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二所在的战俘营在一九四六年的后半年发起民主运动。不过战俘们在此之前并非完全没有自发性的活动。
生活脱离最糟状态后,一九四六年八月,战俘营的中庭树立起高台,举行了盂兰盆节。战俘们唱起北海道民谣,还有各种绝技表演,来自福冈县的人还出演了博多仁轮加舞蹈。
负责整个活动企划的,是出身板金技工、拥有自行制作水桶技术的俘虏。如前一章所描述的,拥有这些特殊技术的俘虏们,大多都以室内勤务为主,粮食等待遇也较佳,所以在体力与时间上更有余裕。
这年的九月,俘虏间成立了名为“五十二会”的敦睦组织。此时的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旧军阶关系已然消失,互相以阶级称呼的习惯也不复存在,因此得以自发性地发展敦睦组织。
根据谦二的说法,这是一个“为了在秋日长夜话乡愁而集结的组织”,为了纪念离开奉天一周年而成立。成员以各县、各出身地为别,做成名册,希望能通过这样的各县区分促进同乡者的亲睦关系。担任干事的是隈部上尉与一位大阪出身居住于中国东北、年约四十岁叫作西田的温和派人物。
谦二自己先出席了一次东京之会,第二次则参加了本籍地的新潟之会,但总不太自在。
还在服役时收到外祖父寄来的信,说位于中野的住处因为强制疏散的关系,已遭拆除,而且家人们也因疏散而移住冈山,东京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所以即便归国,大概也只能回到本籍地的新潟,所以返乡之后的人脉,将显得更为重要。但参加新潟之会时,毕竟从未在新潟住过,根本没有共同回忆,跟大家谈话也扯不上边。
谦二已经成为丧失故乡的人了。
谦二说:“这个五十二会,举办两次之后便停止了。大概是苏联方面有所压力,他们认为放任俘虏自发性地成立组织会产生问题。”虽然苏联体制下对自发性组织严加禁止,不过在后述的民主运动中,日本俘虏们却产生了过度的“自主性”甚至“自主规范性”的行动。这个“五十二会”取缔的详细状况与理由仍不太清楚。
从一九四六年开始到一九四七年冬天,俘虏们更进一步组成了演剧团。如前所述,第二年的冬天,也就是一九四六年的十二月起,清晨六点如果低于零下三十五度,便会取消当日户外作业,所以俘虏们开始拥有室内生活时间。
一开始这个剧团名为“黎明演艺团”,演出过《记忆中的母亲》(《まぶたの母》)等大众戏码。团员主要是喜欢演戏的士官们、大学毕业喜欢音乐的年轻军官加上扮演女性角色的年轻新兵等。一九四七年后,剧团名称改为“民众座”,改名后一开始演出的剧码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异。
作为西伯利亚拘留者民主运动的官方媒体,《日本新闻》(之后改用平假名《日本しんぶん》)这份报纸广为人知。这份报纸于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五日,在苏联红军政治部的指导下创刊,由集合于哈巴罗夫斯克(伯力)的日本俘虏们参加编辑;至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停刊为止,共发行六百五十号(平均每周发刊三次),发行最多的时期,号称高达八十万份。这份报纸配送到苏联各个战俘营,也组织了读者团体,可以算是战俘民主运动的发端。
谦二最初读到《日本新闻》,是在移送西伯利亚途中的一九四五年十月,当时他们仍身处中苏边境的黑河一带。伪装身份自称二等兵的佐桥中尉,用俄语对抱着一叠报纸的苏联军官说:“阿金打歪。” 军官便递了一份给佐桥。谦二当时还心想:“原来如此,如果想要讨东西,只要说‘阿金打歪’就可以了。”俘虏们传阅了那份报纸,内容是用难以阅读的日语不断说明苏联红军取得重大胜利,读来十分无趣,很快就被扔掉了。
第二次读到这份报纸,是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苏联军官把报纸拿到战俘营,说要让大家传阅。因为日本人评价这份报纸是“造假新闻”,大部分的人都采取无视的态度。不过除了通过这份报纸,其实大家也没有其他方法得知日本的消息。
