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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西伯利亚归国者的处境

谦二父亲雄次的故乡,在新潟县中蒲原郡两川村(一九五七年并入新潟市)一处叫作割野的村落。距离最近的火车站是信越本线的荻川站,此处是位于越后平原上一处平坦的农村。

割野正好在连结信浓川与阿贺野川的运河、名为小阿贺野川的附近,出了荻川站,越过横跨小阿贺野川的铁道桥梁,步行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当蒸汽火车通过铁桥时,桥上行人必须先躲到桥梁边侧,等待火车通过。

一九〇一(明治三十四)年从割野移民北海道的雄次,重新回到故乡新潟,已经是一九四二年了。雄次建于割野的住处,是将北海道住宅的木材拆卸后搬回新潟,再重新搭盖起来的房舍。是仅有寝室、客厅与厨房的小型平房,墙壁以蒿草及土壤混合涂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修饰,这一家人过着何等贫困的生活,可以说一目了然。

谦二抵达自己父亲的住宅当晚,晚餐是“极其普通寻常的餐点”,完全感受不到特别欢迎他回家的气氛。不过当时的农村饮食生活本来就十分困乏,而雄次在北海道累积的财产,原本想当作养老金带回故乡新潟,却因为从战争期间到战败之后的通货膨胀,存款不断缩水。谦二也没有特别询问父亲雄次家中的经济状况。

提起在割野的饮食,几乎没有肉可吃。流动小贩虽然会来卖鱼,但只会去有钱人家中兜售,所以连鱼都很少吃到。每天就是腌菜、味噌汤、蔬菜与米饭,偶尔加上咸鱼而已。因为是农村,二战之后虽然不至于完全饿肚子,但也没比西伯利亚的俘虏生活好多少。在西伯利亚时梦想返乡可以吃点红豆汤,看到家中景况,也说不出口。如果是外祖父外祖母,或许还敢试着要求看看。

住处附近有小熊的本家,由雄次的妹妹,也就是谦二的姑姑所继承,但她处于不问家事的隐居状态,家中大小都由她的长子掌理,而他与雄次的关系并不亲近——毕竟雄次十八岁就离开新潟,一直到六十岁才返乡。那位姑姑偶尔会瞒着长子的太太,从家中偷运些粮食给雄次,但能帮忙的,也仅只于此。

谦二回到故乡时,雄次已经六十五岁。虽然辞去“产业组合”的工作回到家乡,但因战争中的通膨导致难以维生,他也做起将北海道的药草引入内地,做中药局津村顺天堂承销的生意。但日本战败之后,这个工作也随之消失了。

失业的雄次,改于自家玄关开起一间叫作“漫画堂”的租书店,为附近的孩子提供漫画出租的生意。收废纸的业者以一贯目(约3.7公斤)为单位买进漫画,雄次则以每册五日元的价格买入,出租一次收费二日元,大概以这样的规模获取一些收入。只是雄次单纯把租书当成副业,并没有因此赚大钱。

因为理解家中经济困难,谦二立刻对雄次表示“我会去工作赚钱”。接着在八月时,跟附近的木工交涉后,他便到位于新津的土木建设公司担任现场指导见习。那是一家从师父到木工总共只有五个人的小型建设公司。

我与介绍工作给我的木工一同到新津上班。步行越过铁道桥到荻川站,不过距离实在相当远,又没有巴士可搭。当对我父亲抱怨“太远了”时,他却只回答了一句“附近的人大家都走路啊”。虽然因此了解乡下人的忍耐力超强,但实际说来,乡下几乎没有需要通勤的上班族,大部分的人都在村落里生活,不管是农家还是公所职员,或是理发师等等。

当时的日本处于都市人口减少的时期。根据日本政府的统计,都市人口占全国人口的比率,一九三〇年为百分之二十四,一九三五年为百分之三十三,一九四〇年快速上升到百分之三十八后,一九四七年又再次降回百分之三十三。

谦二从北海道移往东京的一九三二年,正值市场经济渗透引起恐慌,农村地区受到贫困压迫的时期。之后伴随全面战争使得重化学工业快速发展,人口持续移入都会区。但是在战争期间因为遭受空袭,产业基础被破坏,再加上人口疏散到乡村后,乡村粮食不易输送到都会区,日本战败之后,都会区的人口比率又降回一九三五年的水准。

