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川商店上班大概四个月后,一九五八年五月前后,谦二与秀子搬家了。契机是谦二跑业务时认识的立川市私立高中总务长,闲聊时问起了谦二家人与住宅的情况。“老实回答之后,对方竟然提议,在立川站与国立站之间有一处平房,问我愿不愿意免费去居住。”
那里位于现在立川站与国立站之间的空地,有单线铁道通过。这条铁路是战争期间日本陆军还驻扎于立川机场时,为了从中央线铁道运输物资到机场而使用的支线。战争结束后该地成为美军立川基地,美军与立川飞机(之后改名为立飞企业,变成不动产公司)为了搬运物资,接续着使用。
通过这条支线运入的物资,大多是美军战机的航空煤油油罐车。一九六四年一月,油罐车在立川车站发生火灾事故。当越战正烈的一九六七年八月,新宿也发生油罐车大火。因而这些被称为“美国油罐”的输送列车,也成为反战运动的反对对象。“当时有人发起居民运动,想在立川与国立之间增设新车站。自己租借的这个房舍位置,只要铁路完工地便可高价卖出,所以地主暂时保持空房的状态,房主并不想靠房租赚钱,愿意让我免费居住,似乎只是图个防止房子老朽而已。”
从至今为止的叙述来看,谦二从未通过房屋中介公司找住处。他或是通过亲戚朋友,拜托对方让自己留住或住在公司楼上;又或偶然之下聊起房子问题后获得入住机会等等。这种状况在经济高速增长期以前,在下层庶民之间并不少见。
去了一看,是一栋战争时期建造、可容纳四户人家的连栋长形木造房屋,房子已经相当老旧,门与钥匙基本上都还在,但怎么看都很容易入侵。第三户与第四户已经因为老化半毁,下雨时会渗漏,没办法住人。
这连续四户的第一户,住着总务长在公司上班的儿子和正在读大学的女儿。总务长家在更西边的青梅,必须到东京市区上班、上学的两个孩子嫌远,所以才入住于此。但因白天家中没人,这种老旧住宅又容易遭人入侵盗窃,总务长希望搬入的人最好能够帮忙看守,因此才提议我搬来居住。
当时的立川基地,处于朝鲜战争与越战之间的空档,算是最安静的时期。即便如此,飞机起降的噪音仍不少,让人觉得这果然是在军队基地附近。特别是美军外包的飞机公司,大半夜也会进行引擎测试,噪音非常嘈杂。
即便是这种状况的房屋,因为免费,怎么都比谦二与妹妹当时居住的只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大小的租屋强上许多。四月继母过世,父亲雄次一个人留在新潟,刚好可以趁此机会接父亲过来同住。“这算是水到渠成,我们立刻就搬家了。秀子也说‘这样很好啊’,赞成这次搬迁。当然我与秀子都得出门上班,所以白天只有父亲在家,但这样刚好也符合帮大家看家的条件。”
当年十月,从新潟把雄次请来。
父亲把住宅与土地都处理掉了,因为是乡下土地,大概也不值多少钱,我也没问卖了多少。一家人终于可以住在一起,内心非常雀跃。家里虽有带着伞状灯罩的外露灯泡,却没有瓦斯与自来水。所以还是照样得去屋外水井打水,以石油锅炉煮饭。不过比起之前宽敞许多,也算小有进步。
大约在这时期,原本在新潟出版社工作的原健一郎也来到东京。他跟谦二一样,都认为留在新潟没有发展,为了赶搭经济高速增长期的波潮,终于也来到东京。“在东京他也没有住处,所以辗转到我这里来,朋友有难应该互相帮忙,所以也让他留宿了一周左右。”
另一方面,立川商店的体育部门急速发展。渡濑社长干劲十足,根据谦二的说法属于“冲冲冲的性格”。这位创业家型社长的信条是“我把柱子竖好。有柱子之后,房子就能盖起来”,当时不断提出各种可行的想法,持续扩大公司事业。
体育部门除了高桥、谦二之外,一九五八年三月聘了第三个职员,一位叫大木的人。他负责谦二担当区域的更外围,也就是府中市与调布市等地。
大木大概比我小十岁,是三兄弟的长男。日本战败之后没多久,父亲便过世了,为了帮母亲,在杂货批发店工作。听说当他拉着人力拖车装着杂货、沿着青梅街道从府中走到青梅时,遇上了高桥。高桥的体育用品店恶性倒闭连夜逃跑时,让妻子开了一家小杂货店维生,而大木为了卖杂货也出入过高桥太太的小店。