谦二阅读此报纸,最初让他留下印象的是一九四五年九月陆军上将东条英机企图以手枪自杀却失败,后被美国占领军逮捕的消息。东条英机是在一九四一年一月下达《战阵训》的陆军大臣,训示内容包含了“生不受囚虏之辱”这句名言,东条也是美日开战时的日本首相。
当时传阅读到这则新闻时,心中感到非常轻蔑。教导我们如果可能成为俘虏,就要自杀,并且带几个敌人一起上路,那种想法还停留在我们脑子里。只是因为天皇命令我们投降,所以可以勉强活下来当俘虏。可是那位命令我们不准成为俘虏的上将,却自杀失败遭俘,得知这消息让我相当看不起这个人。真的想自杀的话,把手枪塞进嘴里击发,肯定能够真正死亡。因为之前听到希特勒战死的消息,更激发了我对他的蔑视。
其他让他印象较深刻的报导,还有皇族之一的梨本宫遭收监的新闻。一九四六年二月送抵战俘营的《日本新闻》,写着濑户内海的日军机场提供和平用途、现在成为盐田的报导。这再怎么说,战争结束之前都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毕竟谦二“在一九四六年之前,完全不懂民主化这个词汇,也没想过这件事情。虽然听过‘民主主义’这个词汇,不过只觉得这与日本的国体不相符合”。即便如此,原本对战时新闻一直抱持怀疑态度的谦二,读到上述报导时,也不由得产生“‘这世道真的改变了’的想法。这份报纸,除了宣传之外,或许也记载了一些其他消息吧”。
当年春天的《日本新闻》报导,日本国内遭遇严重的通货膨胀,一尾鲑鱼要价数百日元。“一位来自北海道的俘虏说:‘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吗?果然这是造假新闻啦。’自己曾经在中学时听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遭遇通货膨胀问题,虽然不是很理解,但知道日本确实可能发生这样的状况。”
一九四六年七月,俘虏们开始制作壁报新闻。当时属于贵重物品的纸张和墨水,因为俘虏们的这项活动被辗转送来。苏联完全不给俘虏任何纸张,甚至连上厕所擦拭都只能用草或破布,所以“很可能是通过政治军官们的渠道取得的”。
当然这种壁报新闻,必须通过苏联方面的检阅。不过,刚开始俘虏们制作的都以俳句等文艺性文章为主,这部分还算相当自由。七月推出的壁报新闻上,有篇称赞塞思塔可夫中尉是“好中尉”的报导,这也是俘虏们自发写的文章,但“据隈部说塞思塔可夫表示‘被这么一写会遭忌妒,让我立场很艰困,所以以后别再这么写了’”。
大约从一九四六年后半开始,编辑倾向开始出现改变。英国首相丘吉尔使用“铁幕”一词发表演说,是一九四六年三月的事情,之后美苏对立气氛逐渐高涨。
虽然如此,谦二的战俘营日常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日本新闻》也只是刊载民众在美军占领下遭到“反动派吉田内阁”的压迫,或者发生反美游行等反美报导。这种报导导致读者减少,就算配给下来,也被拿去当卷烟草的纸张,或者当厕纸用掉。
第二年的冬天起,因温度过低中止户外作业时,大家举行文化演讲。不过这些演讲也就是由过去曾任北海道大学副教授的士兵上台讲农业的话题,或者开设俄语初级讲座等内容而已。壁报新闻从第二回开始,宣传色彩加强,推出数回之后也被停掉了。演剧团从一九四七年春天起,开始上演讲述劳资问题的《蟹工船》等剧码,不过即便对故事的思想内容不表兴趣,也不至于遭受处罚。到了一九四七年初夏,开始发配日语写成的马列主义入门书,“必须在放置的场所阅读,每个中队大概只有一册,但几乎都是领到后‘单纯被放置在那里’的状况”。
依据谦二的说法:“一九四六年秋天开始,虽然民主化运动逐渐展开,但也没那么严重。从一九四六年夏天开始到一九四七年中为止,下午五点工作完毕,六点用过晚餐,之后便是自由时间。大家玩着自己制作的花牌、围棋或日本象棋等,这段时间是战俘营生活最欢乐的时期。”不过这种状况从一九四七年的秋天之后,便发生了惨不忍睹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