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二进入小学的前一年——一九三一(昭和六)年九月——中国东北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当他转入杉并区的小学时,孩童们之间正流行着“肉弹三勇士” 这个词汇。大家传阅的书籍大多是类似山中峰太郎的《亚细亚的曙光》,或平田晋策的《昭和游击队》这种书。
虽然如此,“当初的战争,并非如往后那样荒唐无稽”,根据谦二的说法:“战争变得诡谲,是从中日战争 爆发之后开始的。”
例如一九三二年五月号《少年俱乐部》杂志刊登了一篇由军事评论家平田晋策撰写的战局推演文章,题名为《日米もし戦はば》(日美如果发生战争)。当这篇文章以单行本出版后,谦二也向同学借来阅读,内容是根据日本与美国之国力、军事力,以及当时两国的基本战略计划为基础,推估未来将会在西太平洋地区发生会战。但到了一九四一(昭和十六)年夏天,偶尔读到的一篇战局推演文章,内容却写着日军在美国西岸登陆,并且攻陷美国首都华盛顿。
一九三〇年前后,虽然开始强化爱国教育,但也没有往后几年那样的高压方式。虽然教育敕语 “重复不断,听到耳朵快长茧了”,教师也教导学童历代天皇的名号,但谦二只记得四五代天皇的名字,而且也不记得需要向“日之丸”国旗敬礼,或者得进行宫城遥拜 。
小学五年级还是六年级的时候,学校盖了收藏天皇照片“御真影”的奉安殿 。当时只是觉得“盖了一座好奇怪的建筑物啊”。至于上下学时得向校园中供奉天皇照片的奉安殿敬礼,是中日战争开始之后的事情。昭和十三年二月,小学六年级时参加了前往伊势神宫的毕业旅行,记得搭火车很开心,其他就没留下什么印象了。
原本正月、纪元节、天长节、明治节等四大节日时,一定会举办仪式,由校长奉读教育敕语。奉读的时候,学生们必须低头列队聆听。当时的小孩经常流鼻涕,而且大部分人都没有带手帕或面纸的习惯,所以校长读教育敕语时,总是可以听到此起彼落吸鼻子的声音。
一九三六(昭和十一)年二月,谦二小学四年级时,日本发生了“二二六事件” 。不过大家更有印象的,却是发生于同年五月的“阿部定事件” ,附近的大人小孩,大家都以此为话题。“局所” 这个词汇,也在孩童之间流行开来,虽然小孩根本不了解这个词汇的意思。
即便战争的脚步迫近,但庶民百姓的生活依然悠闲。甚至与一九三〇年前后的不景气相比,“九一八事变”后出现的军需景气,反而促成了经济上的好转。
片山家也从这个景气中得到了好处。一九三二(昭和七)年,伊七从屯驻于中野的第一电信连队“酒保”中取得商机。所谓的“酒保”,是指军队内的小卖部,士兵们休息时会到此处购买饮食,伊七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在此售卖豆沙包与乌龙面的权利。自家制的豆沙包拿来此地,保证可以卖得出去。能够在公家部门做买卖,对零售业者来说是相当安定的差事。伊七还雇用了三个员工,为此扩大了事业。
另外在一九三三(昭和八)年,次男政一从佐吕间小学毕业,终于来到了东京的伊七身边。政一在陆军参谋本部陆地测量部 觅得“技手”一职。技手是由小学或者高等小学毕业生中招募而来,受聘者像徒弟一般,是一种培养下级军官的方式。虽然无法晋升到中坚干部以上的职位,却是相当安定的职业。至于政一是通过什么方法获得这个职缺,谦二说他也不清楚。
辉一与政一虽是兄弟,个性却迥然不同。辉一是庶民性格,相当开朗,对谦二而言是无话不说的好大哥。与此相对,政一就有点难以取悦,根据谦二的说法,是一位“有志于成为知识分子的人”。
依照谦二父母结婚时的约定,已经决定让次男政一成为片山家的养子,所以他的名字成为“片山政一”。不过讽刺的是,政一与辉一不同,他并不想成为商人。与完全不关心升学的伊七和辉一相反,政一进入陆地测量部,一边工作一边到中学夜校上课。
另一方面,辉一跟着喜欢围棋的伊七学下棋,政一则在夜校上课之余,自己独力学习棋谱,夜里一个人与自己下棋。日后谦二看到辉一的日记中写道:“自己与政一宛如‘水与油’一般,互不相容。”
