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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对某位青年的追忆

如前所述,死在列车上的俘虏,全员都还目送他到墓地安葬。但之后俘虏们便不再有这样的余裕。

随着气候逐渐严酷,大家也开始了帮火力发电厂挖掘沟渠的作业。火力发电需要从河川汲水,煮沸后推动发电涡轮机,但在水循环期间取水沟与排水沟会冻结。为了让水能流动,必须挖掘沟渠,打碎结冰。为此当地动员了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五百名俘虏中的三百名,从一九四六年一月到三月,持续在野外进行作业。

大家在河边的土地上以铁制圆棒敲击冰块,但是土壤与砂砾混合冻结,状态就像混凝土一般坚硬,不管怎么敲打,一天顶多只能敲出十厘米左右。零下四十五度时,没有什么湿气,呼出的水蒸气立刻冻结,变得如钻石粉末一般。在荒郊野外极度寒冷下作业,加上空腹与营养失调导致的寒冷与疲劳,陆续造成了人员死亡。

为了抵抗饥饿感,有些俘虏之间会利用一点杂烩粥,洒上不知从哪弄来的食盐就这么食用,想要享受仅有的一点吃饭乐趣。为了促进食欲,需要把味道调浓一些,这种状况下变成营养不良加上食盐摄取过量,许多人都因此出现浮肿症状。

某次当大家列队进行户外劳动,通过赤塔中心街道的某餐厅前时,有人发现厨房流出的排水沟中,混着冻结的面包屑。当时俘虏同伴为了面包屑离开队伍,却遭监视士兵怒斥,谦二看到这一幕,内心倍感凄凉。

在这种状况下,另一个痛苦的回忆便是上厕所。因为房舍内部没有厕所,所以即便是在夜晚,也得走到户外。从房舍门口到厕所大概距离五十米,那只是挖掘了一条细长沟渠的露天厕所。

营养不良后变得尿频。如果身体状况再差些就会拉肚子。最糟的时候,还没走到厕所就会尿出来。夜晚大家都频繁起身去小便。就算睡觉的时候,也会发生营养不良的人的尿液从木板搭组的上层卧铺缝隙中漏下来的状况。

自己也曾有过每隔不到一小时就得去厕所的经验。兵营内有轮值站岗的人,站岗者身上拿着从大队本部领来、未遭苏联军队掠夺的手表,就站在壁炉旁看守。我问了轮值那个人才知道,距离自己上次去厕所还不到一小时。

在零下四十度的夜晚走出户外,并不会感到寒冷,而是感到疼痛。不过去露天厕所只露出屁股,因为屁股是圆的,还不至于冻伤。会遭冻伤的是突出的如鼻子或手指部分。如果鼻子冻红了,不小心翼翼取暖回温,鼻子就会掉下来。

堆积在厕所的排泄物立刻结冻。如果放任不管,冻结的排泄物便会堆成小山,甚至扎到屁股。之后这些冻结的排泄物就会溢到踩踏的地板上,整个地板都是冻结的大小便。半途漏出的小便也会立刻冻结,体力不好的人,踩上这种冰便会滑倒。营养不良后会出现夜盲症状,走到暗处更容易跌倒。

上完厕所后也没有草纸可以擦拭。大家原本以为“俄国人吃的东西不一样,他们本来就不需要厕纸擦拭。过一阵子我们的大便也会变硬,也就不需要擦拭了。战俘营并非特例,当时俄国人的厕所普遍都设在屋外”。话虽如此,“最初的冬天实在辛苦。拉肚子的人,只能以手边的衣物或破布擦拭屁股”。

在这种情况下,因营养不良与过劳,人员陆续死亡。“有时会发生早上大家起床时,才发现某个人死掉了的状况。不过只有最初过世的人有葬礼,之后大家为了自己活下去就费尽心思,根本没有余裕去理会别人。”

一九四六年一月一日,俘虏们在战俘营迎接正月。根据《“赤塔会”会报》中原军官俘虏们写的回忆录,他们当天早上在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的庭院,朝着皇居方向唱颂了三次万岁。

可是谦二说“完全不记得这件事情”。

军官们即便外出劳动,也只是负责监视,生活比较轻松,可能还有那种余裕。不过那大概也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为,不过是想念日本,依照着大战前的习惯做相同的事情罢了。就像新年初次到神社参拜一样。第二年之后,就几乎没有这样的举动了。

