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二搭乘的军用列车,途中在名古屋接受了妇人会的茶水接待,稍后在深夜通过神户,十二月四日抵达门司港。他们暂时在兵营中等待,十二月八日登上货船,被送往朝鲜半岛的釜山。
在海上迎来十二月八日的谦二,跟着大家在甲板上集合,见习军官站在甲板的最前端进行训示(类似精神训话)。偷袭珍珠港、发布日美宣战诏敕的十二月八日,被称为“大诏奉戴日”,每年的这天各地都会举行训示,而今年则是最后一次的“大诏奉戴日”。“那个年轻的见习军官是运输指挥官。这个时期应该已经相当缺乏军官了。海面风浪大,船艏载沉载浮,见习军官也就跟着浮沉上下。训示时,光是要站着都很辛苦。”
谦二一行人于八日傍晚抵达釜山,在釜山港西边的学校中度过一晚,再搭上货运火车,继续前往中国东北。这些军用列车因为运输时刻表调度的关系,途中停下好几次,在车上睡了好几夜之后,大概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左右,谦二抵达了屯驻于牡丹江(现在的黑龙江省牡丹江市)的电信第十七联队。
与谦二一同受到征召的新兵们,大致来自福岛、新潟与宫城等地。父亲雄次仍把户籍的本籍登记在新潟,因此谦二的本籍地也是在新潟。旧日本军依照本籍所在地驻扎的联队实行部队征召,谦二本籍的新潟县新发田属于第十六步兵联队管辖,而此部队属第二师团所管,师团司令部设于仙台,因此福岛、宫城、新潟的新兵们都在一起。谦二说:
早实的同学们隔年都被东京的部队征召。与我同期进入富士通信机的“早实组”也是。他们留在本土,于极短的时间内,为所谓的“本土决战准备”挖掘了许多防空洞,日本战败之后便立刻返回故乡了。自己偶然地因为本籍地设在新潟,所以被派到中国东北,日后又被扣留在西伯利亚。所谓人的命运,有时候一点微小的差异就会造成重大区别。
入伍的时候,军队老兵告诉我:“你们得去‘满洲’。”并且特地宣布:“这些家伙很辛酸,先让他们去和家人道别。”原本部队的调动目的地是军事机密,不应该告诉我们,可是面对着我们这些十九岁左右的新兵,大概是同情我们吧。毕竟老兵自己也是与家人分别,待在军队里面。
抵达牡丹江时,谦二等人只穿着军装,却没有配备枪支或其他装备。从东京的军营带来的,只有一个粗竹筒,上头命令以此代替饭盒与水壶。
抵达牡丹江时,我们脖子上用绳子挂着竹筒,当地老兵稀奇地看着我们,其中一个人还说:“内地物资已经缺乏到这种程度了吗?”实际上,也正如他所说的,我们是只穿着军服、没有武器的集团。
谦二一行人被送到电信第十七联队,隶属屯驻于中国东北的关东军,是“第一方面军”的直辖部队。过往号称陆军最精锐部队的关东军,早已把精锐部队都调往南方战线,为了填补这些空缺,才补充第一年入伍的新兵,进行紧急的部队编成与训练。
在军队驻扎地,军官与士官们可以分配到个人房间,剩下的士兵则在被称为“内务班”的单位过着集体生活。会检查个人信件,也检查个人物品,除了在厕所之外没有个人隐私。平常内务班有十几名班兵,受新兵教育的“初年兵”与入伍较久的“老兵”比例大概是一比一;但大量动员的时候,新兵数量大为增加。谦二所属的电信第十七联队的中队,有五个“内务班”,里面大概有一百五十名新兵。“精锐部队已经调往南方,关东军只剩下骨架。虽然我们不是年纪较大的召集兵,总还算是年轻现役兵,但类似我这种体质不佳的人很多。”
在谦二受到征召的一九四四年,连征兵体检时属于第三乙种体格者也被纳入征集对象,而且最高服役年龄由四十岁提升至四十五岁,征召年龄则从二十岁以上降低至十九岁以上。谦二正是因为这项修正而被征召入伍。谦二所属的中队共有五个内务班,其中第四、第五班内以体格不佳的现役兵居多,谦二配置在第四班。
当时日本陆军入伍后,需要在内务班接受被称为“新兵教育”的新兵训练,然后根据在军队内的成绩与入营前的学历执行选兵,施行方式大致如下:
