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出了奉天后朝北方前进,如果要遣送回日本,理当往南走。即便如此,俘虏们仍想象不到将被送往西伯利亚。
列车北行后,大家就想,应该是要通过哈尔滨转往海参崴港。可是列车通过哈尔滨后仍继续往北,这时又有传言说是因为作战破坏了铁桥,所以必须改由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转往海参崴。人类不太愿意相信事情进展逐渐恶化,宁可满怀期望地观察周遭状况。
俘虏们在货车厢内的两层底板上三三五五地坐着。因为是在极短时间内编成的队伍,不具备真正的部队机能,“只是把互相认识的人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
运送俘虏的列车,在铁道路线上连绵前进。因此当更前方的列车塞车时,后方列车便经常得停下等待,并借此补充煤炭与水。场景大概都是在辽阔原野中的某个火车停车场,停车后可能几个钟头都不动,一旦发车,又会奔驰不停,不知何时才再停车。
货车上没有厕所,所以得忍耐至下次停车,或者在地板的缝穴中解决。而且不停车就无法煮饭。搭乘火车时领到两公斤的黑面包,一开始因为太酸,谁也不愿意吃,即便肚子渐渐饿了,大家一开始还是先从发配的米与杂粮吃起。
利用蒸汽火车头补水停车的时机,可以炊煮杂谷,日本的米饭只要没水没火,就束手无策。当时是我第一次见到俄罗斯黑面包,当发觉只要有水和这种面包就能活下去时,还觉得相当方便。列车不停的时候,大家便生啃谷类,最后终于也吃起黑面包。
毫无预警停下车时,大家便赶紧奔走取水烧饭,在火车停车场有帮机关车补水的水箱,因为没有水桶,俘虏们便拿着饭盒在水箱内取水。这些水是为了下次停车之前做好准备。
停车煮饭时,筹措燃料是一大难事。因为这支队伍不是真的军队,无法有效依军纪行动,所以几个谈得来的人便结伙到四周寻找枯草、柴薪或脱壳后的谷物外壳,权充烧饭燃料。但因前方列车的俘虏们也同样在火车停车场周遭采集燃料,许多时候木、草料都遭采尽,他们只好前往更远处搜集,有些俘虏甚至因此遭遇盗匪。当列车发出发车讯号时,总会让离列车较远的人大为慌张。
现在回想起来,面对要把自己送去西伯利亚的火车,因为它即将离开而感到着急心慌,也是相当奇怪的事情。但是处在那种资讯有限的环境下,也只能做出此种程度的判断。谦二说:“当时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因为言语不通,即便逃走也不知接下去该何去何从,因此只能保持与大家一同行动。”翻阅西伯利亚拘留记录资料,可以看到许多人指称苏联士兵提供假资讯,告诉日本人他们搭乘的是“Domoy(俄语“归国”之意) ”的列车。据说因此许多日本士兵不加抵抗,而任苏军运送。不过根据谦二的说法:“没有从监视兵那里直接听到消息,当时大家一心一意想要回家,到处充斥各种充满希望的谣言,这些传言广布的程度恐怕超过大家想象。”
根据谦二他们奉天第五十二大队于二战后发行的会刊来看,从奉天出发后,逃离大队的合计有数十名 。根据谦二的回忆,刚从奉天出发时逃走的人数最多,到北安(现在的黑龙江省黑河市北安)出现了最后的脱逃者:“苏联士兵在货车顶上架设自动步枪,因为曾在夜里听过开枪的声音,推测应该有人打算逃走吧。猜想逃走的是能说中文、在东北当地征召的日本人。”
火车停车期间,当地的“满人”纷纷前来,与俘虏们以物易物。谦二也拿军队发的皮腰带和当地人换了食物,类似煮玉米或豆沙包,交换这类可以立刻食用的物品。至于被集合到北陵的民间人士,有些也拿自己换上军服前的私人服装与当地居民交换食物。
对因为腹泻而遭部队抛弃的谦二而言,在体力极差状态下的这趟列车行程,显然痛苦不已:“火车停下大家取水时,颇得要领的机灵人很快就可以确保自己的饮用水,而我总是慢半拍。加上这个刚编成的集团也没什么团体感,自己如果不做点什么求生,也不见得会有人伸出援手。”
终于,列车经过哈尔滨来到北安。列车停在此处,大约等了一周时间。接着在十月十日前后终于来到国境上的小镇黑河(现在的黑龙江省黑河市),谦二等人于此下车。
在北安曾与往南送返日本居民的列车擦身而过,黑河已经没有任何日本居民。黑河街道上的建筑物已经遭受苏联军队的炮击破坏。从此处渡过黑龙江(阿穆尔河),便是苏联阿穆尔州的海兰泡。
苏军命令俘虏们开始将物资堆上驳船,准备渡过黑龙江。这些物资是苏联军队从中国东北掠夺来的战利品,有各式各样的物件,不过最大宗的仍是大豆与高粱等粮食作物。在俄国人的驳船上,由俘虏们背着每包大约五十公斤的物资爬上驳船阶梯后堆放。
