担心日后的战争将演变为东西方之间的种族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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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是他那个年代最出色的小说家,他曾沉重地警告称,日本尝试消化西方文明的速度过快,将面临一场集体精神崩溃。夏目漱石和福泽谕吉均代表明治时代最可爱的一面。他是一个真正实现了“文明开化”的人,不仅通晓中日双语,还深谙欧洲文学文化,这番修为不仅在当时少有,就是放到现在也是实属罕见。夏目是个富有人文精神、具有独立思想,但内心又十分矛盾的作家。《我是猫》这部或许称得上是他代表作的小说就反映了上述所有特点。小说讲述的是发生在一名学生和老学究之间的故事。学生管老师叫“sensei”,也就是日语里的老师之意。师徒属于不同的两代人,各自的成长环境和年代在他们中间划下了一道鸿沟。老师因为对挚友年轻时自杀一事有负罪感,内心一直备受煎熬。同时他还要忍受一种疏离感,因为自己是时代的落伍者。1912年夏,明治天皇驾崩后,夏目觉得属于自己的时代也随之远去了。他在报上读到日俄战争的英雄乃木希典大将在天皇去世当天自杀。这种追随主公而去的做法,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显过时。故事里的老师也决定自杀。
撇开切腹自杀这一老掉牙的形式,乃木希典大将其实同福泽谕吉、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和夏目漱石一样具有鲜明的明治时代风范。如同《我是猫》(‘吾輩は猫である’)里的老师一角,乃木这个人也背负着耻感。1877年,在镇压西乡隆盛麾下萨摩武士挑起的西南战争中,乃木作为政府军的指挥官,竟然将联队旗给弄丢了。当时他本想一死了之,以洗刷耻辱,却活了下来,日后还参加了甲午战争,并在日俄战争中一举奠定了自己传奇将领的地位。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日俄战争中阵亡,但丧子之痛并没有令乃木动摇。在次子也战死沙场后,他曾说过“为天皇捐躯乃吾之荣幸”这样的话。
如其所言,他的确“捐躯”了,这么做既出于爱国心,也可能出于对亡子的歉疚。天皇大殓当天,乃木赋诗一首,在赞美富士山之余,也表达了希望日本缅怀那些为天皇殉死的英烈愿望。他的夫人换上一身黑色和服,而乃木则脱得只剩下白色内衣。在向已故天皇和两个儿子的遗像鞠躬后,乃木将一柄匕首扎入夫人的脖颈,成全了她,随后又像武士那样,持短剑切腹自尽。正如先前所言,这种死法哪怕在当时看来也已显得老套,但是乃木大将及夫人作为理想行为的楷模,为后世树立了榜样,其性质堪比福泽谕吉和他的自由思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鲜有人能做到像乃木夫妇那般忠直刚烈,但跃跃欲试者还是多如牛毛,结局往往以荒诞收场,最终还会酿成惨剧。
每张一万日元纸币上都印有福泽谕吉的头像,一千元面值的则是夏目漱石。要是把乃木将军的肖像也印在钞票上,让他知道了怕是会惶恐不已。但是他并没有被人遗忘,时至今日,仍有人铭记缅怀他。乃木家的老宅依然矗立在东京,一旁是供奉这位将军灵位的神龛。纪念乃木的公祭每年举行两次,分别是他忌日前夕和当天。公众受邀沿着一条小径盘旋而上,参观乃木家的旧宅,要是观者留心某扇窗户背后的话,还能辨认出一件血迹斑斑的内衣,它的主人被唤作“最后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