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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幸福的童年

我爱我的爷爷,我与他一起在布达佩斯公寓阳台上第一次试着

记忆非常容易误导。我对童年早期的很多记忆,可能源自父母的重新叙述,再混入自己的点滴回忆。即使有这么多天旋地转的严酷事变,我记忆中的童年早期仍是幸福的。在我们的公寓里,父母建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西方世界,我们四人凝成一体。我们感觉到公寓外的世界不是友好的所在,这更加强了我们之间的亲密互信。此外,妈妈和爸爸都在家中工作;他们写的报道,全用电话送去美联社和合众社在维也纳和伦敦的新闻部;偶尔一两次,也会送到其名字充满魔性的地方——纽约。

即便小孩子也看得出,我家的生活方式与众不同。英国和美国的新闻人和外交官拜访我家,也邀请我们回访;我们雇有厨师和法国保姆;每逢星期天去做礼拜。匈牙利人民共和国明察秋毫的当局,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我们依然我行我素,好像这些行为都不是危险且挑衅的。如果父母看起来这样自信,那我们当然是安全的。

战后,祖父母位于玫瑰山的房屋被苏联人征用,他们的小儿子、我的费利叔叔早已迁至澳大利亚,祖父母在等待去墨尔本与他相聚的许可。在等待中,他们搬来与我们同住。我崇拜我的“ Nagypapa ”(爷爷),我记得,我俩在阳光灿烂的公寓阳台上不停地玩着“attycake, pattycake, baker’s man”游戏。我们两人都渴望学会几句英语(我如今有点怀疑,那种押韵的练习,对他在澳大利亚的新生活究竟有多大帮助)。父母教我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是“等等”(“Hold on”,我当时认为它是一个单词“Holdon”)。任何一个用外语来找母亲或父亲的电话,我们都以此回答。爷爷讲英语,就像《北非谍影》( Casablanca )中在练“维希,凡希”(Vitch vatch)的年长绅士。我仍能感觉到爷爷灰色西装的粗糙质地,仍能看到他领结上的圆点图案,而我自己坐在他的腿上,身穿白缎带镶花边的明黄太阳套裙。四个大人——父母和祖父母——再加上我们姐妹,一起待在这小小公寓,我感到很安全。

1954年夏天,亲爱的祖父和我在告别午餐上,他将移民去

1954年的夏天,祖父母的移民许可竟奇迹般地获得批准。我曾猜想,政府的异常善意是由于祖父母年事已高,再加上他们资产阶级思想已无可救药。现在读了秘密警察档案,我才明白,这是残酷的计谋,也是逮捕父母的前奏。我们姐妹是政府对付我父母最有效的武器,要突破父母的防线,我们姐妹必须被完全隔离开,落入陌生人之手。

但在1954年8月中,我们一起去火车站送别祖父母,对将临的危险木然无知。在那个烟雾弥漫、山洞一般的月台上,我挥手告别我亲爱的爷爷,目送那开往维也纳的火车在远处慢慢消失。我铭心刻骨的记忆是看到父亲第一次哭泣,小孩子感受不到“永远”的内涵,但父亲知道,我们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埃尔诺·马顿(Erno Marton)是奥匈帝国一位犹太拉比的孙子,在法西斯时代之前的布达佩斯努力奋斗,为自己和家人创造了良好的生活。他1973年死于澳大利亚墨尔本,享寿九十一岁,是我认识的最为可爱温柔的男人。

母亲——距离她1955年6月被捕还有几个月——投给我一

我认为,妈妈和爸爸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父母,我知道我所有的朋友都羡慕我有这样的父母。这无疑跟危险的气氛有关,周遭的其他大人看起来都很怯懦,而我父母不会像我朋友们的父母那样窃窃私语,尤其是涉及“某些话题”时依然如此。父亲仍从布达佩斯瓦齐街的杰哈特店定做他所有的西装,面料包括粗花软呢、华达呢和泡泡纱等。这些面料都是由英国外交官和美国新闻人寄来或走私带入的。我们的鞋子是位名叫考帕的著名鞋匠手工做成的,所用皮革也以同样方式带进。我母亲仍光顾她战前的女帽商弗里德曼·莎丽(她在秘密警察档案中的代号是布比,“Bubi”,是嫌疑犯还是告密者,则不甚清楚)。妈妈有布达佩斯女人的本事,能将任何衣服搭配成一场时装秀。她所经之处,总带有一袭法国阿佩奇香水(Arpège)的气息。我爱看她给大家发扑克牌,她的红指甲像红宝石一样闪烁发光,活像蒙特卡洛赌台的主持人。

