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谦二,他周遭的人们生活都非常窘迫,大家几乎都没空谈有关政治状况的话题。虽然如此,谦二也不至于与当时政治状况毫无关联。
谦二还在“今枝火腿”上班的一九四九年二月,占领军美军寄来一封传唤信件。谦二从西伯利亚返国抵达舞鹤时已经回答过美军有关赤塔周边苏联军事设施的询问,这些人当中,有时为了确认当时记忆是否正确,会再次召集一部分人进行问话。谦二回国之后,也好几次都发觉,自己的信件有遭占领美军检查的痕迹。
传唤的信件中附有占领美军发行的乘车通行证。战争之后日本国内运输力不足,物资运送不及,许多都市居民都得搭国铁火车到郊区购买食材,有段时期处于列车老是客满、车票也难以入手的状态。不过许多时候列车会加挂占领美军专用的客车,而这些车辆往往都还有空位。谦二拿到的乘车通行证,虽然只是普通的三等车厢车票,不过也是张前往东京的免费车票。
他靠着这张车票抵达东京,前往占领军接收的丸之内邮船大楼报到。日本邮船大楼,是日本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经济景气时盖起的大楼。
他被带到房间内,日裔第二代的负责官员开始询问,给谦二看赤塔建筑物的航空照片、苏联军装的图绘,问他穿着什么军装的人会进出哪些建筑。询问口吻很温和,并不让人感到恐惧。因为从各地征调不同战俘营的人聚集一处,偶然遇到当时一起拘留赤塔的人,还稍微交谈了几句。
趁着这次到东京,他也造访了早实时代的朋友。一位与他同期进入富士通信机的同学,转职到占领军相关工作。当时通货膨胀相当剧烈,大家都说那是一个做黑市买卖比当白领还赚钱的时代。
这位同学与谦二同年,已经结婚并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儿,有点沧桑感。谦二并没有与同学进行太深刻的谈话便道别离开,通过当时占领军于主要车站都有设置的RTO(铁道输送事务局)引导,搭上还有座位的蒸汽火车,返回新潟。
谦二回国后,偶尔仍会阅读新闻。雄次家中订阅的是《读卖新闻》,不过谦二不常在家,大多是在工作场所阅读。他外出到新潟市或龟田任职时,也没余钱可以自行购买报纸,而是在上班场所等处阅读。
虽说有看报纸,但当时谦二并没时间能够仔细阅读。对当时知名的下山事件(国铁总裁下山定则遭谋杀)或松川事件(东北线松川附近列车疑遭破坏出轨)报导,他仍保有一定程度的关心,但也仅止于此。“中学时期开始关心国际情势,比起内政新闻,我习惯先阅读国际消息,与战争之前相比,新闻显得自由得多,外电报导增加是好事一件。”
这个时期的选举大概都投给谁,谦二也不太记得。他说:“大概是共产党,或者是社会党吧。并非对政治完全不关心,只是没那份余裕。内阁如何轮替,那完全是上位者的事情,跟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
谦二所在的选举区位于新潟一区,但不管自由党、社会党还是共产党的选举运动,他几乎都没有留下印象。他曾经看过已经成为教员的妹妹秀子,在“教员组合”的动员下,为了支援选举而走上龟田街头的状况,不过并没有特别的感想。
只是,虽然投票给共产党或社会党,但谦二说那“也不过是为了牵制保守政党而已”。
我对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都不抱什么幻想,因为自己在苏联看过共产主义社会的现实状况。比起苏联,还是觉得美国比较好。
但最敬谢不敏的,还是大战之前的日本军国主义。日本政坛的保守势力,完全不考量战争责任,我自然不会投给他们。所以不管是社会党还是共产党,都好,只要不是保守政党我就投给他们。投票给这些人后,心想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取得政权。一九四九年一月的大选,共产党“跃进”三十五席,取得这种程度的席次,大概也无法改变整个大局。
另外谦二说他对日本国宪法也不太关心。
