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二在美日开战当天到早实上课,公民课教师穿着往常的国民服,满脸笑容地进入教室,说了句:“干得好啊!”学生稍微附和一下,他便一直兴高采烈的样子。之后,昭和天皇的《宣战诏敕》被报导出来,这名教师立刻到校园里大喊万岁。
但是大部分的教师都表现得相当平静。特别一名叫作塩清的贸易课程教师,当时课堂上有学生提问“为何九军神只有九个人”,他直截了当地回答:“啊,那是因为一个人被俘虏了。”
偷袭珍珠港时,日本从接近夏威夷的航空母舰上派出了五艘续航距离短、每艘只能乘坐二人的袖珍潜舰进行攻击。因为派出的这十人都没能返航,所以报导时强调他们是不抱生还期望、勇敢出击的“九军神”。可是“九个人”这个没头没脑的数字,让中学生们不由得心生疑问,所以才有人提出上述的问题。但当时被俘这种事情,都被当作一种不可告人的禁忌,因此塩清教师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反而让学生们大吃一惊,谦二的朋友甚至喃喃地说:“老师这样回答,不会出问题吧?”
这位叫作塩清的贸易课程教师曾撰写过股票投资的书籍,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如前所述,他总是穿着和服,绝对不穿国民服之类的服装。或许他从经济指数上早就看出这场战争是没有胜算的。谦二回想,这位教师曾说,“我讲课的内容你们终究会遗忘。比起这个,我的杂谈闲聊反而还会留在你们心中”,因此总是在教室中闲谈与评论时事。
这位老师的杂谈之中,特别让谦二印象深刻的是“报纸得从下方的栏位读起”这句话。因为战争时期实行言论管制,报纸版面中这些跃然纸上的标题,每则都想强调日本与德国的胜利。但是,如果“依照塩清老师建议的方式”阅读,就会看到不同的面向。
国际版特别是如此。报纸上方栏位所看到的大标题,写着德国胜利的消息。可是,底下不起眼之处,却小小地写着对德国不利的消息。大概记者们也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传达真实的报导吧。老师告诉大家:“要读懂新闻内在的真实,不要被新闻牵着鼻子走。”这样的习惯,我之后一直记在脑子里。
这位塩清老师,在谦二毕业后的一九四三(昭和十八)年夏天,辞去了早实的工作。辞职的原因是——与派到学校负责军事教育的军官们有着紧密关系的“教练班”学生爬到“相扑班”视为神圣场所的相扑土俵(比赛时的圆形擂台)上,两班学生起了冲突,“相扑班”的学生被当成“主谋”,遭受处罚,学生们因为不满这样的处置,发起了罢课行动。
“教练班”的学生们倚仗着学校教官的权威,一副唯我独尊旁若无人的样子,以前就曾引起其他学生的不满。学生们看守住从车站前往学校的上学路段,呼吁大家不要去上课,发起罢课活动,最终,事态竟然发展到没半个人去上学的状况。
战争期间发生这种特殊的情况,让学校教官们震怒不已,他们认为这是因为早实还残留着“自由主义风气”,并且在一连串反击罢课的手段中一并清算塩清老师,结果逼着塩清老师辞去教师职务。
太平洋战争开战后半年左右,官方持续发布着日军胜利的消息。但一九四二(昭和十七)年四月,东京首次遭遇空袭。美国海军的航空母舰钻过了大意的日军警戒网,接近东京近海,并派出了双引擎轰炸机队。
这次空袭以轰炸机队指挥官杜立德中校之名命名,被称为“杜立德空袭”(Doolittle Raid),共有十六架轰炸机攻击了东京、名古屋、大阪、横须贺等地的军事设施。其中负责攻击东京赤羽第一陆军造兵厂的飞机误炸了早稻田中学与早稻田实业,造成了两名早稻田中学的学生死亡。
当天是星期六,谦二刚好轮值担任扫除,早实下课后他仍留校打扫。十二点半左右,突然发出了惊人的声响,震波冲击之下全校的玻璃窗都碎了。但很幸运的,直接打中校舍的燃烧弹并未爆炸,只撞穿了二楼天花板,然后卡在一楼天花板与二楼地板之间,就这么停了下来。附近的医院也因空袭发生火灾,包含谦二在内的早实学生们,都跑去协助患者避难,帮忙撤出医院物资。
炸弹直接打中校舍时,我人在一楼,幸好只是吓了一跳,逃过一劫。如果炸弹爆炸,大概就死掉了吧。因为谁都没想到会真的发生空袭,所以也没有发出任何警报。结果第二天变成过度反应,敌机根本没来,却从一早就响起警戒警报,甚至还发出了空袭警报。
这次的空袭与隔年的正式轰炸相比,规模还算小,但仍造成八十七名日本人死亡,四百六十六人受伤,二百六十二户房舍遭毁损。比起实际受害,心理上受到的震动更加强烈。