拥有中学毕业以上学历者,入营三个月后接受干部候补生考试,合格后即成为一等兵。接着再根据接下来三个月的勤务成绩,分成可升军官的“甲种干部候补生(甲干)”与可成为士官的“乙种干部候补生(乙干)”,入营满一年时各自就任所属军阶。
只有高等小学校或更低学历者,如在三个月新兵训练中表现优秀,可于“一选拔”成为一等兵。再过三个月的第二轮选拔中,优秀者会被拔擢为上等兵,打开自己晋升士官的大门。
在三个月后的新兵选拔中落选者,再过三个月可接受第二轮选拔,此时相当比例都可以升为一等兵。两次选拔都落选者,入伍一年后全部自动升为一等兵。但是执行勤务状况恶劣、被视为反抗上级命令者,之后就成为“万年一等兵”,永无升迁希望。军队除了是学历社会之外,同时也是竞争主义的社会。
谦二自中学毕业,所以拥有接受干部候补生考试的资格,他早在东京入伍的时候就已经被委托担任六名新兵的“指导”。谦二在富士通信机上班期间是个优秀的事务员,工作上也相当迅速勤快。
可是在中国东北时,因在严冬时期长时间坐车,他出现了严重的腹泻症状,体力非常差。
体力变差了之后,判断力也迟缓了,脑袋里面一片朦胧。虽然一开始就被派任“指导”任务,但自己接受命令时反应却非常迟缓,一点都不机灵,还犯了许多错。对军队而言,我就像毫无用处的豆腐渣一样。
谦二的勤务状态不佳,当三个月的新兵教育结束后,他仍参加了干部候补生的考试。每个中队都会派出几个人参与竞争,这也是原因之一。“参加干部候补考试的人,考试当天都前往联队本部,大家依照着成绩高低顺序,并排成四列纵队,我自己大概排在倒数第五个。”
谦二当然没有通过考试,成为被称为“干落(干部落选)”的人。六个月之后第二轮选拔他又落选,结果带着二等兵的身份迎向日本战败。两次考试都失败的人,大概只占全体的四分之一,算是相当糟糕的士兵。
负责训练新兵的,照理来说是下士班长,但实际情形却是由在军队时间较久的“老兵”君临一切。内务班的生活,从听到号音起床后,接着更衣、点名确认人数、用餐、训练、扫除、就寝等,都有一定的规定,只要动作迟钝,步枪保养得不好,或者单纯只是老兵心情不好,便会立刻遭到殴打。“没有一天不被打。状况糟到要计算这是自己今天第几次挨打了。”
老兵的殴打被称为“私人制裁”,军方当然是禁止的,但实际上这种状况却四处横行,这也反映出当时日本军的状况。
中日战争之前,只要服役两年便可退伍,但当时随着战事扩大,退伍变得相当困难,甚至出现许多“三年兵”“四年兵”等。因为不知何时才能退伍,被困在内务班的这些老兵们开始变得狂妄,这种状况下,比起在意阶级,老兵之间形成更加重视年资的风气,这也是造成“学长们对学弟严苛训练”的原因之一。
根据谦二的说明:“并非所有老兵都打人,但他们之中许多因为无法提升官阶而性格扭曲的人,动不动就揍新兵。对于迟迟无法晋阶的一等兵,我们都不称呼他们为一等兵,而叫老兵大人。”
一九四五(昭和二十)年二月底,军方发出禁止“私人制裁”的通告,但“二年兵、三年兵还是闹得很凶,虽然禁止了,却没什么效果”。战争扩大与战况恶化,也是造成“私人制裁”横行的原因之一,只靠形式上的通告无法达到任何遏止的效果。
让谦二印象深刻的,除了这种老兵对新兵的霸凌之外,问题更大的其实是日军的“形式主义”。他如此说明:
我们需要记诵一种叫作“典范令”的《步兵操典》与《作战要务令》,以及所谓的《军人敕谕》,而且必须一字一句完全按照原文背诵,至于是否理解内容,则完全不予考虑。老兵们说:“军人应该遵守的有哪五项,都写在《军人敕谕》里,被问到的时候,不能回答‘报告:是忠节、礼仪、武勇、信义、朴素五项’,而必须要按照原文背出‘第一,军人需以尽忠节为本分;第二,军人应礼仪端正 ……’。”记录战斗要领的《步兵操典》中的“警戒四周”也不准说成“警戒周围”,所有都是形式主义,把上边交代的事项按完整的形式做出。
装备品方面,要以档案登载“额数”的部分非常啰唆,但只要档案上形式完整,往后就不会出问题。在内务班内如果缺少备用品,便会产生责任问题,所以需要到其他中队偷来补齐额数,偷窃问题层出不穷。