可能是因为公布宪法时我人也不在国内吧,没留下什么印象。我既没读过宪法,对宪法也没什么记忆,周围也没人在谈宪法,说到宪法,大概就是,喔,“那又如何?”的感觉。总之不会成为吃饭聊天的话题。
实际上,谦二的说法,正是当时一般民众的反应。在日本共产党主导的一九四六年五月“粮食国际劳动节”中,游行标语牌上出现过一句知名的诉求“先给米饭再给宪法”。
总之,共产党反对留下天皇制与容许资本主义的宪法,社会党则有不少议员认为社会福利规范不足,抱持需要改正的意见,而所谓的“革新阵营”则揭起“护宪”大旗。但这些讨论要引起广泛的关心,大约得等到一九五〇年之后了。
比起这些,当时谦二更关心的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战争问题。“我其实不太关心国内政治新闻出现什么冤狱之类的报导,不过报纸上刊登有关东京审判的判决消息,倒是会去理解阅读。”
A级战犯的那些人,在审判上遭受那些判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发动战争,把父亲与外祖父母的生活搞得一团混乱的家伙,绝对不可原谅。什么广田弘毅身为文官与其他战犯不同,我认为问题根本不出在这里。但对于不追诉天皇责任,却怎么都不能理解。
因为生活压力所迫,几乎没有机会与他人谈起战争体验,但对自己体会过的战争真相,谦二一贯都保持关心的态度。从西伯利亚回国之后,最初买的一本书,是美国军事历史学家费尔德(James A. Field)所撰写的《雷伊泰湾的日本舰队》(日本弘报社,一九四九年)。
生活上没什么余裕,本不应该买书这类东西。但对于把自己、外祖父母与父亲都卷入的战争,无论如何都希望能知道真相。因为在战争中政府只发表虚假的资讯,完全无法得知战争实际状况,所以更加令人想要搞清楚。
雷伊泰湾的海战,是自己被征兵之前印象最深刻的战争,甚至还发动提灯笼游行庆祝胜利的事情。我不想阅读日本人所写的那种充满英雄主义的故事,只想阅读书写客观事实的书籍,所以才买下费尔德的著作。之后,也在书店站着阅读,陆续看了一些书。
读到吉田满的《战舰大和的末日》,大约也是在这个时期。不过谦二读到的,是刊载于一九四九年《沙龙》杂志六月号,改以新日语假名排版的《军舰大和》版本。
《战舰大和的末日》是服役于大和号的少尉吉田写下自身经历的作品。原本以日语的文言文体写成,预定一九四六年刊载于《创元》杂志,但因为GHQ(驻日盟军总司令部)的检查而被全文删除。这个文言文版本,在一九五二(昭和二十七)年占领期结束后,由创元社以单行本方式出版,不过在这之前,有另一个把可能会遭受检查的部分删除后修订发表的版本。而谦二所阅读的正是这个修订版。
自己还在中学的时候,就听说日本有大和与武藏两艘巨大战舰的传闻,连存在都是一个机密,因此它们何时沉没于何处,就更无法得知了。虽然阅读了记载大和沉没前最终情况的文章,但却是刊登在所谓的“廉价庸俗杂志”上。会在这种娱乐杂志上留下战争记录,也确实相当令人吃惊。
我认为作者把自己当时的意见如实陈述,同时也站在战争结束后的立场,提供客观思考的观点,确实具有相当价值。书中有记录到,大和沉没之前,为了尽量修正船舰倾斜的状况,在没发出避难通告的状况下向轮机室灌注海水,造成轮机员死亡的状况。事后似乎有人批评,提出高层这么做导致士兵死亡竟然未遭斥责的说法。但身为舰桥士官,这道指令感觉上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命令,所谓的军队,就是这样的世界。
这个时期,虽然对苏联与西伯利亚有所关心,却没有深入思考的余裕。但一九四九年十月中国共产党在内战中战胜国民党,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仍觉得“果不其然变成如此”。谦二在西伯利亚时期读过的《日本新闻》中,有幅漫画描绘蒋介石政权接受美国援助不断吞入美金,但却没有下半身可以消化,结果纸钞只能不断从身体中掉落出来。
一九五〇年起,日本共产党转为地下活动,因为活动方针不同而形成分裂。此事件肇因于共产党和工人党情报局(Cominform)在一九五〇年一月针对日本共产党采取和平革命路线而进行的批判。