1947年,父亲在他的头生女儿——我的姐

我们姐妹是父母宇宙的中心。母亲热情洋溢,讲法语和英语时魅力四射,讲匈牙利语时刁钻有趣。她喜爱将来访的外国人带进我们卧室,听我们朗诵祷文,“ En Istenem, Jo Istenem... ”(“我的上帝,万能的上帝……”)。这是楼下虔诚的天主教修女教我们的。当局解散了宗教组织,她只能来做我们的玩伴彼得和巴林特的保姆;她的名字是玛尔塔修女,但我们只能叫她玛尔塔阿姨或玛尔塔婶婶。政府对落后的天主教不满,禁止教士和修女在教堂外穿戴他们的长袍。玛尔塔婶婶讲起耶稣,好像在讲自己的朋友,发自内心,容光焕发;对此,我很钦佩。有一次,我看见她要邻居男孩捧起她藏在外套里面的十字架,急切地在男孩耳根低语“ Szeretlek Jezuska ”(“我爱你,耶稣”)。在她火焰般的眼神注视下,男孩重复了这句话,尽管他自己父母还是反教会的激进分子。不同于我母亲的爱好时尚,她异常质朴,对我更具吸引力。又有一次,她和她所照看的小孩彼得和巴林特,来我家过夜(我们中有人患了水痘,家长们决定,干脆大家都得一次)。她总是等到熄灯后再脱衣,而我真想瞧瞧她睡觉时穿什么(我猜测,穿修女特用的睡袍吗?)。房间里每个人都睡了,我向她低语:“玛尔塔婶婶,你睡觉时穿睡衣吗?”她叫我入睡,不要作声。我仍不断唠叨,但毫无结果,直到自己睡着。她像我一样倔强,但有更大的毅力。

我们步行去山脚的瓦罗斯玛捷(Varosmajor)教堂做弥撒的时候,我喜欢拉住玛尔塔婶婶又凉快又干爽的手。星期六下午,我们在告解室之前排队,我通常挑最长的队列。走出教堂,迎面是刺骨的冷风,薄暮渐渐降落在小公园,里面有高大光秃的树林和砾石小径。我会捡起栗子,在衣袖上擦亮,感到一刹那的纯洁。我是否曾感到奇怪,父母从不跟我们一起去做弥撒,但又渴望我们去?一直要到数年之后,我才明白个中的原由。(他们是全然世俗的,但永远忘不了匈牙利的反犹传统,即使政府已在全力迫害教会,他们仍渴望自己的孩子变成基督徒。这个想法真有点古怪,让人困惑。)

布达山顶上树木茂盛的乔鲍街,是我知道的全部世界。我们可以听到附近圣地广场上公交车和有轨电车的嗡嗡轻鸣,它已被重新命名为莫斯科广场,但没人跟着改口。我们远离佩斯那边的商业区,去那里只是因为要看医生、上歌剧院、光顾捷巴德咖啡屋。后者已是中欧古老生活少有的遗存,其他老式咖啡屋或关闭,或改成站式,只让客人匆匆饮尽各自的小杯浓缩咖啡。闲荡是不好的,旅行更不可能。成人讲到“护照”这个词总带有怀旧的语调,接下来就是一连串对巴黎、维也纳、威尼斯和伦敦的回忆,这些润饰过的旅行故事像首饰一样被珍藏起来。对我们小孩而言,这些都是书本上的字眼,我们在布达山顶的四层公寓是个幸福而充裕的世界。冬天,戴上小小的护目镜,我们躺在浴室地板上晒太阳灯。当时,此举被认为有助于健康。一旦我们的朋友彼得或是他的兄弟巴林特,或是楼上的男孩山多尔和班迪,完成一点屁大的事情,整栋楼都能听到“ Ich bin schon fertig !”(我准备好了!)。他们都学会用德语谨慎地作出这一宣告,这句话至今还能激起我潮水般的回忆。我们的父母都是官方蔑视的资产阶级成员,因此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那就是我的世界:布达山顶,还有夏天度假的奇妙的巴拉顿湖。我还记得,快到湖边时,我们给车后渐渐远离的一长排柏树计数;开车返回时,我们姐妹和父母又唱起歌曲“ Ahol a sarga villamosok jarnak, ott van Budapest ”(黄色电车行驶的地方,你将找到布达佩斯);汽车沿乡村小路一拐,首都的灯火顿时映入眼帘。