大木一边这样工作,晚上还到高中夜间部上课,当他进入立川商店时,正好在夜间大学经济学系上学。与不关心体育的谦二不同,大木喜欢登山,朋友也教过他如何滑雪。谦二与大木两个人一起负责东京西部三多摩区域,跑外勤业务推销体育用品。
不过一九五九年开始,逐渐出现来自其他商店的竞争。
当谦二他们把业务范围推广到立川外围时,等于打乱了各地从业者的商业领域。原本等着学校与各机关行号订单的当地从业者,发现立川商店的业务员抢走了他们的订单,也开始派出防御性的业务员。这时期开始,因为当地的同行们也开始跑业务,所以不能像当初那般不断攻占各个下订单的客户。
不得已之下,谦二只好增加拜访次数,并采取削价竞争的方法抢订单。强硬的高桥社长,进一步雇用更多业务员,尝试以扩大业务的方式与其他商店对抗。
比大木更晚期进入公司的业务员,便负责更外围区域的部分。此时也开始做出更细致的分工,还有专门负责网球的业务员。但因高桥与我已经先开拓了不少区域,他们即便跑去更远的地区也无法有效提升业绩,加上和其他商家的竞争渐趋白热化,提升业绩难上加难。
在中小企业中,即便年资增加,薪水也不会随之调涨,这是很普遍的状况。立川商店虽是月薪制,但会依照业绩增加奖金,这种系统会帮助有经验的人提高薪水,也就是所谓的“成果主义”,不过“社长胸中自有一把尺”。“业绩即便无法提升,也不至于要求业务员离职,因为如果自己察觉业绩无法提升,对将来不抱期望,许多人自然而然就会离职。”
谦二在各处跑业务时,也把东京西部的道路都摸清楚了。这个时期立川的主要干道或干线道路开始铺设柏油,其中连结横田基地与立川基地的五日市街道和国道16号,属于《旧金山和约》后专为美军优先整备的所谓“行政道路”,柏油铺设品质特别好。
一九五九年秋天前后,谦二在甲州街道发生了交通事故。
摩托车右转前暂停时,遭到后车追撞,当时大家都没戴安全帽的习惯。头撞上地面失去意识,被扛到立川医院。倒在地上的时候,好像听到另一个自己站在远处对我说:“喂!你为什么躺在那里!”当时发生重大车祸导致死亡的事件,数量好像不少。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濒死体验”。如果因为这场车祸又留下新的后遗症,谦二的人生又将跌回最谷底吧。
所幸,经过医院诊断并无大碍。追撞谦二的一方也没向警察报案,自行把谦二扛到医院,付了医药费。“之后好像有送来慰问品。明显是对方的错误,大概对方也自认问题搞大了可能不好收拾吧。当时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购买汽车事故保险,事故处理也相当马虎。”
从这个时期开始,滑雪逐渐盛行,开始有人会到店面来买滑雪用品。不过那都是在大企业或公家机关上班、拥有稳定收入的“月薪族”男性,还没到家人带着小孩来选购体育用品的时代。体育部门仍然得依赖外勤业务。
因为竞争日益激烈,谦二他们为了促销,也计划办理滑雪的游览车观光。当时提到旅行,大概就是团体旅游,都是公司招待员工前往箱根、热海等风景名胜处游玩。去京都或奈良旅行还不普遍,至于滑雪团就更稀有了。
何况当时会企划旅行团的旅行社本来就不多。日本的旅行公司,源自为了到高野山与伊势神宫参拜而规划的团体旅行,最早创设于一九〇五年的“日本旅行会”(“日本旅行公司”的前身),另外还有针对外国游客于一九一二年创设的“Japan Tourist Bureau” 。旅行社普遍提供规划好行程的旅游团,尚得等到一九六〇年代后半期。
谦二自己到当时为止都没有观光旅行的经验,只有在一九五九年前后,跟着立川商店的员工们共同出资,前往箱根度过两天一夜的员工旅游假期而已。当时自然没有通过旅行公司,而且为了节省经费,还是用公司汽车把大家载去观光。
因此当时还找不到规划滑雪行程的公司。不过随着滑雪客的增加,各乡下地方把这当作“可赚钱的工作”,陆续增设了滑雪旅馆。虽然旅馆与旅客彼此需要,但仍缺乏把双方连接起来的服务。