例如,在日语称为“物干场”的晒衣场,除由新兵负责晾衣服之外,还得派出担任“物干场监视”的兵员,否则自家中队的衣物很容易遭他队窃走。吃完饭后洗餐具,万一餐具掉了千万不能就这么弯腰去捡,因为一弯腰,其他还放在洗手槽内的餐具就可能被偷走。为了防止这种状况发生,得先以脚踏住掉下去的餐具,等洗完餐具后,请附近的同伴帮忙看守,这时才能去捡拾。
我自己的汗衫也被偷过,最后靠老兵帮我偷了一件回来才得以应付过去。这些虽然称不上是大事,但也因此让人无暇思考。总之,只要不让上级来追究责任就好,满脑袋只能考虑这件事。
进入军队后,谦二也开始抽起配给的香烟。新兵几乎没有自由时间,在上厕所时抽根烟,是唯一能喘口气并不受责骂的时光。
新兵训练期间,谦二把自己的照片寄给父亲雄次。“当时的军队很重视表面功夫,新兵的时候必定得拍张照片寄回给家人,证明自己‘精神鼓舞、勤勉军务’。而且因为有检查制度,所以没办法在信件中提起自己每天挨打。”伊七年纪已经大了,能够委托收取信件的只剩下雄次,因此军队寄出的信件都寄到雄次住处。
谦二受完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后,便被派驻到位于牡丹江西南约二十公里处的宁安,分配在第二航空通信联队,该联队隶属于负责该区域的第二航空军,主要负责机场与飞机间的无线电通信,以及机场内外的地面通信等任务。
因为体力不佳导致成绩低下的谦二,仍然是二等兵的身份。东京入伍时与他一同担任新兵任务指导的同期,都已经成为干部候补生,这更让谦二倍感凄凉。在第二航空通信联队里,优秀人才都配置在第一中队,谦二则配置在第八中队。
谦二被送往距离宁安火车站东部两公里位于原野中的兵营,火车站旁有座小型飞机场。经过三个月紧张不已的新兵教育期、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忙之后,抵达宁安却突然有了大量空闲。他们这个区域已经没有飞机,通信联队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需要处理。
我只看到过一次飞机。昭和二十年五月左右,好不容易来了一架单引擎飞机,但立刻又起飞离开。就见过这么一次。因为不能让军队就晾在一旁随意玩耍,所以偶尔会派大家去机场做一些整备性的土木工作,其他时间几乎无事可干。另外也干点农活,或去采些可食用的野生灰菜。
就当我们每天过着闲晃的日子时,四月从其他中队送来了来自日本内地的新兵,又狠狠地训练了一段时期,我们也差不多,简直就像为了当俘虏才被送来一般。
第二航空通信联队的士兵虽然以正值役龄的年轻役男为主,但也有不少像谦二一般从日本内地调来补充的新兵。因为缺乏军官,原本需要上尉才能担任中队长,但谦二所属的第八中队则由受速成教育升上来的少尉担任。至于大队长,则征召已经退伍的军官再度“回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少校。“当我们从事农作时,曾经看过年纪一把的大队长骑马经过。只见过大队长这么一次,而联队长什么的,见都没见过。”
一九四五年二月从中国东北寄给父亲雄二的明信片,因为军队
虽然受过暗号通讯与卫生兵的初步训练,但没什么机会进行实际演练。受新兵训练时还有一把自己的步枪,但在第二航空通信联队,大概四五人才有一把步枪。配给我们的武器,只有一把被称为“牛蒡剑”的步枪刺刀。印象中从来没戴过钢盔。
新兵训练时有教导大家如何操枪,但从未做过射击训练,一直到战败之后都没有开枪的机会。谦二唯一的射击经验是在早实三年级时,当时作为中学教育的一环,有接受军事训练学习射击的义务,只限于那么一次。新兵禁止外出,连宁安附近的各种商店都没去过。既没去过慰安所,也完全没接触过中国人。
如前所述,关东军为了填补主力调往南方战线后的军力空缺,自一九四五年一月起新设了大量部队。大致是以现存部队的基础干部搭配日本内地调来的新兵与当地征召的老兵,补充成新编部队。不过从实际状态来看,装备与训练都十分缺乏。