这个正月,谦二记忆最深刻的是前往探望营养不良的俘虏好友“京坂君”。京坂是驻扎新京第八航空通信联队的新兵,与谦二一样,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于东京入伍,接着直接送往中国东北。在队上大部分都是较年长且居住于中国东北的日本人的状况下,谦二与京坂因为年龄与境遇相近,进入战俘营之后成为好友。

谦二本人几乎没有写下任何西伯利亚时期的记录。他唯一写的一篇,就是对京坂的回忆。下文就是一九八〇年代时,他发表于居住的新兴住宅区自治会志上的文章:《对某位青年的追忆》,《紫阳》第二号,一九八六年。

昭和二十年八月。我以现役新兵的身份,待在中国东北牡丹江近郊之处,日本对苏联无条件投降后我成为战俘,十月下旬遭遣送至西伯利亚东部的赤塔战俘营。

正如大家经常看到拘留犹太人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照片一般,大约五百人如沙丁鱼一般拥挤,睡在三层的通铺上。

对于未知的未来充满了精神上的不安。不仅得负担重度劳动,而且粮食不足,大家几乎都处于饥馑状态。一天比一天冷的空气,预告着即将到来的酷寒,简言之,那是一种接近恐怖程度的寒冷。望乡、饥饿、寒冷。仅靠着“或许某天仍可回家吧”这样的期望支撑着自己的生命,活过每一天。

十一月下旬,已经出现了好几位死者,另外有几十个人也奄奄一息。与我同期的京坂君也开始出现营养不良的症状。他开始患上夜盲症,清晨整队出发作业,沿着雪埋的道路走向工作场地时,他必须牵着我的手前进。不这么做的话,在天转大亮之前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必然会滑倒。那段期间他的脚开始水肿,每每悲伤地对我说,他的脚套不进鞋子,我总是努力帮他把脚塞进鞋子,打理整齐。到了十二月中旬,他终于开始出现失禁症状,上头免除了他的劳动,让他进入医务室修养。虽说如此,自然没有任何医疗处置,只是放任他休息睡觉而已。

新的一年到来,一九四六年一月一日。这天苏联也休假,当天午后我前往探病。病房中排列了七八张病床,壁炉中燃烧着稀少的煤炭,根本提升不了温度。溢出的水在地板上结冻,三层玻璃窗除了中央部分,全都结了一层厚冰。我从窗户向外望,看到了俄国人的大人小孩走在路上,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炊烟。现在我处在一个遥远的世界,这里没有所谓家庭这种东西。

看他衰弱的程度,任谁都知道大概来日无多,我与他说了什么话,几乎都忘记了。当时也没有任何好消息可说,无非就是说些老套的安慰话语罢了。

可是他却双眼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喃喃自语,说出“现在,日本也在过正月吧”“好想吃麻薯啊”这两句话,至今仍然残留在我记忆的片隅当中。

几天后他过世了。我自己也因为连日的重度劳动,加上寒冷与四五天的腹泻,变得又瘦又衰弱。他是一月几日什么时候死的?过世时大概是什么状况?我究竟问了哪些人?自己也完全记不得了。如果要打比方,那就像一则传闻而已。所有人都失去了关心他人的能力,失去了人类该有的情感。当然,没有守灵仪式也没有葬礼,毕竟当时我们过的,并不是人类该有的生活。

如这段文章所写一般,此时谦二也因营养不良,开始出现腹泻症状。一月开始的发电所壕沟挖渠作业中,他也发生过拉在裤子里、直接穿着脏裤子回到战俘营的状况。至于弄脏的内裤,只能靠着火力发电所排水沟的温水勉强洗净。

到了二月,腹泻状况愈加严重,在苏联军医的判断下,他被免除了户外劳动作业,但还没到必须入院的程度,所以谦二留在战俘营兵舍内休养。同样留在兵舍的俘虏伙伴,劝诱他一起在营舍内翻找粮食。外出作业的俘虏同伴,有些人把早上配给的黑面包留下,藏在自己的背包下。谦二受不了引诱,也加入他们,找出这类食物吃掉,但却留下很深的罪恶感。

