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谦二的说法,日常生活发生变化的第一个征兆,是从一九三八(昭和十三)年开始,街头逐渐看不到出租车。在此之前,为了能够买到更新鲜的鱼来炸天妇罗,伊七还会与公营市场的鱼贩合搭一辆出租车去筑地市场买鱼。不过,从这年五月起,随着施行《国家总动员法》,汽油也改为配给制,没有油票(政府公认的购买许可证明)便无法购得。
汽油售卖的管制,对天妇罗店造成了直接的影响。公营市场的店铺并没有接瓦斯管,所以炸鱼时使用的燃料就是汽油。无奈之下,伊七勉强改用焦炭来生火,但焦炭火力不仅弱,而且点火后还得一直注意不让火熄灭,使用起来非常辛苦。
军需景气与物资不足造成了通货膨胀,一九三九(昭和十四)年十月,日本政府公布了《价格等统制令》。除了政府规定的约十万种商品的公定价格外,只能由“业者组合”商议并通过官方许可设定协定价格,贩卖者不得自行设定价格。这个政策导致了物资流通的停滞,谦二还记得,一九三九年后半,连炸天妇罗的油与鱼,都变得难以购得。
公营市场在统制经济之下沉寂。但另一方面,与公营市场隔街相对的中野新桥娱乐街区,却聚集着发了战争财来此找艺伎饮酒作乐的人们,呈现出一段时期的繁荣景象。
昭和十三年,市场门前的西武铁路线车站名称,由原来的“登记所前”改为“中野新桥通”。听外祖父说,对面的娱乐街区因为“战争景气”,攒了一笔权利金付给西武铁道,所以才改成他们街区的名称。
谦二周围街道的商店,连红豆汤都买不到。同年十一月,配给制度在全国施行,连木炭、衣服、稻米等日用品也都开始实行配给。
伴随战争的长期化,计划性配给也逐渐失去功能。因为物资本身不足,加上汽油也不够,物流体系陷入停滞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持有配给票或米谷存折,到配给所却无物可供配给,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
一九三九年秋天,外国进口米开始出现在日本人的餐桌上。二次大战前,日本并未实现国产稻米完全自给,对都会区的下层民众而言,食用从朝鲜、中国及台湾地区进口的米,是极其普通的事情。可是从这年起,输入的米粮不足,日本甚至开始进口东南亚的长米。
日本政府从该年开始发出《白米禁止令》,禁止贩卖去除70%以上杂质的精米,并奖励食用芋头等“代用食”。
同时,管制经济的基层组织,也就是各种“组合”,也随之集结而成。如果不加入区域性的“菜肴天妇罗组合”(属于餐厅系统的“料理餐馆天妇罗组合”则另有组织),就无法取得食用油与燃料。加入这些“组合”的商店,原本都是敌对的竞争商家,现在却变成不共同加入便无法维持营业。
到了一九四〇 (昭和十五)年六月,东京等六大都市,连砂糖与火柴都引入了配给制度。各种物资的票券就等同购入许可证明,但仍得自备购入费。
另外,家庭消费方面,如果不加入“町内会”或“邻组”,就无法获得配给。对伊七他们而言,这是他们在东京首次体验到被编入町内会组织的感觉。
但与实际家户数相比,配给量往往不足,而且也发生许多需要的物资无法取得、却配给了不需要的物资的供需失衡状况。外祖母小千代会前往“邻组长”家的集会,转达附近居民们的各种不满。一九四一年,稻米实行配给制,人们也开始食用小米与麦子。谦二说:“对庶民而言,比起关心战争输赢的新闻,这些日常所需带给人们的冲击更大。”
伊七的老家虽在冈山,但因运输力不足,加上主要谷物类都被纳入国家经济管制,所以无法请老家寄来粮食。老家能寄来的,顶多就是一些杂粮食物。
糖类与汽油等稀少物资会优先送给军队。都会区除了粮食不足,也缺乏运输能力,各地方的物产往往只能留在产地,无法流通。当物资分配不平均时又导入了管制经济,必然会造成“拉关系”与“黑市买卖”横行。当时以“闇值”这个词汇,来指以管制外的高价格进行买卖,而这个词汇大概从一九三九年前后开始广为流传,与公定价格的走向不同,“闇值”呈现出剧烈的通货膨胀状态。
战争当中与战争结束后不同,战前仍觉得以“闇值”买卖东西是有违道德的,因此不敢明目张胆地干。但实际上,通过邻组长或组合长,物品仍以高价在黑市中流通,或者“有头有脸的人物”会出面,大肆进行物资买卖。这种情况更招来人们的强烈不满,街头巷尾甚至流传着“这世道有星星(陆军)有船锚(海军)有关系就有头有脸,只有笨蛋们才需要排队”这样的川柳 。
虽说只要有米谷存折就能够买米,但稍后去米店,店家却推托说我不认识你,所以无法卖米给你。街上四处贴满了“浪费是大敌”的标语,但暗地里却有人能够四处钻营。“有头有脸”与人际关系变成社会上最重要的事情,虽然物资不足很苦,但这种窘迫的身心状态与各种不公平,更被大众所讨厌。