这样的作业持续了快一周,最后俘虏们也搭上驳船渡河,那天是十月十四日,因为是俘虏朋友的家乡举办庆典的日子,所以记得很清楚。
抵达对岸海兰泡的那天下着雨,但苏联没有准备任何住宿用的建筑,俘虏们只好在其他建筑物的廊檐下站着撑过一晚,第二天开始在原野中开挖壕沟。大家把手边的营帐集中起来设置屋顶,周围做好排水沟,一面搭建避雨的场所一面忍耐寒冷。接着在这里又花了一周左右进行作业,将驳船上的行李全部卸下。
从海兰泡有开往西伯利亚铁路干线的火车。在黑龙江两岸上下货作业了十天的奉天第五十二大队,乘着十月二十五日的夜间列车,深夜从海兰泡出发。
出发的第二天早上,俘虏们一边观察太阳的方位,一边讨论现在正在往西北抑或朝西南前进。但因列车路线不断变换方向,所以难以掌握前进的方位。不过当天下午,大家终于从太阳的方向,知道列车正往西行。
进入苏联领土后,警备格外森严,俘虏除了下车上厕所之外,都禁止离开列车。进入苏联领土后换乘的列车连接有炊事车厢,从该处向各车厢提供装有热粥的金属制圆锅分食,因此也不可到车外去煮饭。在奉天分发的黑面包早已吃完,手边即便还有杂粮,也无法炊煮。如果发生什么状况导致粮食配给停顿时,就只好生吃杂粮。
被原本部队弃置的第二航空通信联队脱队士兵,因为长程移动而体力不支,有些人就这么从列车上消失了。谦二说:
大概离开海兰泡三天后,有个入伍四年的“万年一等兵”——会成为“万年一等兵”,大概都是思想或行为上有问题,属于很糟糕的士兵。这个人被列为“万年一等兵”的理由是他智商不太够,对部队而言带着这个人相当麻烦,所以也把他抛弃了。而且关于确保食物、作业分摊等,他全部不需参加。
这个人既不会打水,也无法收集燃料,更不会煮饭,光是在货车车厢内睡觉。俘虏同伴会多少照顾他,不过遇到情势紧迫的时候,往往自顾不暇,只能担心自己的事情。最后,他的存在感日益稀薄,大家几乎都不记得有这个人,某天他终于从列车上消失了。讲得好听一些,有人说他下车“入院”去了,不过列车在大荒原上奔驰,根本没看到有医院的小镇。在没有任何体制帮助这个人的情况下,他大概没能够生还吧。
再往后的西伯利亚时期也是如此,谦二从未亲眼见过人员死亡。“大概就是那么回事,跟电影、小说不同,他们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
离开奉天大约一个月,十月二十八日的午后,列车通过一个大市镇的中央车站,最终停在离市镇一段距离的火车调度场。俘虏们受命在车上等了约一个钟头,当天色昏暗下来,便开始依序下车,并分成三个集团。第一集团有第一、第二中队;第二集团有大队本部与包含谦二的第三、第四中队;第三集团则有第五与第六中队。
火车通过市镇的中央车站时,俘虏们才知道这个市镇名为赤塔。赤塔为西伯利亚联邦管区赤塔州的首府,十九世纪为俄罗斯帝国的流放地。在日本军的地图上看来,离开海兰泡之后便无都市,直到赤塔之前,没有任何稍具规模的市镇。
下车之后,听到告知下午五点的汽笛鸣响。处于不知未来会如何的状态下,谦二说,这声汽笛听来是一阵“非常悲凉的声响”。
当天虽然有配给早餐,但没有发放午餐、空着肚子的俘虏们,奉命走在寒冽阴暗的大雪中,当时谦二身上仅有一只背包,里面装着饭盒、水壶、用得又旧又薄的军用毛毯,以及少许的日常用品。
经过一个月的列车运输,抱着空腹走在寒冷阴暗中,实在非常痛苦。可以听到日本军官喊着“还剩几公里了”,激励大家继续往前。这里面也包含了运送死于货车上同僚遗体的小组。
让俘虏搬运遗体,可能是为了确认人员数量吧。苏联军队中的运输指挥官,应该确实有收到将俘虏移往战俘营的命令。包括遗体一同确认送达,必须让战俘营的所长明确人数,然后才能领取“受领证书”。不管是日本军队还是苏联军队,只要是军队就是这种情况。
大陆城镇的空旷大道上,仅偶尔出现几盏路灯,几乎没有汽车与行人的影迹。队伍经过不知名的巨大铜像与水泥建筑物前,步行了大约两个钟头,终于抵达一处木造建筑。这段大约五公里的路程,此时却令人感觉如此遥远。谦二所属的集团在此停下,其他集团还需走到更远的地方,而且,此后再也未曾见过他们。
那时已是深夜了,累坏了的俘虏们也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他们在终于抵达的安心感中,分配决定各自要睡在三层床铺的哪个位置,吃过配给的食物后,立刻睡下了。
对谦二而言,从这一天开始,展开了他待在赤塔第二十四区第二分所的三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