提出这项企划的原因,是大木从立川市的滑雪联盟处听说希望提供滑雪旅行团。从这个意见获得启发,谦二他们开始与旅馆和巴士公司直接交涉,规划起团体旅行。
一九六〇年一月第一次出团,在谦二公司两名员工的率领下,大概有四十人参加。“包括滑雪靴及其他一整套设备,参加者每人花了两到三万日元购买,算是相当不错的业绩。大概都是职场上的同事,几个人一组共同来报名参加。”
当时既没有网络,也没有旅馆目录,谦二等人既没时间也没预算先去查看旅馆状况,只能依靠电话联系所有相关事宜。实际到达现场时经常发生与当初谈妥的条件不同的状况。
我们因为业务上的理由,计划在季初的十二月前往。而我们预约的滑雪旅馆是滑雪热潮下正在兴建中的旅社,对方答应十二月可以完成施工,但入住之后却发生大雪渗入房间的状况。又加上那次与我同行带队的年轻同事自己滑雪的时候竟跌断腿骨,还得把他运到山脚下的医院,那真是一次痛苦的经验。
立川商店虽然是间小公司,不过还是有加入政府主管的健康保险,那位年轻员工的医疗费用就从保险中支付。渡濑社长原本是共产党员,对这方面还相当留心。虽然如此,从医院回到旅馆后立刻传来客房渗雪的抱怨,又赶去努力道歉,做后续对应处理,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的状况。
印象中当时的顾客,对于称不上豪华也不至于让人抱怨的餐点,似乎没什么人埋怨“你们上的什么菜”之类的。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自己并不觉得负责旅行是什么肥缺,我对滑雪完全不感兴趣,几乎没下场去滑过。
日本的健康保险制度从二次大战下的全面战争时期开始扩充,针对大企业与公务员等拥有经济能力的团体,以“保险合作社”的方法开始推展。中小企业的员工们会加入政府主管的健康保险,但未加入的企业也不少。一九五八年起日本施行全面修改后的《国民健康保险法》,并于一九六一年实现了全民皆有保险的目标。
这项巴士滑雪团只办了两年便喊停了。因为在经济高速增长期的潮流之下,不需办理滑雪团也会有顾客前来购买滑雪用具。“带团非常辛苦,大概做了五六次便不做了。来店面光顾的个人顾客逐渐增加,但最有效果的,还是到公司或工厂办理展销会。”
接在滑雪之后的,就是高尔夫热潮了。“到各公司拜访,利用口头推销争取高尔夫用品的订单。很多时候先向科长口头推销,接着课员们也会跟风一起购买。当高尔夫开始流行后,卖出了不少球杆、球杆袋、球鞋等等,这也是一项还不错的生意。”
不管是滑雪还是高尔夫,都是一年只使用几次,但却需要昂贵工具的活动。“那就是一个能卖这些商品的时代。人们不会觉得这太奢侈了,购买时不会有抗拒感,大家生活逐渐好过,因此我们也能做些买卖。只是,我自己既不买这些用具,也不玩这些运动。”
当时的立川,从日本战败之后的美军基地小镇,随着三多摩区域人口的增加,逐渐发展成附近的中心商业地带。有挂着英语招牌的美军专用酒吧,除了美军之外,还可以看到所谓的“街女”,不过谦二倒是没接触过这些女性。
我晚上不会去这些繁华地段,即便看到这些女性,也只想,“啊,真的有呢”,仅此而已。我和体育用品、黑道都没什么缘分,也跟那样的人没什么交集。
我没想过向美军推销体育用品,或者以他们为对象跑业务。毕竟我们卖的体育用品全部都是日本尺寸。顶多就是偶尔会有美国人带着一家人来买儿童用的棒球手套。另外只有一次,为了避免盛夏日晒来了一张订单,要购买前后都有帽缘的棒球帽,当时只想“美国人真是讲究实用”。
这个时期立川的农地已经逐渐减少,大概剩砂川地区还有一些。谦二在立川商店工作的时期,正好在“砂川斗争”运动反对美军扩张基地后,是美军放弃基地扩张、斗争告一段落的时期,因此谦二对基地扩张斗争几乎没有印象。“飞机的噪音很吵,不过因为在基地附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不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