“竟然让帝都遭受空袭!”海军极为重视此次袭击,认为应该加强警戒范围,进而强行攻击中途岛,但日本海军反而在中途岛海战中失去四艘航空母舰,吃了个大败仗。当局隐瞒事实真相,只公布了日军被击沉一艘航空母舰、一艘受损严重,但早实的学生中也传出了“其实好像被击沉了两艘航空母舰”的谣言。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比原来的旧制中学五年课程缩短了一年三个月,谦二从早实“提早毕业”了。国家为了确保劳动力与兵力,开始执行缩短学业期限的政策。在毕业典礼上,从校长到诸位老师,几乎都没人讲任何鼓舞大家的豪言壮语。
毕业后的谦二,于一九四三年一月进入“富士通信机”任职。该公司的前身是富士电机,是由德国的西门子公司与古河电机工业两家企业合并而来,其中通信机部门在一九三五(昭和十)年切割独立出来,成为富士通信机。
当时的富士通信机(Fujitsu),属于军需产业的新锐企业。提早毕业的谦二等人,与其他因为转业或倒闭而被转职到军需产业的零售业者们一起,在征兵年龄之前被分配到这家公司。谦二原本也没有自觉已经被分配到军需产业里:
招聘启事送到学校后,我也没有考虑太多,朋友说了句“能去这公司不也挺好”,我就去应征,而且也被录用了。同期进入公司的约有二十人,其中十二人是早实毕业的,而且有五个人都是提早毕业班的学生。可以说糊里糊涂地被好友带进公司。录取之后还因为上下班距离远而有点后悔。
不过,发生这种状况的背后,仍然有国家政策的影响。中日交战之后,因为劳动力不足与劳动力再分配之故,过去由市村町等地方行政单位经营的职业介绍所,从一九三八年七月开始便全部移交国营,企业的招聘活动或送达学校的招聘启事,也都在国家的管控之下。
随着国家接手管理劳动力分配,政府于一九三九年三月发布《赁金统制令》(薪资统管令)。这是为了避免员工自军需产业离职,以及防止因劳动力不足与物资管制造成薪资与物价交互螺旋上涨的状况。最初适用的对象是军需相关、拥有五十名以上从业人员的矿工事业所。一九四〇年十月第二次改正法令后,几乎所有产业的事业所,只要拥有十名以上从业人员,都有向国家提出给薪规则的义务。一九四〇年一月,为了调度军事费用,模仿纳粹德国的制度,开始施行自“事业者” 直接征收税金,称为“就源征收”的制度。
依据《赁金统制令》的规定,谦二初次任职的薪水,与就职企业无关,中学毕业的月薪就是日币四十二日元,第二年起调升至四十五日元。因为政治管制的原因,这种相同学历就给予相同薪资的“官厅型系统”,从过往就广被民间采用。每个月得到会计科去领取月薪现金袋,不必打卡,只要申请就会发给加班费,但谦二说在他周遭几乎没有因为想要加班费而留下工作的人。
富士通信机的职场位于京滨工业地带,神奈川县南武线的武藏中原站是最近的车站。在早实学过贸易与初级会计的谦二被分配到财务部会计主管的手下,在邻接制作交换机与通讯机器工厂旁的事务楼上班。
在事务楼中工作的人被称为“职员”,另一方面,工厂的从业人员就被称为“工员”,分成熟练的工人“职工”,以及高等小学校毕业、从各地方前来的“幼年工”,都在工厂内上班。事务楼的职员是月薪制,工厂的工员则为日薪制。
虽然富士通电信机不至于如此,但当时许多企业的职员与工员不仅薪资有差别,甚至连进公司使用的大门都不同。日本战败之后,废除“职工差别”成为日本劳工运动的重大课题。
根据谦二的说法,事务楼的职员组成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由大学出身的人担任干部职员,类似谦二这种中学出身的是事务职员,另外还有高等女学校出身的女子职员,比例上大概各占三分之一。财务部的部长是东大毕业,会计科的主管则是庆应大学毕业。谦二说:“我自己穿的衣服,就只有这么一套万年国民服,到公司之后只是把上衣换成事务工作服。大学毕业的那群人,每个都穿着西装。”
因为是军需产业,陆军与海军的监督官各自有自己的办公室。“军人们不懂实际业务,我想应该只是形式上的监督,不过公司的干部为了让他们开心,经常会去嘘寒问暖。”像这样的官民勾结,成为军需物资横流黑市的温床,同时,也成为二战结束后人民与“监督官厅” 间关系的基础。
谦二现在成为片山家唯一正在赚钱的人。赚来的薪水全部都交给伊七。原本就不在脸上表露情感的伊七,对于谦二可以开始赚钱一事,从他脸上照样还是读不出开心的样子。
就这样,谦二成为片山家与小熊家中,第一个“中学毕业的月薪族”。早上六点四十分起床,带着外祖母小千代做的便当出门,每天搭乘电车、转乘一个多小时,过着上班的生活。伊七与小千代,从六岁起就一直以昵称“谦”来叫唤这个唯一平安成长的孙子,对他怜爱有加。
谦二身为一位事务员,表现十分优秀,工作也处理得相当稳妥。如果从西伯利亚回来后,没被富士通信机赶走的话,战争结束后或许也会继续“上班族生活”。可是因为征兵之故,这种公司员工生活也只持续了不到两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