孩子总能接受身处的世界,并能很快适应。当彼得和巴林特家的公寓门铃响起时,某个大人就会用一把中国扇子掩盖设于墙内的祭坛,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怪异;我们也不需要父母来告诉我们,居住在走廊对面的卡尔马尔家不属“我们这一类”。我们知道,他们是“重要”的党员,这可从他们的服装和肢体语言,以及与我们相处时的生硬中猜到。之后——我相信是在1956年的革命期间——我们发现,他确实是秘密警察官员;此外,我还有更具体的证据。卡尔马尔家有三个小孩,我们这六名“资产阶级”后代对他们处处提防,而我却对卡尔马尔家的大女儿苏兹生发出小女孩的迷恋。她表情严肃,颇有心计,梳的黑色长辫富有光泽。我思忖,她能教我一些生活经验,而我母亲——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是帮不上忙的。我奉承迎合她,终于得以进入她家的公寓。我回想起,一张斯大林正点着烟斗的大画像是她家唯一的艺术品;这是我第一次在私人家里看到这样的画像,所以我猜想,卡尔马尔家可能是这“伟大父亲”的私人朋友。这种朝我凝视的画像,通常只出现于黑板上方、邮政局和五一阅兵典礼。这次拜访,我没敢告诉父母,因为我冀望能再去。我甚至暗暗钦羡苏兹的母亲——卡尔马尔太太。犹如修女要穿规定的服装,她也穿着党员的制式服装,即灰色、无曲线、不加修饰的那种。她平淡而柔和的面容从不化一丝妆,反而更具吸引力。我感到,这种打扮比我母亲的红唇和相应颜色的指甲更具时代感。

我记得,拜访卡尔马尔家后我突然觉得,家里一切都是古老、发霉的,与新匈牙利格格不入。祖父母的褪色的波斯地毯、深暗的风景油画、马利亚像(我总被告知,这属于达·芬奇流派,但达·芬奇又是谁呢?),还有那些破旧的皮面书籍!看上去有成千上万本,其中许多本的封面已经破损,奇迹般地幸存于布达佩斯的围城战火。那些书的作者和语言,例如托马斯·曼、鲁德亚德·吉卜林 、查尔斯·狄更斯 和辛克莱·刘易斯 ,早已没人再读了。我也感到,它们不适合我们少先队正在建造的新社会(我现在是一名“kisdobos”,小鼓手,每周一天要佩戴蓝领巾。);但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对父母的不忠吗?

儿童是苏联帝国扶植中新型国家的重要角色。如温斯顿·丘吉尔在1946年“铁幕”演讲中所警告的,这些新型国家正出现于“从波罗的海边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自幼开始,他们灌输儿童以新的标准和价值。东欧国家的学院都在训练社会主义教师,被称为“人民教师”,他们的工作是自幼儿园第一天起,就以社会主义价值教诲我们。因此,我有时感到,我被挤压在人生的两极之间:学校和家。

每星期一次,我们环绕学校操场游行,高歌颂扬拉科西同志,以及那些由巨幅画像而认识的远方上帝:斯大林和列宁,马克思和恩格斯。我曾偷偷享受这些激昂的曲调,在短时间内振奋不已,与大家融为一体。(可是,作为父母抗议的另类形式,我们姐妹仍穿着美国的黑色玛丽·简牌[Mary Janes]皮鞋,好比在这些活动中仍在尖声呼叫美国。)《松鼠般开朗的少先队员》( Cheerful Pioneer like a Squirrel )是我最爱的歌曲之一,另一首《发抖吧,伯爵、男爵、资产阶级,现在是无产阶级的时辰!》( Tremble Counts, Barons and Bourgeoisie, It’s the Hour of the Proletariat! ),则有点把矛头引向自家了。

那时的布达佩斯不是五彩缤纷的美丽场所,只是灰色一片,缀以猩红色。红星或红旗在建筑物和学校的顶上摇曳飞扬,红旗的数量远远超过匈牙利三色国旗,吊索桥前的花床中有红花拼成的锤子和镰刀。每个小孩都知道,安德拉斯街60号窗台花盆中的红天竺葵,是秘密警察浇的水,为的是让他们的总部看起来和善友好。这栋楼以前是箭十字党的总部。如今,安德拉斯街已改名为斯大林大街。我们去市公园贡德尔餐馆,想尽快绕过这讨厌的建筑;但秘密警察和他们的窗台花盆,实际上已占据整条街区,要想不见还真不容易。

