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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归国竟然就是这么回事吗?

对俘虏们而言,归国是他们最大的梦想。在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有关归国的资讯,最初从一九四七年春天《日本新闻》刊载了开始归国的消息之后,便逐渐传开。

大约从相同时期开始,准许战俘们写明信片回日本,当年下半年起陆续收到回信。对俘虏来说,来自故乡的信件,几乎是除了《日本新闻》之外唯一可以取得资讯的途径。

某个俘虏看了回信的明信片吓了一跳:“小石川区变成文京区啦!”还有其他俘虏收到“正在准备盛大的夏日祭典”的回信,通过《日本新闻》一直以为日本人民痛苦地活在美国帝国主义暴政压迫下,收到这样截然不同的回信顿感不知所措。而且他们通过这些回信,了解到原本派往南方战线或中国战场的同乡,几乎早就全部返回国内。

谦二自己也写了两次明信片给伊七与雄次,但都没收到回信。当时有邮件检阅,不能写装进信封的信件,而且写信只许使用片假名,据说寄达的几率大概只有一半。

根据该时期的回忆录,大部分都说因为信件检阅与民主运动的关系,写信的内容大致不脱“母亲大人,身体是否安好。我一切平安,在斯大林大元帅的温情关照下,过着自由自在的每一天”

对此,谦二也说:“我自己也只能写这种样板书信。俘虏营的气氛当然也有影响,而且过去待在军队,也只会写这种内容。”自从他被日军征召以来,已经过了好几年,这段期间写的信件全都必须通过检查。

收到信的一方也大概能察觉为何只能以片假名书写,所以回信的时候也只能写可以通过检阅的内容。我还在战时的昭和二十年三月,曾经收到早实时代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最近舰载机在东京上空盘旋”,因为不能直接写美军空袭东京,所以采取这种写法。对于这样的方式,大家都习惯了。

谦二于一九四七年秋天开始在炊事班服勤。前一年的冬天也分配到炊事班,但当时只担任厨房与食堂的清扫杂务,而且是因为苏联军医诊断他不适合从事户外作业的缘故。这次并没有健康上的理由,“我猜大概是没有政治色彩、认真、无表里不一的行为等理由,受到积极分子们的好评才能调到炊事班去”。炊事班的工作较户外劳役来得轻松,比起一般兵更不缺食物,如果没有获得好评价,往往无法担任此处勤务。

炊事勤务采两班制,二十四小时轮班。夜班负责制作早餐,隔天白天才睡觉。将谷物洗净后放入大锅,盖上锅盖点火蒸煮,接着加入调味肉与蔬菜一同炖煮,如此便完成一道料理。简单来说就是炖饭。

除此之外,还要把午餐用的面包切好排列,连同早餐一同交给大家。到了一九四七年后半,晚餐会有一道汤加上一道菜。因为材料受到限制,而且又是多人数大锅饭,从这点来看,几乎没有可以展示厨艺的空间。

一九四八年四月,第二分所选定了第一批归国人选。一九四八年六月,轮到第二批人选的选拔。谦二一边躲避着愈来愈激烈的民主运动,一边不断期望能被选上。

第二批时,大约选了一百人。在战俘营的中庭站着一个日本人一个苏联人,由他们唱名并确认人选,并加以分组。那天担任炊事夜班,做好早餐让大家吃过后,某个人大概搞错了竟告诉我“你入选 ”让我一直期待不已,但是排到最后都没叫到自己名字,我感到非常失望。那时炊事班的某个人突然冷冷地说了句:“连做梦都在想被选上吧。”我还记得当时感到的那股愤怒。接着我变得自暴自弃,不再认真工作,惹怒了炊事班班长,没多久我就被炊事班开除,转回担任一般劳役。

一九四八年七月下旬,选出了第三批归国人选。发表人选当天,大家纷纷在俘虏营中庭集合,等待着叫唤姓名。“苏联军官喊了我的名字。知道自己能够回国时,内心涌上了一股喜悦。被选上的人顾虑着其他留下来的人,还不至于高兴到跳起来,但大家都开心不已。”

谦二说:“之后所有事情都无所谓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进到战俘营最初认识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了,没什么人可以诉说内心真实感受,也没有其他人来请托传话给他们的家人。

离开的准备相当简单,因为卢布禁止携出,个人也没什么行李。“也没想过带个苏联的东西回去做纪念。但是,饭盒与外祖母给的裁缝包是生存必需品,回到新潟老家前绝对不可放手。”

如前所述,民主运动的参与度似乎与能否成为归国人选没有多大关系。但日裔第二代的饭冢与川村,选了三次都没被选上。俘虏们的感觉是,苏方可能怀疑他们归国后会帮助美军,所以被继续留了下来。

出发的日子,在人选公布的几天之后。大家列队出发时,苏联的人都站在战俘营出口目送。

我想他们也为这些一同生活过,欢欣要回家的日本人感到开心。“螳螂”已经转职不在了。亚夫马德林仍然担任所长,但当天刚好外出。塞思塔可夫曾经转职,但于一九四八年初又回到第二分所,但在我们回去之前,传出谣言说他好像犯了什么罪遭到逮捕,不过塞思塔可夫太太站在出口附近,目送着我们离开。

出了战俘营,照例为了等待火车时刻安排,又在赤塔的火车调度场待了两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命令,要他们装饰返国列车,俘虏们便在板子上以油漆写下“苏联同盟与日本国民之友好万岁”字样,并把这块板子装在火车货车的侧旁。