因为我自己关心苏联相关事物,所以当时也读了这篇批判文。文中指名野坂参三,且用了许多不该对人使用的污秽字眼进行批评,实在非常恶劣。这不禁让我想起西伯利亚时期的民主运动,让人心生不快。
一九五〇年六月,朝鲜战争爆发。“当时想,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了。七月左右,有一篇美国记者写的通信社新闻报导,说美军先遣部队以反坦克火箭攻击朝鲜军的T-34坦克,却完全起不了作用。读到这边,立刻想起在苏联见过的T-34坦克。”
九月之后美军自仁川登陆,正式介入朝鲜战争。朝鲜军完全败退,眼看大势即将底定,十月中国军队越过鸭绿江加入战局。此时新潟到处流传着“美军将被迫撤退”的流言。因为“朝鲜战争特别需求”而喧嚣说经济有所好转的状况,谦二的亲身体验是,“完全感觉不到景气有好转的现象”。
为了填补原本驻扎日本的美军被派往朝鲜半岛后的空缺,GHQ在八月发出政令,开始募集警察预备队(日后成为自卫队)。“所谓的警察预备队,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那就是军队。因为自己遭遇过军队与战争的悲惨状况,认为没有军队才是最好的,所以对警察预备队的成立感到很不开心。”虽然谦二的生活很艰苦,却“从未想过要加入预备队。到现在还要回头去加入战争,根本不可能。不想再次经历那种处境”。
朝鲜战争开始之后,可以看到占领军的方针有了重大改变。在此之前军国主义者与战前统治阶层都无法担任公职,在这之后改为针对共产党员、同情共党的公务员与大众媒体,以及工会进行“清共”活动。谦二说:“想起西伯利亚时期,知道美国容许共产党存在,感到美国仍算是个宽容的民主主义国家。这样的美国竟下达赤色整肃指令,实在令人不敢苟同,但既然是占领军的命令,日本也无法违抗。”
在这种环境中,一九五〇年秋天,谦二遇到了新潟市内的共产党员,而且变为好友。
忘记是在什么状况下遇到的了,大概是工会的运动家之类的,说起新潟市能有工会的大企业,大概只有新潟铁工或日本轻金属吧。可能是这个圈子的劳工运动家。
年纪比我大四到五岁,大概三十岁,感觉是个好人,就像哥哥一般。我说自己曾在西伯利亚接触过《帝国主义论》,对方便说自己家中有这本书,愿意借给我。当我前去借书时,对方刚好出门,是太太出来迎接的,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突然跑来借书,确实让那位太太相当警戒。书借到手后总算读过了,但内容过于艰涩而看不懂。
虽然跟这个人合得来,但他找我去参与活动时我总是不参加。关于政治活动,因为吃过西伯利亚民主运动的苦,不想再有所瓜葛。再也不想遵从上面的命令了。
谦二讨厌苏联,也不喜欢共产主义社会,在这样的想法下,其他人或许从中国军队介入朝鲜半岛造成冷战态势的现实面来思考,认为不得已的状况下日本可能需要再次军备化,但谦二却不这么认为:“脑袋想法干脆,一刀两断的人,或许会这么想;但现实世界中的问题,从来不是明确的二者择一的状况。会这么想的人,都是远离社会现实的人,只有他们才会冒出这种想法。”
虽然不喜欢共产主义,但更不愿意见到战争与再度军备化,这便是谦二的想法。从结果来看,这恐怕与当时绝大多数的日本人意见相一致。
进入一九五一(昭和二十六)年后,二十五岁的谦二遇到了一个转变。谦二在制版公司的送货业务仍然持续,但一九五〇年的冬天,他感冒了好几回,身体微微发烧,一直无法退烧。一九五一年一月,因为病状一直没有好转,只好请假前往镇上诊所接受诊疗,镇上医生介绍他转诊到新潟大学医院。在该处,谦二被诊断出罹患了肺结核。
收到通知时,实在太过震惊,眼前一片灰暗。哥哥、姊姊都因为结核病而陆续过世,心想:“唉,没想到最终我也罹患结核病。”内心自忖,或许是因为一直忙于工作,没有好好吃饭的关系吧。
新潟的制版公司工作只好先办理停职,回到位于割野的雄次家。经过三个月的自家疗养后,六月进入位于新潟县内野町(一九六〇年合并于新潟市)的国立内野疗养所。此后到一九五六年为止,大约五年的光阴,谦二都耗在这个疗养所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