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败之后,遭苏联带走的日本兵及其他人员(“满铁”职员、“满洲国”官吏、警官、军属等),人数上有各种说法,但大致有六十四万人。分散收容于西伯利亚(约四十七万二千名)、外蒙古(约一万三千名)、中亚(约六万五千名)、苏联欧陆部分(约二万五千名)等处,约一千二百处战俘营,以及约一百处监狱与其他特殊战俘营。分布幅员宽广,东起堪察加半岛,西至第聂伯河,北到北极海沿岸,南至帕米尔高原山麓西部。
理所当然地,俘虏们遭遇的折磨也因地区而有所不同。西伯利亚需面对零下四十五度的极度酷寒,中亚得面对四十度的高温炎热;湿地区域会遭遇大批蚊蚋,干燥地带则得忍受口渴,俘虏们被迫面对各式各样的苦难。除此之外,还得在饥饿之下开采矿山、铺设铁轨、进行土木工事与采伐森林等重度劳动的工作。
赤塔是赤塔州首府,也是铁路与道路干线集中的要冲所在。既是帝俄时期的流放地,也是苏联军队外贝加尔山脉军团司令部的军事重镇。俄国发生革命后的内战时期,曾遭白军占领,日本为了干涉革命政权而出兵西伯利亚时也到过此地。谦二曾经在赤塔郊外亲眼见到过往日本军第五师团建立的纪念碑。
赤塔市郊的松树林中有两栋并排的建筑物,据说被当作日本与“满洲国”的领事馆来使用。
那是西洋式的雅致建筑物,外出劳务作业时经常会经过。过了一年左右,才听说那是领事馆。
回国之后,曾读过在该领事馆工作过的人所写的回忆录。接近日本战败的时候,他们拿着双筒望远镜从这个领事馆向东侧监视西伯利亚铁路的军用列车。回忆录中还写到日方在战争期间从领事馆开汽车到城市内搜集情报,结果遭苏联的汽车紧紧尾随妨碍、最后被挤到砂地的道路上陷在路中的困窘情境。赤塔市中心街道虽然是石板路,但稍微离开市区就都是砂子路,还记得当时我们连走路都感到相当辛苦。
俘虏的战俘营依据地区进行区分,在赤塔周边有第二十四区(赤塔)与第五十二区(卡达拉)。根据日本厚生省撤退援护局的统计,第二十四区中的三十四个分所,共收容了“一万人以上”,而死亡者约有三千二百人。 被带往西伯利亚的约六十四万人当中,通说死亡人数超过六万,但这有许多派说法,正确的数值至今依然不明。
谦二等人拘留于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的日常起居大致如下:从早上六点起床开始,起床的信号已经不是钟声,而改以铁锤敲打一段挂在卫兵所的铁轨,借此发出的响声叫醒大家。
起床吃完早餐,七点半到八点左右,为了出发进行劳务作业,会在出口整队成五列。从秋天到冬天,西伯利亚这个时刻既黑暗又寒冷。
在卫兵所前排列整齐,警卫兵为了确认人数开始计算。可是因为苏联人没有背诵九九乘法表的习惯,不采用列数乘以列数的点名方式,而以五个人五个人加算的方式计算。因为实在冷到受不了,只能一直踏着脚保持列队状态。当时内心不断想着,这些家伙怎么头脑这么差。
接着分配各作业班的任务,出发进行劳务作业。来到战俘营最初的任务就是维修战俘营。这个木造的战俘营虽是为了大量收纳俘虏而搭建,但设施建制并不完善。大家持续修盖厨房,整修卧铺,还更进一步在战俘营周围搭设栅栏。
最初的工作是搭建栅栏把自己关起来。可是周遭都是严寒的荒野,没有食物便饥饿到体力不支倒地,不管有没有这道栅栏,脑袋中根本没想过能够逃走。二战结束后有读过一些人的故事,说他们自战俘营逃脱,那是受惠于相当良好的条件与自身拥有强健体力。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就这么逃回日本国内。大家都在脱逃途中被捕。
经过了约二十天的整备作业后,开始派遣大家从事各种劳役工作。
工作分配,由苏联交代给日本的大队本部,然后层层移交给中队、小队、各班。班长再从二十名左右的班兵中,指名几个人为一组,分配工作。今天去那边执行土木作业,明天去那边从事农务,有各式各样的派遣,指定了各式各样的工作内容。