依据谦二的记忆,附近居民对战争的反应大概都很冷淡。即便有邻组或者町内会组织,也仅是传阅一下“回览板” 应付一下,几乎没有人认真地进行什么活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军攻陷南京时虽然举行了“提灯笼游行”大会,而且是由在乡军人会与町内会组织办理,但谦二周遭却无人参加。
高层扯了许多理由来告诫我们,但愈往底层传达,反应就愈冷淡。
到了一九四〇年,开始了“新体制运动”与“宫城遥拜”等要求。电车通过半藏门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乘务员宣布“现在通过宫城前”,接着电车乘客全部都行礼如仪,但站在背对宫城那排电车吊环下的乘客,因为车内太挤无法动弹,只好以屁股朝着宫城行礼。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大家都没当一回事,逐渐地就自然消失了。
能够听到的战争新闻,都只有战胜的消息。在学校里,当攻下南京、侵攻武汉时,就会在教室内挂着的地图上,于该地区插上一支小旗子。可是,不管插上多少旗子,战争总是不结束。
“菜肴天妇罗组合”这方面,过了半年到一年,也就停摆了。到了一九四〇年中,即便通过“组合”订购,也买不到燃料或食材,伊七在当年底,不得不关闭了天妇罗店。
因为无法取得物品,愈来愈多商店都处于虽然开店但实际停业的状况。附近还能正常开张的,大概只有卖棕刷与扫帚等物品的杂货店。想上街吃顿饭几乎不可能。一听到消息说哪里的商店进货了,大家的眼睛瞬间都亮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商店都倒闭了。除了粮食生产或贩卖生活必需品等,属于国民生活不可或缺产业的劳工之外,其他劳工都被迫转换至军需产业,劳动力重新配置。受到这种冲击,高圆寺附近的咖啡馆与洗衣店等,原本服务都市中产阶级的服务业商店都消失了。隔壁的西服裁缝店也已倒闭,得靠着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去工作,才能维持全家生计。
根据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发布的《企业许可令》,所有的民间事业都采许可制,任何企业都必须获得政府认可,一九四二年五月依据《企业整备令》这则行政命令,展开对企业的整理合并。这些条例不断被引入民众生活中,其结果造成非军需企业不是转业就是倒闭,而财阀系统的军需企业,则朝着整并与统合迈进。一九四二年四月发布《金融事业整备令》,打着“一县一行”的口号,各地方为数众多的银行都被大银行吸收整并。片山家附近的小银行,也在这个时期消失了。
随着社会上的这些变化,片山家也不断遭遇不幸。一九三九(昭和十四)年末,在陆地测量部任职的次男政一,因为脑瘤而倒下。政一入院与病魔缠斗了约半年,于一九四〇年六月过世,年仅二十一。当时中学三年级的谦二,与比他大一岁的姊姊泰子,为此落泪哀伤不已。
为了埋葬政一,伊七于一九四〇年七月在东京多摩灵园建了“片山家”墓。多摩灵园最初是东京市公园科因应东京人口膨胀而设立的规划性墓园,于一九二三(大正十二)年启用,其用地跨越现在的府中市与小金井市。伊七拉了两位一样从北海道移居到东京的朋友,大家一起在规划区内购买了使用许可。在这个陵园内,日后也陆续安置了在中日战争中战死的士兵与军官的坟墓。
或许因为失去了两个哥哥,剩下的姊姊泰子对谦二更加疼爱。可是隔年的一九四一年三月,换成泰子结核病发。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某日谦二一如往常从早实下课回家时,刚收掉天妇罗店生意的伊七,突然脑中风倒下了。
片山家狭小的租屋中,躺下了泰子与伊七两个病人。伊七虽然留下右半身麻痹的症状,但总算捡回一命。但是泰子病情逐渐恶化,一九四一年十月,便以十九岁之龄过世了。
从佐吕间送来东京的兄妹四人中,三个人都病死了。一边工作一边到学校夜间部上课,加上战争体制下的营养不足与生活不安定等等,都可能是造成他们死亡的原因。“哥哥与姊姊接连过世,我也思考着不知何时会轮到自己。果真如此,那外祖父母应该是最难过的。”
谦二满十六岁,外祖母小千代六十四岁(一九
可是,生于明治九年的伊七,虽然女儿留下的子女接连死亡、自己也因中风而半身不遂,但他从来没有狂乱或哭泣过。
大概认为在孩子面前,不应该表现出这种态度吧,外祖父一直都隐忍着。外祖母多少有些抱怨,但外祖父总斥责外祖母:“抱怨这些无济于事的事情,还是于事无补啊!”