一九四八年谦二回到故乡新潟时,便是处于这种时期。这个时期的农村地区并无足够的产业基础可以吸收都市疏散人员或从国外撤退回来的人,呈现农村劳力人口过剩的情形。谦二所在的割野村,也几乎没有可以获取长期固定薪水的工作。

这些过剩的劳动人口,以及同时期出生的战后婴儿潮一代,于一九五〇年代之后流入都市,成为支持经济高速增长的基础。不过那是稍后才发生的事情。而对于当时的谦二来说,还是必须先找到工作维生。

谦二当时二十三岁。虽然曾经在西伯利亚做过建筑工作,但没有担任现场指导的经验。虽说是现场指导见习,但工作不过就是照看现场作业状况而已。

不过过了大约一周,疏散到冈山的伊七写了一封信过来。从舞鹤回新潟途中,谦二曾经写信告知伊七他返乡的消息。“自己离开日本一段时间,头脑有点昏昏钝钝,不过当时猛然惊觉,自己非常想见外祖父母,而且也得让外祖父母知道自己的状况,当下立刻就想出发。”

他向公司的师父报告收到外祖父来信,而且马上要启程前往冈山。但因为这只是一家小建设公司,“没有长期休假这种福利”,因此就算是离职了。当然,这一周的见习工作等等,也领不到薪水。

刚返乡的谦二身上其实没钱。回国复员时虽然有领到几千日元,但回家之后马上全部都交给父亲雄次,且其实仍不够让他前往冈山。结果这笔旅费还是由雄次支援。“父亲理解我与外祖父母的关系,虽然有所觉悟我可能会在冈山定居下来,但仍然出资让我前往。”

从荻川站出发,花了一日一夜,经由京都前往冈山,一直来到伊七疏散的地点。通过京都之后,路过大阪与神户时看到了空袭后被焚毁的废墟。先前经过的新潟与京都都未曾遭受空袭,这是回国后第一次见到空袭后的景象。

阪神的重工业地带遭到彻底破坏,只看到剩下的扭曲钢筋,心想这景象真是凄惨。不过在西伯利亚通过《日本新闻》,已经知道日本都市遭轰炸焚毁,因此内心也只是想着,因为是战争,所以才落得这般地步吧。

抵达山阳本线的濑户站,然后步行大约两小时才来到外祖母小千代娘家的吉田家。一九四〇年曾经跟着小千代一同返乡过,谦二凭借着当时的记忆走到目的地。

出身冈山的伊七与小千代,最初是疏散到伊七的老家。但掌管老家的甥儿生活穷困潦倒,因此才改搬到小千代娘家。政府虽然命令都市居民必须强制疏散到乡下,但疏散的去处却必须由民众自行负责找寻。

吉田家的房屋属于中型农舍,但是住在这里的还有丈夫死于战争、带着四个小孩前来的女性,以及由东京、京都、横滨等地,因疏散前来的三户亲戚,大约有十个人。伊七与小千代已经挤不进主宅居住,所以只能住在距离庭院有点距离、八叠大小仅有一房的木造贮藏室。

四年不见的重逢,伊七与小千代亲切地出来迎接谦二。谦二在九月上旬抵达,此后约一个月的时间,就与伊七和小千代在贮藏室共同生活。伊七与小千代仍旧叫唤他“谦”,比起新潟,此处更让谦二感到安心。

不过此地的生活也非常严峻。在这个贮藏室内,虽然有从中野运来、让谦二怀念不已的餐具架和佛坛,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其他留在中野仅有的一点家具,因为一九四五年三月东京大空袭后遭强制疏散,政府无法分配足够的输送力,因此无法运来。

伊七此时已经七十二岁,小千代则是七十一岁,而且伊七还半身不遂。雄次自己也因通货膨胀,存款缩水,所以无法期待他的援助,只能极力节省现金支出,连鞋子穿坏了都无法购买,谦二与伊七一同将蒿草敲软后,自己编织草鞋。

饮食方面,除了米饭与蔬菜之外,只偶尔吃点酱油煮鱼。农家的厨房仅有灶,既没瓦斯也无自来水。贮藏室内虽然有盏电灯,但除此之外处于“完全没有文明器物”的状态。金属式的澡盆,也就是所谓的五右卫门风吕,必须去户外水井以水桶打水运送数十次,接着捡拾蒿草或树叶烧火煮水。加上谦二总共有十一个人要洗澡,到了后半段水都混浊了。谦二认为:

官僚或高阶军官们,即便战败,在停战和约后仍可领取退休金。可是一般庶民工作一辈子存下来的钱,却在战后通膨中消失殆尽。发起愚蠢的战争、造成大量死亡、把父亲与外祖父母的生活逼上绝境的那票人,应该要负起责任才对。

此时小千代也哀叹联络不上自己的二女儿美登里。谦二的母亲芳江是小千代的长女,已经死于结核病。对小千代而言,美登里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美登里大约在一九三〇年便与丈夫和两个小孩一同移民巴西。一九三六年柏林奥运时,她还写信回来说,一九四〇年会回来拜访预定举办奥运的东京,但此后因为战争断了音讯,尽管战后不知写了几封信联络,仍然音信全无。

我还记得战争之前拿着写有美登里姨妈地址的信封,靠着在早实学来的英文字母,帮忙写下葡萄牙文的地址:“Asai, Santa Catalina, Parana, Brazil Asai”(Asai,圣卡塔琳娜,巴拉那,巴西)。巴拉那是州名,圣卡塔琳娜是铁道路线的名称,Asai是住有大量日裔移民的城镇,据说是来自“朝日(Asahi)”这个词。

吉田家的长男与次男都对美登里有所抱怨,“自己的爸妈处境如此艰难,竟然连一封信也不回”。吉田家长男目前是一家之主,次男则在附近经营一家收音机店,生意相当兴隆,次男的儿子之一在冈山的日银支行上班。谦二也曾经到冈山去拜访这位次男的儿子,当地经历过一九四五年五月的空袭,当时正在复苏重建当中。

大约与外祖父母生活了一个月,谦二开始思考今后的情况。究竟应该待在冈山陪伴伊七与小千代,还是回到新潟与父亲雄次过生活。对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只有谦二这么一个帮手。如前所述,雄次其实也担心谦二就这么在冈山定居下来。

谦二对于自己应该回到新潟或是留在冈山,感到犹疑不定,而让谦二下定决心的,是平时沉默寡言的伊七,若无其事说出的一句话。

外祖父对我说“够了,可以啦!”让我知道回新潟才是对的。外祖父无论如何至少跟亲戚们住在一起,可是父亲却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而且当时也觉得,即便没有共同生活,孩子奉养照顾父母,也是理所当然的。

十月初,谦二离开了冈山。在贮藏室前,伊七与小千代对他依依不舍。从结果而言,这是谦二与伊七最后一次见面了。

虽说如此,即便回到新潟,割野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离开冈山后,谦二先前往东京一趟。入伍前就职的富士通信机基于对出征士兵的义务,理应保障他到归国复员为止的职位,而且他离开时间的薪水,应该也要依照入伍前的薪水基准,在不换算通膨的情况下,汇款给父亲雄次。

当时因为粮食供给困难,对流入东京的人口数量有所限制。如果没有东京的在职证明便无法领取米谷存折,没有官方发给的米谷存折,就无法购买配给米粮,只能在黑市购买高价的稻米。当时的米谷存折,实际上就等于身份证明书。如果能在富士通信机复职,就可以领取米谷存折,谦二抱着这份期待,搭上了山阳本线。

看过了遭受空袭烧毁的神户、大阪与名古屋后,来到东京果然也是一副废墟景象。抵达东京后他先前往位于中野、伊七的侄女家借住。伊七事前已经写信给侄女请托。这位侄女的住宅与谦二住在高圆寺时的“长屋”类似,都是两层楼建筑,二楼目前空着。侄女的丈夫是一位性格爽朗的电器工人,因为战后重建的需要,收入似乎还不错。

在此处大约叨扰了两周,虽然是远亲,他们一家还是热情接待了谦二。谦二却在半夜因忍不住饥饿,把家中整批蒸煮的芋头都吃掉了,从西伯利亚返国还不到两个月,看到食物就忍不住要吃掉的习惯,还没彻底改掉。

首先,谦二先前往入伍之前居住过的中野的住处一探,但谦二原本居住的区域,因为空袭已经彻底变成废墟。

这个区域的整理完全没有进展,活生生就是被轰炸后的模样。烧剩的木材与其他尚可使用的物资都被搬走了,只有垃圾被散乱地留在原地。原本那么大的中野公营市场,完全看不到痕迹,只留下焚烧过后的残迹。当时无限感慨,我的故乡已经完全消失了。

即便这种状况下,战争之前我常去的理发店,搭个帐篷又开始营业了。让人感到怀念的景象,也令人感到无限的欣慰。在西伯利亚也是,我一直认为类似理发师或电工等,拥有生活上必需技能的人们,生命力都非常强韧。