战俘营就像把俘虏当作劳工,派遣到各企业去,本部则类似独立计算酬劳的劳工派遣企业。依据当地的各种企业团体的要求,把战俘营的俘虏当劳役派遣,提供使用。各企业团体依照苏联的劳动规定计算薪资,支付给战俘营。战俘营将俘虏的餐费、照明与瓦斯等燃料费、医疗费用扣除后,剩下的才发给俘虏们。整体的运作体系大致如此。但扣除的餐费与其他费用所占比例甚高,只有一部分拥有特殊技能的俘虏,从一九四七(昭和二十二)年之后,才能真的领到劳动薪资。
在苏联不只有日军和德军的战俘,连苏联内部的政治犯与一般囚犯也被当作劳动力来使用。日本从明治时期之后也曾把囚犯当成劳工来利用,如果没有这些囚犯的劳动力,就不可能出现北海道的道路建设与三池煤炭的开发。 [1] 虽说如此,但苏联活用囚犯劳力的规模,是其他国家无法企及的。据说一九四九年当时,在苏联的“奴隶劳动者”共超过一千万人。谦二等人也被编织到这个体系当中。
这个系统与其他国家处理俘虏的状况相当不同,但日军从将至兵都不理解国际法。以谦二的例子来看,他被当作劣等劳工使唤,根本没有依照正常规定支付酬劳,所以也没想过自己可以领取劳动薪资。
有很辛苦的工作,也有很轻松的工作。采伐树木、在风吹日晒的荒野进行土木作业等,属于辛苦的工作。读过其他战俘营回忆录之后,才知道这还是比开采矿山或铺设铁道来得轻松些。
至于轻松的作业,大概就是温暖的室内作业或是农务作业,因为庄稼长得好,就可以收成马铃薯,获得食物。最好的工作,大概就是前往苏联军官的家中,帮他们丢弃冬天结冻的生活废水。赤塔没有上、下水道,生活废水全都倾倒家中,冬天很快便结冻成山,所以必须在春天融化腐臭之前,把这些冰块敲碎,丢进河川里,这就是工作内容。工作轻松,又可以从军官夫人那里获得食物。类似这种“爽缺”,大家都想做。
会周济食物给俘虏的俄国人,大多是女性,特别是阿姨们。许多人也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丈夫与孩子。这些阿姨一定会问俘虏“几岁啦”,以只字片语的俄文回答说“二十岁”后,对方便悲伤地摇着头说:“年轻呐!”,“爸爸或妈妈都还在吗?”被这么一问时,内心不禁悲从中来,现在还记得那时的景况。
送到赤塔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的人员,是奉天第五十二大队的第三中队与第四中队。大队长是植苗驹雄上尉,大队副官是隈部会上尉,几乎所有的管理业务都由隈部上尉执行。少校以上的军官另外收容于军官战俘营,所以此处以上尉为最高阶军官。谦二隶属的第四中队第二小队中队长为浦山上尉,小队长为田下中尉。
只不过,在大队的军官们,大概只有半数是现役军人,其他都是日本快要战败时,召集而来的当地日本侨民,算是应召的预备役。
中日战争开始之前,日军预算有相当限制,因此员额也不多。大致由陆军士官 学校出身的现役军官,以及甲种合格现役兵组成,士兵服役两年后便可退伍。类似谦二这种体质不佳的第二乙种体格的士兵竟然也受到征召,代表当时战局已经相当严峻。
随着战局恶化,一些已经退伍的士兵与退役的军官,又再度被征召加入部队。这些人较为年长,被再次征召之前已经过着一般的社会生活。受到“彻底动员”集合而来的当地日本侨民,大概都是这样的人。
谦二隶属的第五十二大队军官中有许多都属于此类再度征召的军官。大队长植苗上尉与大队副官隈部上尉,是原隶属机场大队的现役军官,但第二小队长田下中尉,则是一九二〇年代军事限缩时期的短期志愿军官,后来成为预备役;当他成为“满洲国”侨民之后在当地受到征召时,大约四十多岁。
第四中队长浦山上尉,原本是女子学校的英语教员,后来负责管理位于奉天的战俘营。第四中队的第一小队长也与第二小队长一样,同为被再度征召的当地日侨居民。第三小队长为现役中尉,第四与第五小队长皆为二十岁左右的少尉军官。
而且,因为日本战败,日军全员都形式性地升了一级军阶。谦二因此成为一等兵,田下小队长从少尉升为中尉,浦山中队长从中尉升为上尉。对于这样的升等,大家都称“波茨坦中尉”“波茨坦上尉”等等。