如果是偷苏联的食物或物资,完全没什么好犹豫,但对同样饿着肚子的俘虏,拿走他们珍藏的面包,自己却感到非常后悔。根本不该这么做的,因为寒冷、饥饿与健康状况不佳,自己连正常的人性都失去了。

免除户外劳动仅是暂时性的措施,没多久谦二又被赶出兵舍,继续执行沟渠挖掘作业。如果继续保持这种状态,谦二很可能会步上与京坂同样的命运。

不过这时候,谦二的幸运派上用场了。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很快就开始改善体制。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中旬,苏军的亚夫马德林上级中尉开始担任第三任的战俘营管理长官。谦二如此描述:

第一任所长大概在十一月中旬,第二任所长在十二月中旬,各自交接了任务。恐怕是因为物资盗卖事发,上级察觉管理体制不完善,所以才出现人事调动。俘虏同伴间有人看到前任所长被铐上手铐带走的情况。亚夫马德林通过翻译对俘虏们发表训示,表明将改善至今为止的违法情状。确实,在那之后粮食分配的状况有所好转,当时为止不足的分量有所增加,甚至有一段短暂的时期内还提供超过规定的粮食量。

我自己能够活下来,有两个理由。第一个是进入了混合编成的部队,在战俘营当中相对没有位阶差异;另一个就是战俘营体制很快得到改善。我待的战俘营位于苏方军团司令部所在的赤塔城镇内,因此情况很快地有了改善。远离城镇散布各地的战俘营应该会出现更多的死者吧。

谦二认为自己能够生存下来,是因为这些客观条件在偶然之间凑齐的关系。他并不认为能活下来是因为自己的判断力好或者足够“用心”、拥有惊人精神力、受到神佛保佑等。

我认为死于这个时期的人们,并没有什么特征或倾向。例如精神上较衰弱、入伍前从事什么工作等,我不认为是这些条件分隔了大家的生或死。毕竟军官们无须劳动,因此士兵这边死者较多,这是摆明了的事实,任谁死亡都毫不足奇。

根据西伯利亚拘留战俘的手记,有许多人描述,记得年轻时太过无所事事引发了焦躁感,或者因为自己悲惨的命运而几乎发狂等回忆,但谦二却如此表示:“我没想过这些事情。光是要活着就耗尽心力了。那种抽象性的思考,应该是原本就属于更高层级的人,或者只有无须户外重度劳动的军官们才会有那样的想法吧。”

不只是西伯利亚拘留的经验,关于战争体验的记录,不管是学徒兵的,还是预备军官的、高阶军官的等等,大多是拥有学历与地位优势的人所撰写的。这些记录自然是贵重的文献,但同时也是站在特定立场写下的。生活缺乏余裕,识字能力低落的庶民,并没有留下自己描述的历史记录。

在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死亡的俘虏人数,相较之下非常少。根据大战之后由俘虏们组成的同友会杂志《“赤塔会”会报》所载,至一九四六年三月三十一日为止,该所死亡人数“约四十五名”。 谦二回忆道“记忆中应该更少一些”,不过四十五名死者,大约占收容人数的百分之十不到。

西伯利亚的拘留战俘大约有六十四万人,其中死亡人数大约六万,从这个角度来看,平均死亡率是一成,谦二的战俘营不见得如他所说拥有较佳的境遇。

一九四六年三月,随着冬季过去,发电所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俘虏们的作业改为整理掳获物资或帮忙苏联军官家庭进行排水整理等较为轻松的工作。战俘营的待遇也逐渐得到改善,一九四六年夏天,战俘营兵舍也通过俘虏们的劳力得到扩建。三层卧铺改为两层,居住环境较为改善。不过,同时期也开始设置三重铁丝网、配有探照灯的卫兵楼等设施,警戒变得更加严密,但至少此后这个战俘营再也没出现过死者。

当大家精神上开始多少有些余裕后,关于可以归国的希望性观测、谣言,便开始四处传播。户外作业时看到载着俘虏的卡车,完全没有任何事实依据,就说那会不会是移送日本人归国的车辆?类似这种穿凿附会的传言,不断在战俘间扩散。可是,距离谦二实际回到日本,仍有两年以上的时光。


[1] Daniel Botsman, Punishment And Power In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 zabBFehKC+4LW5xsOW5J8iMVcPVRcrEp2ViE+mZs1aGbr6wiar1fpPqNhAM0bEb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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