接着,他前往小学时居住的高圆寺一带。这一区没有遭到战祸波及,令人怀念的商店都还留着。“拜访当时隔壁的裁缝店,昔日的小女儿现在已经亭亭玉立,着实让人吃了一惊。算算我离开高圆寺已经超过十年了。”

伊七的侄女看起来四十岁出头的模样,不过谦二的感觉也不见得精准。某天,伊七侄女突然问:“小谦,你觉得天皇陛下如何?”谦二回答说:“我认为天皇先退位一次比较好。”结果伊七侄女突然有点情绪化地说:“我不喜欢小谦这样的回答。”

因为我自己当过兵,所以理所当然觉得,发布开战诏书的大元帅为战败负起责任,是极其正常的。战争结束了,时代的氛围多少有些变化,而且当时确实也出现了一些天皇应当退位的舆论。

可是年长者们的想法却不同。当时如果讲自己“从西伯利亚回来”,开始会被说“西伯利亚回来的人,因为受过共产主义教育所以都变成红色的”。与不同对象说话时,如果不小心说溜了嘴,搞不好就会遇到很糟糕的情况。

在乡下即便到战争之后,还是有人把天皇的照片“御真影”与祖先的照片并排,年长的人们依然质朴地尊敬着天皇。但是遇到节日时,却不再挂出日之丸国旗。普通的人们,光是为了生活就费尽千辛万苦了,对于这种仪式性的习惯,大概都抱持着怎样都无所谓的想法吧。

顺带一提,谦二对天皇的想法,在当过兵的人之间并不算特别。特别是年轻士兵或低阶军官们,在军队中被严厉教导如《战阵训》:“不受生而为囚虏之辱”,或者舰长应该与船舰共存亡等价值观,这些人对于自杀失败遭俘的东条英机充满了蔑视感。因此要求写下开战诏书的天皇必须以某种形式负起责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举个例子来说,参加过吕宋岛战役的原陆军少尉神岛二郎,或者搭上战舰“武藏”的水兵渡边清等人,他们在战争结束后都曾写下文章,认为昭和天皇应该负起战败责任自杀。一九七四(昭和四十九)年在卢邦岛(Lubang)被“发现”,之后以右派言论招惹众人注目的原陆军少尉小野田宽郎,也在归国隔年的访谈中表明“天皇应该要负起自己的责任”

之后,为了达成此趟来东京的目的,谦二前往位于新丸子的富士通信机。该处工厂并未遭受空袭,仍可以见到过往的同事与上司。

可是,最终他仍无法于富士通信机复职。过往曾任财务部主管的人,目前担任“人事或劳务科长”,谦二与他面谈时,这位科长会在闲谈间若无其事地打探:“你好像在西伯利亚受过‘教育’,感觉如何?”接着,又以战后复员人数众多,无法立刻复职,不过仍会照样支付与先前一样的薪水等理由,要求谦二先在家等候消息。

实际上,在战争之前谦二曾与这个科长发生口角。

当时那家伙担任财务主管,属于拍上司马屁的类型。会在下班之后偷偷记录比科长先离开的员工,自己一定等到科长下班后才离开,就是这种货色。我自己算是善于工作的类型,所以总是赶紧把业务完成,时间到了就回家。这家伙会在下班前三十分钟左右,突然拿会计业务的工作过来要我处理。我当时年轻,某次就在房间外向这个主管抗议。他只随便找个借口含糊带过,说:“因为你是优秀的课员,才想多交代一些工作给你。”当时就觉得他是个啰唆的家伙。

当我从西伯利亚回来,竟然是这家伙负责申请复职者的面试。如果申请复职就应当接受,这是制度规定下的义务,所以公司应该已经接纳过先前从其他战场回来的人员。只能说,人生究竟会如何发展,谁也不知道。公司果然汇来与过往相同的薪资,与入伍前的金额一样,但因为通膨的关系,现在给这种薪水根本不够过生活。

曾被拘留在西伯利亚的人们,因为是“西伯利亚归国者”所以遭到警察监视,在地域社会中被歧视,求职时面临不利的处境等等,许多人都表达过类似的经验。谦二在这次面谈之后,事实上就等于已经断绝了进入日本大型企业之路。之后,谦二便开启了宛如滚石般的日子。 P61TUoVP+KnqUl4XIdBZOKOLNCPahglef1VbdHDpLmGa4yRyGJv3nR3Xm8yDmQ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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