谦二所属的第二航空通信联队是历史较久的部队,他们一方面送出基础干部,一方面也补充新兵,但实际状况就如上所述,即便战况逐渐迫近,他们却连挖掘战壕进行防卫的准备都不做,谦二认为这肇因于他们完全没受过较正规的训练,他说:
军队就是一种“公务机关”,上头交代编成部队,命令驻扎于此,便依令做成文件,如果没命令,便啥都不做。说穿了,新兵训练时如果不依照命令动作就会挨打,既没教大家要自己思考,也不期待我们思考。这种状态下如果敌人进攻,该如何应对,我们自然从未想过。
上面这段感想,在当时士兵的回忆录里经常出现。即便在塞班岛或雷伊泰岛等激战的南方前线地区,敌人攻到眼前时也没做什么防卫准备,屯驻部队“无所事事”的例子层出不穷。谦二的处境,并非什么特殊的例外状况。
这期间,日军的战况持续恶化。菲律宾战线彻底崩毁,二月是硫磺岛,四月是冲绳本岛,美军陆续登陆。东京则在三月十日受到大规模空袭,造成了十万人死亡。
对于战争情势,一般士兵更没机会了解状况。一九四五年三月,谦二从早实时代的同学处收到明信片,上面写着“最近舰载机在东京上空盘旋”。指的是二月十五日美军以舰载机空袭东京一事。因为寄到军中的信件都必须通过检查,“在当时这算是很可能会被军方拦下没收的写法”。四月时谦二收到另一封明信片,告知祖父伊七因为强制疏散而前往冈山。
自从分配到第二航空通信联队后,谦二多少有了点时间,可以前往“酒保”(贩卖部)读报纸。当时“酒保”已经没有食物,“顶多就卖点卫生纸而已”。好歹是中学毕业的谦二,总还能在“酒保”阅读些新闻内容。
但报纸上通篇写的都是日军在冲绳靠着特攻战术击沉敌方航空母舰与战舰的消息。日本战败之后才知道当时这些消息全是“说谎”,让谦二确实吃了一惊。
日军已经不能客观报导情势,即便谦二从中学时期便关注的国际新闻,也只优先报导对日本有利的部分。一九四五年七月,英国保守党在下议院选举中输给工党,丘吉尔率领内阁总辞。这个时候第二航空通信联队的军官集合屋的前方黑板,也写上“丘吉尔内阁总辞”的大字。
三月十日,东京大空袭,这天也是纪念日俄战争中奉天会战胜利的日本陆军纪念日,正在接受新兵训练的谦二等人,于礼堂中接受中队长的训示。毕业自陆军士官学校、已快三十岁的上尉,告诉大家:“我们在人生最后关头,绝不可成为‘捕虏’,应该选择自杀。这种时候就带着手榴弹冲进敌阵中,尽量多带几个敌人一同上路。”顺带说明,日本的官方文书中虽然采用“俘虏”(Furyo)这个字眼,不过包括军队等大部分场合,一般都采用“捕虏”(Horyo)这个词汇。
即便如此,年仅十九岁的谦二,仍缺乏客观判断当时情势的能力。对于自杀时带几个敌人上路这样的训示,他只能在回兵营的路上不断想着:
那种事我办得到吗?应该没办法吧。
成为俘虏就必须死,在这种大前提下,各种想法都卡在这点上。所以要么自杀,要么被敌人所杀,又或者带几个敌人一起上路等,只能在这几个想法上打转。
五月的时候,听到希特勒战死、德国投降的消息。希特勒实际上是自杀的,但当时德国政府发布新闻,说希特勒在总统官邸前与苏联军队交战时战死,传到谦二耳边的正是这条新闻。谦二对此的感想是:“希特勒还算是个坚持理想、首尾一贯的人。”却没想过德国输了之后,日本将会如何。
七月二十六日,联合国发表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波茨坦公告》,谦二在“酒保”读到报纸报导,内心如此暗忖:
虽然是小篇幅的报导,不过仍记有可以保留日本原领土四个岛屿的字样。当时读了觉得“竟然可以保留中日甲午战争之前的领土,在这种条件下饶过日本啊”。连续几年不断听到“鬼畜美英”、“所有日本人都会被杀光”等宣传之后,他们竟然能留下日本这个国家,这种处置让人感到异样的宽大。
这种状态下,谦二的平稳日子在八月九日遭打破。这天天未亮,苏联军队就越过国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