在奉天临时编成的第五十二大队,抵达战俘营之后才完成整编。谦二所属约有二十名班兵的班,大概有以下成员:首先是班长高桥,他是现役军曹,曾待过从华北移防东北的部队,是拥有战斗经验的老士官。日本战败后,他与那些遭“彻底动员”的人一样,暂时离开了军队,但又在奉天受到征召并被送往西伯利亚。
班里面有丸谷伍长,他是当地征召的日本侨民。丸谷伍长周遭还有五六名住在奉天的日本侨民好友,大家都是当地征召而来。另外班内还有两位《“满洲”日日新闻》的记者,也在当地受到征召前来。
班内尚有一名原本应该是中尉的人,却隐瞒过去,以一等兵身份入队。这位佐桥原中尉,趁着战败后的混乱离开部队,在过去身为他部下的丸谷伍长家中“接受寄居照顾”。
另外,有一位与浦山上尉一同在奉天战俘营工作的日裔第二代、叫作饭冢上等兵的原翻译,也成为俘虏进到这个班来。他出生于洛杉矶,回双亲故乡广岛短暂停留时,却因战争爆发无法返回,之后还受到征兵的召令。但上级将他从普通部队中调出,送到奉天战俘营去当翻译。饭冢虽然有时候不太能准确掌握日语的情境,不过在战争初期日军占领新加坡,俘虏了白思华中将(A. E. Percival)与温莱特少将(J. M. Wainwright)时,他曾经担任过他们的翻译。他还说“白思华很小气”。
在大队本部里,也有一位出身夏威夷的川村伍长,是略为年长的原翻译,现在则担任炊事班长。如前所述,浦山上尉担任过女学校的英语教员,现在是饭冢与川村的长官。
在黑河执行物资搬运作业时,加入了另一位山本翻译,他担任对苏军的联络职务。传言山本曾在中国东北的公司从事贸易相关工作,所以能够讲俄语。五十岁左右的山本个性温和,是一位深受敬重的“人望者”。
翻译这种工作,为了迎合苏联方面,可以把俘虏们想表达的意思略过不译,但山本却很忠实地翻译。通过他的口译,供食与劳动条件有很大的改进。虽然他是非常温和的人,但如果苏联方面有蛮横的举止,他也会委婉地训斥对方,详加说明应有的正确做法。这位“人望者”绝不会说什么豪言壮语,但任谁都会对他敬让三分。
这些人的经历,都是谦二在战俘营里闲聊中听到的,缺乏资料佐证。高桥军曹历经什么样的转折才来到奉天集合,又或者佐桥中尉为何隐瞒身份埋没人群中,这些事实都不甚明了。
都是闲聊时谈到进入军队前大家从事什么,无意间脱口而出的事情。不过大家最热衷的话题仍然是食物。“回到日本内地后想要吃什么”啦,“乡下红豆汤与御膳红豆汤有什么不同”啦,大概都是这类话题。而且这种闲聊都是一九四六年春天之后,稍有余裕时的事情,最初的那个冬天大家都累垮了,回营舍只想睡觉。
苏联方面也针对俘虏进行身家调查,特别针对原关东军特务部队出身的人,都会进行严密的监视。不过根据谦二的推测,“一般部队的人,即便伪造自己的军阶,只要不影响整个管理运作,苏军也不怎么关心吧”。谦二自己也仅在抵达战俘营时接受过一次身家调查,之后完全没有追踪调查。
第五十二大队因为是混合编成部队,所以混杂了各式各样的人,不过也因为这种多样的编成,此处的上下关系不像一般军队那么严谨。日本战败之前才征召而来的当地日本侨民许多彼此都认识,名义上挂着士官或军官,但分配食物与劳役时,并没有发生蛮横或偏颇的状况。“不管是轻松的工作还是辛苦的工作,能够赚点好处或没啥好处可捞的工作,身为班长的高桥军曹,都尽量做到公平分配。”
谦二所在的战俘营,军官们也是收容在其他建筑,拥有不同的待遇。不过这是因为苏联遵照过去于一九〇七年批准的《陆战法规和惯例公约》(海牙第四公约)规定,军官与士兵享有不同待遇,而且不可驱使军官进行劳役。
因为不懂国际条约,当时感到很不公平,不过除此之外,因为自己所处的战俘营并没什么阶级差别,这算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在其他的战俘营,新兵不管粮食或劳役分配,都处于最差状态,许多人都因而死亡。
虽说如此,战俘营的人际关系大致还是相当冷酷淡薄。即便视同一班的班兵,因为大部分人白天没有一起作业,大家感情没那么好。加上该队内没有阶级与类似部队的固定上下关系,“不得要领”的人,劳动作业手脚缓慢的人,就容易被当作“包袱”。