担任天妇罗店的店员,与片山家一同居住、立志成为作家的时冈精,也因为结核病倒下。他来东京后有一阵子身体状况不佳,医生诊断是患了胸膜炎,他照样继续工作。天妇罗店关闭之后,时冈为了征兵体检回到冈山老家,在体检时才发现自己染上结核病。当时的征兵军官对着因结核病而体检不合格的时冈破口大骂:“因为你是不忠者(所以才患结核病)!”他就这样留在冈山老家,到一九四四年夏天也过世了。
此后,家中就只剩下六十五岁的伊七与六十四岁的小千代,以及十六岁的谦二。能够帮忙赚钱的帮手全都过世了,天妇罗店也不得不关闭,这一家人就靠着伊七做生意赚来的存款,以及雄次送来的生活费勉强糊口。
谦二就读的中学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九三七年展开“国民精神总动员运动”。“之后的一年左右,各种口号开始变多,一九三九年左右起,空气中的氛围逐渐改变。”
即便如此,在谦二中学二年级左右,旧制中学内部仍然留有一些自由空间。国语教师针对日俄战争中的乃木希典大将,曾说:“乃木先生在日本被描述得很伟大,但在外国,特别英国等国家,则被批判身为军人却因为自己统帅能力不足,造成大量士兵牺牲。”等于间接地进行了批判。贸易课程的教师,总是穿着和服,经常闲聊,批评时局。一九三九年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开打,谦二说:“听来感觉好像事不关己。”
不过到了一九四〇年德国战胜法国后,“不落人后的风气逐渐增强”。同时,学校中也开始受到国民精神总动员的影响。
谦二也参加了现今称为社团的活动,那是只有四名团员的商业经营部,但从这年开始,文科社团的人被命令全部都得转到体育性社团。无奈之下,谦二只好选了看来最轻松的篮球部,但他一次都没去参加过,为此还被校方叫去,吃了两记耳光作为处罚。
战争愈是进行,就离生活与经济现况愈远,空洞的口号与精神主义四处横行。一九四一年,早实的班级名称由原来的“ABCD”变更为“忠孝信义”。社团原本称什么“部”,因为这个词来自英文的“俱乐部”,此后也改为军队式的“班”。
总是穿着国民服 的公民课教师,授课时只是重复不断说明要对天皇竭尽忠诚之心,最后甚至获得一个风评:“大家都说在他的考卷答案最后,只要加上‘天皇陛下万岁’就可以拿到满分。”每周有两小时的军事训练课程,谦二的朋友只因为在训练教科书上蒙上了精美的书套,分配到校园授课的预备役军官便感到欢喜不已,为此就给了谦二的朋友很高的成绩。
谦二喜欢的西洋电影,也受到国家管制的影响。一九四一年十一月首映的《华府风云》(Mr. Smith Goes to Washington)是最后一部美国电影,此后便禁止进口美国片,可放映的西洋片只剩下以前进口的法国电影或德国电影。由于这些旧电影胶卷被四处传递播放,画面毁损得相当严重,胶卷断片再重接也不在话下,因此经常出现故事跳接的状况。
姊姊泰子过世后一个多月的十二月八日,谦二在家中准备上学时,从广播中听到公告:偷袭珍珠港成功。美日战争正式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