返国列车很顺利地迅速抵达纳霍德卡。列车移动中大家向共产党立下誓言,还唱了革命歌曲。除《国际歌》《红旗》之外,还有赤塔方面民主运动领导者袴田陆奥男作词的歌曲(据说有“站起来,农民、劳工,把你们当奴隶的裕仁……”这样的歌词),此外当然有《共产主义者的马赛曲》和《同志们,勇敢地前进!》等歌。“无论如何只想要平安回家。没有深刻想过不听命唱革命歌曲,就回不了家这样的事情。只要能回家,不管是要唱歌还是要大呼万岁,什么都愿意干。”

抵达纳霍德卡后,依序等待,大概又转换了三个战俘营。他们在第三个战俘营办理离境手续后,前往港口途中,看到第二批离开的俘虏们正在防波堤工作,里面还有伪装身份的佐桥中尉与曾和谦二搭档伐木的新兵。“发生什么事了?”一问之下,他们回答:“收到命令停下来工作。”他们到隔年六月为止,在纳霍德卡又多待了一年,被迫从事劳役作业。

属于第三批离开的谦二一行人,平安无事地从纳霍德卡港搭上回国船只大郁丸号。看到日本船只的最初印象,谦二如此描述:“看到船员,只感到‘(日本人)个子好小’。一直待在除了俘虏以外大家都是大块头的环境中,因此看到俘虏以外的普通人,突然觉得对方好小,感觉相当诡异。”

谦二说自己看到船上挂的“日之丸”国旗既没有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

我自己在一九四五年就把日之丸拿来当浴巾了。当时为了活下去就已耗尽心力。当被告知可以回国后,还在各战俘营间缓缓等待移动,所以看到日本船只时,也不记得自己突然有什么感动。而且,一直把回国当作一个梦想,梦想突然实现时,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不只我如此,大家似乎都有同样感受。现实,果然跟小说或电影不同。

搭上船后,俘虏们一时半刻还无法适应环境变化。先前民主运动时,苏联方面的宣传让他们相信,迟迟不能归国,是因为日本船不来接他们。

上船后,才从船员口中知道“根本没这种事情”,可是大家仍觉得“之前是被这么告知的”,显得半信半疑。甚至有些人还说,船员们都在骗人。不过相较之下,我们也只到这种程度而已。被拘留到隔年的人们,还发生与船员交恶、把船员当成“阶级斗争”对象的例子;下船之后搭上特别列车,整团人由舞鹤抵达京都时,也发生过与警察集体乱斗的事件(一九四七年七月四日“京都事件”)。读到这些报导时,总是一阵心痛。我以为,让他们暂时在日本生活一阵子,大家就能冷静下来。如果在日本的人也能带点宽容的心迎接这群战俘,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搭了两天的船,八月二十日抵达舞鹤港。舞鹤港湾内充斥着许多因战争而沉没的船只,还可以见到桅杆或船艏冒出水面的悲惨状况。谦二说:“可以看到日本时,感到非常开心,不过好像在看日本的庭园式盆景一样。与大陆风情不同,一切都显得狭小而紧凑。”

大家在舞鹤的临时收容所待了大约四天。在该处有美军前来调查,有日裔第二代军官让大家看赤塔的航空地图,听取战俘营场所与赤塔苏军设施的状况。谦二把自己记得的内容,都直率地回答了。

从舞鹤被放出来后,众人各自领取了返乡的免费乘车券,以及临时的一笔现金,大概有几千日元。因为不知道日本物价状况,也不晓得这笔款项究竟是多是少。

谦二从舞鹤前往京都,再从该处搭上北陆线,回到父亲雄次所在的新潟。在西伯利亚被当作“救命宝贝”的饭盒,到这个时候还带在身上。离开日本四年,已经搞不清楚东西南北,依靠着沿线的站务员与在外同胞归国援护会的学生义工帮忙,才能返乡。当他搭火车看着窗外的景色,果然还是感觉非常狭小。

由北陆本线转入信越本线,接着抵达荻川站。父亲雄次与妹妹秀子来车站迎接,不过谦二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感慨。或许是因为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的原因吧。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与妹妹,父亲来东京时偶尔还能遇到,至于妹妹与父亲的继室,也就是我的后母,只有一九三九年还在中学生时期,返乡回佐吕间时见过一面。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彼此都有点手足无措。如果能回到中野的家,与外祖父母相会,那应该又会是不同的景况,只可惜东京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故乡了。

流泪出迎这种戏剧性的场面完全没有出现。从荻川站步行约三十分钟,来到父亲故乡的小村。新潟只有在当兵前来过一次,走在路上的村人,一个都不认识。

回到父亲的住宅吃晚餐,谦二回忆:“端出来的是极其普通的餐点,对此也感到相当失望。因为是在乡下,知道不可能端出太丰盛的大餐,但出现的却是完全没有任何特别准备的一般食物。当时心想,魂牵梦萦的归国梦想,竟然就是这么回事吗?”从西伯利亚归乡的喜悦非常短暂,很快地,谦二就被卷入大战之后的艰苦生活中。 xB9NXjf/UNBknbTbI++tFSXgPaM1XF5RIvUAGxpPzN+ze7yTMmqObuh+xV3DW2n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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