例如在一九四七年夏天,我们被派遣至某丘陵地带达三个月,执行树木采伐劳务。两个人一组以锯子伐树。每一把锯子的锐利程度不同,判断错误选到钝的锯子,就难以砍断树木。那些懂得选出好工具的人、有体力的人、灵巧的人等等,到现场时就会组成团队。而像我这种既不得要领、又没有体力,而且不具技能的人,只能与状况差不多的“残渣”们组队。当时与我组队的是同样来自第二航空通信联队的新兵,两个人同样既没体力又不得要领。有能力的团队总是能够达成规定的作业量,我们却老是苦于达不到规定量。三个月后回到战俘营,大家都说“你瘦了好多”。如果这发生在最初的那个冬天,我大概早就死掉了。
度过了最初的冬天后,俘虏中具有经验及知识的人,开始担任电工、木工、理发师等技术职位,这些工作大多在室内,苏联方面也因为技术劳动者不足,对他们颇为礼遇。技能职务的业务达成率较体力劳务高,一九四七年以降有些人已经可以领到薪资,也有人能到赤塔市内的市集购物。
为了能够从事这些职业,有不少虽然没有经验但手脚灵巧的人,靠着自学与能力也成为临时的技术人员,他们被通称为“西伯利亚木工”“西伯利亚泥水匠”等。谦二说:“在战俘营内,原本就有一些过去从事泥水匠、木工与农民等各式各样职业的人。”
这些技能对俘虏生活也有所帮助。谦二所待的战俘营,在一九四六(昭和二十一)年左右曾经发给大家苏联从中国东北掠夺来的带壳稻谷。俄国人没有稻米脱壳与精米的知识,因此把工作委托给俘虏,而出身农民或木工的人们,以大棵松树做成磨臼,还制作了将米壳吹走的手摇风扇机。俘虏们在出品率上做了点手脚,成功增加产量,之后大概三个月期间,大家几乎都能吃饱。
但反观谦二,过去不过是个下级事务员,刚满二十岁,既没有特别技能,也没有农业或土木工作的经验,而且办事往往都不得“要领”。
那是一九四七年春天,我被派到面包工厂运送燃料时发生的事情。类似这种有好处可捞的工作,在中队中大家都是照顺序轮流担任。面包工厂里大多都是中年女性,俘虏中办事机灵又得要领的家伙,会用俄语隔窗叫唤:“女士,快给我!”女人们就会丢出一些面包。我对这种事情充满抗拒感,所以完全办不到。俘虏同伴都期待出这项差的人可以偷拿一些面包与小麦粉,当作“土产”带回战俘营。我大概只能把面包切成薄片塞在衬衫里带回来,顶多只能分配给两个人。
有些人竟然能从工厂带回两公斤左右的完整面包,他们把面包装入袋子后挂在脖子上,垂下来藏在外套的衣摆内,回到战俘营身体检查时,面包连着外套整个脱下,骗过苏联士兵的眼睛。甚至还有把小麦粉藏在帽子里面躲过检查,在战俘营内烤来吃的人。拥有在底层累积的经验与生活能力的人,在这种状况下有更强的生存能力。
缺乏经验的谦二,屡屡遭遇失败。一九四六年五月,他在户外作业途中找到了一处长有茂密野生灰菜的地方,他特别把早饭留下来与灰菜一起丢进饭盒中煮,却过于苦涩无法食用,只能哭着把饭菜都倒掉。煮灰菜时得先去掉苦味才能食用,这种乡下出身的人都知道的常识,谦二却完全不懂。
理所当然,俘虏们的劳动欲望并不高,工作效率相当低。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开始,开始建造砖造集体住宅,从马铃薯田整地开始,全都靠人力作业,一直到谦二一九四八年夏天回国时,该建筑还仅搭到二楼。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日本俘虏在俄国建造歌剧院的节目,我个人不太相信这种表面上的说法。恐怕俘虏们只是曾经在该处工作过而已。后来日本的经济与技术获得国际上的好评,俄国方面才做出这种“日本人搭建”的传说吧。
不过上述带有某种幽默或余裕的状态,都是一九四六年春天以后的事情。“最初的冬天实在非常难熬。因为营养不良而死亡的例子,大概都出现在这个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