市内多数建筑物还留有枪炮弹痕,十年前同盟国的空袭,使很多房屋迄今还缺窗少顶。这给人以邋遢的感受,建筑物如此,市民也是如此。人们将战前残剩的服装不断修改以勉强凑合,或干脆改穿当年国家的规范外套。甚至我们山脚合作商店里的苹果,看上去也伤痕斑斑。我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住进光洁、没有疮疤的房子,像美国外交官的住所一样。

我们是政治化了的孩子。这不是说,我们比美国或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孩子更为严肃认真;我们只是知道,党和其在布达佩斯和莫斯科的首脑,会影响我们的私生活。父母和老师,还有四周环绕的各式肖像,时时都在提醒我们这一点。我们尤其熟悉拉科西,即匈牙利可怕的斯大林派领袖,他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座布达小山上。我们偶尔还会看到,他窗帘紧合的吉尔豪华轿车的车队,朝佩斯那一边蜿蜒驶去。与他人相比,拉科西似乎是更大更直接的威胁。这个肥胖、秃顶、脑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的男人,极力提倡对自己的个人崇拜。我们的一首幼儿园歌曲,就是献给这可憎的暴徒——《我们感谢您,拉科西同志!》

铁托、枢机主教敏真谛、劳伊克·拉斯洛都是我熟悉的名字。但有时我会被这些名字的两种版本搞糊涂:一个在我们公寓里头,另一个存在于外部世界。(父母报道了敏真谛和劳伊克的做秀公审,都被判犯有间谍罪,但都是诬陷的。枢机主教终身监禁,外交部长劳伊克被径直送去绞刑架。)还有些名字,我知道最好别在家以外的地方提起:美国公使克里斯琴·雷芬达尔(Christian Ravndal),还有一连串美国和英国的外交官,如阿博特、罗杰斯、唐斯、辛普森等等,他们组成了我父母的社交圈子。

曾有一次,我疏忽了控制着我们被割裂开的生活的潜在规则。我的幼儿园要求同学从家里带来各自最喜欢的玩具。我选了一只能上发条的小猴,会一边打转一边敲鼓,结果所有的小孩都跪下来欣赏这令人惊叹的西方技术(显而易见)。我被传召去校长办公室,接受儿童版的秘密警察的审问。她盯着我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玩具?”,好像我是在向敌人出售核秘密被逮个正着。我知道最好别透露它是露丝阿姨送给我的圣诞礼物。美国公使馆的新闻参赞露丝·特赖恩(Ruth Tryon),赠送我这只美妙的猴子后不久,就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匈牙利。我因小孩子的自我中心,以为这两件事存在因果关系。

大多数匈牙利人都害怕我父母,尽量躲着他们。由于拉科西实质上已向美国提出挑战,连小孩子都可感受到,马顿家庭已成放射性物质的污染源。现在看起来,这有点怪异;但那时却司空见惯,政治已渗透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我渐渐明白,卡尔马尔·苏兹是不敢回访的,因为怕受我们的沾染。后来她终于来访,不是为了来跟我玩,而是带有其他目的。在这样的国家里,童年生活也受不到保护。

我想,我们姐妹都还年龄太小,尚未被视作危险人物。但身穿条纹T恤和齐膝长袜——尽管是美国外交官的小孩所遗弃的——我们就像是两块移动的广告牌,为人人鄙弃的“敌人”做着广告。对渴望同伴喜欢自己的小孩来说,这是一种何等滑稽的感受。我们乘坐白色敞篷的斯图贝克车进进出出,而承受泥浆溅身的路人必须等候喷吐黑烟的破旧公交车,我们姐妹感觉自己成了公主。

从我们在学校唱的歌曲,从宣传栏上(随处可见的一幅如此敦促民众:“购买和平债券,给美帝国主义一个回答!”),我知道,父母在与帝国主义犯罪分子交往。我们在学校背诵巧妙的韵文,讥讽艾森豪威尔的胖脑袋充满了氧气,随时都会爆炸;而我父母每星期二早晨驾驶美国大车,去拜访美国公使馆。母亲称那部车是父亲的“小虚荣”。即使今天,我仍惊讶,他怎么有胆量向离职的美国外交官乔治·阿博特(George M. Abbott)买进这样招摇的美国技术?我们曾拜访阿博特,一个饱经风霜、瘦削、背略驼的男人。他骄傲地向我们展示,如何将他的外交居所的后院改成小型农场,花床里种满了西红柿和美洲丝瓜。我想我优雅的父亲,以他那双漂亮而修剪整齐的手和驾驶手套,比阿博特更适宜坐在驾驶盘后。但为什么他要如此故意刺激当局呢?根据秘密警察档案中的告密者“安德拉希”(Andrassi)的说法,一名外交部发言人曾呵斥我父亲:“嗯,开那样的车,很容易被人跟踪!”父亲回答:“欢迎他们的跟踪!我什么也不隐瞒。”父亲有时把我们留在斯图贝克车的后座,自己去张罗他的差事。很快,闲散的行人聚集起来,孩子们鼻子挤压着玻璃窗以便检视这一奇物。这种时刻,我既很骄傲,又颇为困窘。