两个人的差异,大概是因为原本的性格就不相同。但与从事零售商的辉一相对,政一在学历直接关系到薪资与职位的官僚组织中工作,这种不同的境遇多少也造成了影响。
一九三五(昭和十)年,次女泰子从佐吕间的小学毕业,终于也来到了东京。泰子从杉并的高等小学毕业后,通过身为“产业组合”大佬的父亲牵线,进入位于丸之内的农林中央全国组织任职,成为事务员。泰子个性温柔,一边工作,晚上也到女子商业学校上课。
如此乍看之下安定的生活,却在谦二升上小学四年级的一九三五(昭和十)年被乌云笼罩。就在泰子来东京后没多久,长男辉一结核病发。
当时结核病尚无疗法,只能提供让病人静养与补充营养的处理方式。在还没有健康保险制度的那个时代,家中出现结核病患者,对庶民而言是相当大的负担。所幸,靠着雄次的经济能力,辉一得以进入江古田的疗养所,但辉一仍在一九三七(昭和十二)年八月,满二十岁这年过世了。
辉一死于结核病,或许与遗传自母亲的体质有关,但营养状况与都市环境也有影响。可是外祖父伊七却不这么想。伊七似乎认为辉一花费心神研究围棋到深夜,对他的健康造成了损害,因为这个理由,伊七非常后悔教辉一下围棋。伊七把自己的棋盘与棋子都送给了别人,此后再也不下围棋了。辉一的衣服等遗物,也全都被处理掉。
在辉一过世之前的一九三七年初夏,片山一家由高圆寺移居到中野区租屋。伊七在辞去“酒保”的工作后,为了接续辉一在中野公营市场经营的天妇罗店,因而迁居至此。为此,原本开在高圆寺的糕点店也关门了。开业之后经营了五年,在当时的零售商店来看,也算经营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中野的租屋是平房,有六叠的客厅与厨房,另外还有四叠半与三叠的两个隔间。大小其实与高圆寺一栋两户的房舍差不多,但厨房有瓦斯炉与自来水,比起旧屋有所改善。
在北海道干过建筑业的伊七,靠自己的力量扩建了这个家,另外设置了约八叠大小的工作间与浴室。他更发挥与生俱来的精明干练,在五十八岁之龄还掌握了如何炸天妇罗的技巧。八叠大小的工作间内有一个冰柜,可以放置炸天妇罗用的沙丁鱼和乌贼,冰柜使用的冰块则由卖冰的商家送来。
天妇罗店的日常经营状况如下: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起床,整个上午先在自家的工作间准备天妇罗的食材,也就是切菜、剖沙丁鱼拔骨等作业。接着将这些材料带到公营市场的店面,下午就在店铺炸熟,让傍晚来购物的顾客可以买到刚炸好的配菜。下午四五点炸天妇罗作业大致结束,之后便轮流看店。一边工作一边上夜校的政一与泰子,两人都很晚回家。因此全家人团聚共享晚餐的机会也非常少。
卖剩的天妇罗,隔天就在店面便宜出售。购买的顾客也都知道这是前一天卖剩的商品。当时货物流通不易,天妇罗用的沙丁鱼鲜度不高,据说事先拔骨时,骨头与鱼肉很容易分离。至于商品的品质,就由买方自行判断了。
政府方面的行政管理,对这些买卖也不至于太啰唆。某次,东京市保健卫生课的人员来到店面指导伊七,提醒说为了防止陈列于店面的天妇罗被掉落的灰尘污染,应该设置一个玻璃柜来盛放炸好的商品。但伊七抗辩说,将炸好的天妇罗放进玻璃柜,热气会充满整个柜子,顾客就看不到商品。从此之后就没有再接到任何管理方面的指导了。
售卖价格方面,蔬菜天妇罗每个日币一钱,沙丁鱼天妇罗每个两钱到三钱。因为单价便宜,所以若不准备足够多的数量就无法赚钱。公营市场并没有休市的日子,如果休息,就等于少去一天的收入,因此只有遇上私人婚丧等事宜才会休业一天。
移居中野后,小千代的外甥,当时十六岁的时冈精也立刻来到东京。他住在片山家,并成为天妇罗店的雇员。
时冈生于小农家,只有小学毕业,但他自行购买市面上售卖的早稻田中学授课录,自学成才。当时失去辉一的小千代向时冈提议,请时冈到东京来一同居住,并且来做天妇罗店的店员,但一心想到东京求学的时冈,却对这样的提议不太感兴趣。时冈希望成为作家,撰写以农村为主题的小说,听说连轮流看店的空闲时间都会拿来写作。
移居中野后的一九三七年,谦二升上小学六年级。搬家后,谦二仍旧搭电车回杉并第三小学上课,是个毫不起眼的学生。成绩大约中等,并不擅长运动。既没有值得夸耀的特殊技能,对将来也没有特别的期望。在家也不太读书,与立志成为作家的时冈相反,只读过《怪杰黑头巾》 这类作品。
雄次与伊七都认为,小学毕业后再让谦二读两年高等小学,之后便可以找工作赚钱。谦二本人也这么想。可是最后谦二竟成为兄弟姊妹中,第一个进入日间部中学就读的人。
就学的契机是次男政一。一九三七年十月前后,政一告诉伊七:“今后不就读日间部的学校是没出路的。”强力劝说让谦二升学。如前所述,政一担任陆地测量部的“技手”,在学历决定能否升迁的世界中,一边工作,一边上中学夜间部。
想要进入不属义务教育的旧制中学就读,必须负担不少费用。一九二九年时,小学教员的月薪是四十六日元,而东京市立中学在这一年的入学学费,光基本所需的直接费用就要一百四十六日元十九钱。即便考试合格入学了,也有许多人因为经济上的问题而中途退学。即便升学到这个层级,除了进入政府或大企业的极小部分人员以外,这学历在其他职场中几乎没有什么作用。只读过小学、靠着自己白手起家的伊七或雄次会认为升学只是浪费金钱与时间,也并非毫无道理。
但是,时代正在遽变。在一九三七年这个时点上,中等教育的升学率有百分之十三,只看旧制中学则有百分之七的升学率,不过都会区域的升学率却猛然上窜。在谦二的记忆中,杉并第三小学的同学们,从五年级左右就开始准备升学考试,同学年的学生有近半数都准备升学。
造成这种情况的背景,是战争所带来的景气促使军需产业抬头,日本经济的重工业、化学工业随之发展。白领阶级的学历与职位升迁息息相关,而随着白领阶级雇用数量的提升,能够筹措学费的工薪阶层也开始增加。今天的谦二也说:“伴随升学率的提升,在东京,连像我这种成绩不佳又没有清晰人生目标的孩子,也能够升学了。时代已经逐渐走到必须继续升学的阶段了。”
伊七接受了政一的建议,与雄次商量,让雄次提供学费。虽然说这段时期经济景气,但只依靠伊七的经济实力,断不可能供应谦二升学所需的费用。在谦二的记忆中,同学年的升学班学生中,“月薪族”的孩子们占了大多数。
就这样决定了让谦二继续升学,但他开始准备升学考试已经是六年级的十一月份暨第二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升上六年级后,准备升学的学生坐到教室黑板的正前方,不升学的学生就被安排到教室两旁的位置,升学组每天下课后还有两到三个小时的补习授课。
谦二也参加了补习,但与早就参加的学生们相较,程度差距颇大。国文课姑且不论,算术课还有特殊的“鸡兔同笼”问题,以他的程度根本无法应付。
最后谦二报考了“早稻田实业学校” 。因为周围的优秀儿童大多瞄准东京师范中学(现在的筑波大学附属中学)或府立六中(新宿高中)那种学校,谦二怎么看也考不进这些学校,所以干脆报考“早实”:“当时的早实只是间职业技术学校。外祖父也认为,既然是商人的孩子,进早实其实也是适合的选择。”
结果,谦二成功考上了早实。可是:“入学后一看,明明是职业技术学校,却没几个学生想钻研职业技术。几乎绝大部分的学生都跟自己一样,缺乏明确的人生目标,只是程度刚好到这里,便考了进来。”谦二从中野搭西武杉并线到新宿,开始了早实的走读时光。
接下来暂时持续了一阵平稳的日子。与同学一起到神宫球场看东京六所大学的棒球联赛、出外远足踏青等等。到中学三年级时,谦二喜欢上了西洋电影,每周两次,前往新宿的二番馆,看过《望乡》 [1] 、《午夜花的世界》 [2] 等电影。谦二进入中学后依然不太爱读书,每当想成为作家的时冈拜托谦二针对自己写的小说给予评论时,他就回答:“我只能帮你抓抓错字而已。”不过他逐渐也开始关心报纸上的国际新闻,甚至会注意西班牙内战的消息。
可是,大家以为很快就能获胜的对中战争,却一直没有结束的迹象。最初只是看到新闻报导时会略感焦躁,但随着时间推移,战争终于给日常生活带来了负面的影响。
[1] 译注: Pépée Le Moko ,一九三七年法国导演杜维尔(Julien Duvivier)的作品,又译《逃犯贝贝》。
[2] 译注: Too Hot to Handle ,日文译名《地球を駆ける男》;一九三八年美国导演杰克康威(Jack Conway)之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