姐姐朱莉和我站在自家的白色敞篷车前。这辆美国大汽车实在

几乎做每一件事,我们都是全家集体行动,这是受内部放逐的好处。父母不喜欢做“孩子气”的事,譬如去动物园或游乐场;反之,他们带我们去土耳其蒸汽浴室。这甚至在一切清简的1950年代,仍赋予了这座城市某种快乐主义的氛围。我在蒸汽弥漫的土耳其浴室中,被吊在长长的钓鱼竿上学习游泳;环绕我的是布达佩斯残余的知识精英,他们一边缓慢而有节奏地游着蛙式,一边继续他们的交谈。我们还去看歌剧!我们极为美丽的玛格达(Magda)阿姨嫁给了歌剧导演拉慈(Laci)叔叔,因此,歌剧院简直成了我们的日间托儿所。到六岁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跟着(悄悄地)哼唱主要的歌剧咏叹调。

捷巴德咖啡屋的大理石小桌摇摇欲坠,挤在小桌周围的成人世界,往往有我们姐妹的份儿。当然,我漠视一切,只专注于舀我的巧克力,上面覆盖着一层搅打奶油(名叫“印第安人”,是我的最爱,也解释了为什么我频频拜访家庭牙医。他的名字叫皮什陶·派什蒂[Pesti Pista],读起来很怪,老是引我发笑,他的诊所就在捷巴德咖啡屋附近。)其时,那些内尼(Neni)、巴歇(Bacsi),即我的“婶婶们”、“叔叔们”,正与我父母聊天;其中一半人将把我父母每句俏皮的评语汇报给秘密警察。现在的记录透露,甚至我那位名字有趣的牙医也躲避不开秘密警察的专门拜访。

我记得父亲是矜持的,有点不易亲近。记忆中,我不曾坐在他膝上,甚至不曾牵着他的手(我想,他日后表现出的疏离可能与将近两年的牢狱有关)。他脾气的偶尔爆发愈加令人害怕,好像是晴天霹雳。有一次,我——他神秘地称我为“丹尼斯威胁” [1] ——在嘲弄我姐姐,吵醒了正在小睡的母亲。父亲满公寓追逐,用他著名的足球脚踢我的屁股。假如我明白父母其时承受的压力,我蛮可以在成人休憩时做个安静的小老鼠。多亏秘密警察的监视记录,我现在知道,他是仁慈、关爱我们的。

监视记录,1954年8月27日:

上午10点05分,[马顿]身穿黑灰色条纹西装[我记得是他最喜欢的泡泡纱面料]和他的两个小女孩离家上车(牌照CA894),开车去阿尔克特斯街1号,我们拍摄到他走出汽车,与两个小女孩一起走进一家文具店。到了里面,他给她们买了学校用品。十分钟后,携带学校用品和两个小女孩,离开商店。

11点43分,马顿开车去捷巴德,找到一张桌子后,叫了冰淇淋,三人边吃边聊。

中午12点20分,马顿牵着小女孩们的手,步行回到车上。他们开车去瓦齐街7号,走进一家玩具店。

12点30分,牵着女儿们的手,马顿离开商店。其中一个女儿怀抱一个包裹,外面有粉红色的纸包装。

13点20分,马顿和他的两个小女孩开车去多瑙河宾馆。他们坐在宾馆花园里的桌子旁吃午餐,我们继续监视。

多亏秘密警察,很久以前的这个夏日,早被后续的戏剧性事件淹没了,现在却又恢复原状,呈现在我眼前。


[1] 《丹尼斯威胁》( Dennis the Menace ),美国著名漫画家汉克·凯查姆(Hank Ketcham)创作的卡通喜剧漫画,1951年3月12日初次登场,后由凯查姆的前助理继续创作,以十九种语言在四十八个国家的至少一千家报纸连载。卡通主角丹尼斯·米切尔(Dennis Mitchell)仅五岁半,早熟且可爱,满脸雀斑,额前一撮著名的金发。——译注 px2KLwFoJRrz2DgMXjNLZLE5lyLW1dwUlV8Md/bG2d3pN8/ybRLBG6BgukCKE99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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