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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我儿时的画,却在秘密警察档案中找到。祖母在旁补注:“卡

“这次,你如果能单独来,会更好。”匈牙利秘密警察档案部门的主管库特鲁茨·卡塔琳(Katalin kutrucz)博士在电话上如此建议。上次见面是一位精通此道的律师朋友陪我一起去的。当时,库特鲁茨博士办事一本正经,说话简短冷淡,不露一丝温情。我猜想,老式官僚的她只是在例行公事。匈牙利共产党谢幕后的新法律,使我有权利浏览父母的秘密档案。现在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同,变得更有人情味,更具同情心。这全新的语调,使我不禁忧虑起来。

前不久,一位备受推崇的匈牙利作家获得他父亲的档案,旋即发现一连串令人惊叹的阴谋和背叛,有的甚至来自家人。我首次申请要看父母的秘密档案时,秘密警察的首席历史学家便警告:我是在“打开潘多拉魔盒”。但我渴望了解关于父母的真相,还有我和姐姐幼时——即那遥远的冷战岁月——在布达佩斯生活的实情。父母掩饰了家史的大部分——虽然父亲是当时著名的新闻人,因报道1956年的“匈牙利革命”而赢得奖项和认可。父亲会说:“你是个美国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法西斯和匈牙利当局统治下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呢?应是某种妥协或叛变的证据,从而永远打碎父母的形象,这风险是实实在在的。从君特·格拉斯 到米兰·昆德拉 ,盖世太保和克格勃的秘密档案已陆续披露出长达半个世纪的背叛。我理解,为什么这么多的人不愿直面过去;他们对我说:让睡着的狗躺着吧,不要自找麻烦。但我要真相,即便它会令人痛苦不堪。

部门主管变更的语调,使我彻夜未眠。第二天,眼睛仍在焦虑中烧灼,我爬上一栋意大利文艺复兴式建筑物的壮观楼梯。这栋建筑是1946年匈牙利秘密警察的诞生地,也是国家恐怖中某些最卑鄙罪行的现场。到了1950年,它已无法容纳数以千计身着制服或便衣的工作人员,以及他们手下的渗透同胞生活每一角落的告密网。于是,秘密警察在雅致的安德拉斯街附近征用其他上等房产,只不过当年那条街的名字还是斯大林大街。今天,这栋文艺复兴式建筑物的顶上,飘扬着蓝、金两色的欧盟旗帜,与之合占一个街区的是两个健身温泉疗养所。

库特鲁茨·卡塔琳博士是一个偏矮、高度紧张、忙忙碌碌的女人,身穿人造纤维的长裤洋装,脚蹬像是爽健牌(Dr. Scholl’s)的露趾鞋,穿在里面的袜子清晰可见。她把我带进一个椭圆形的房间——高高的天花板、精细繁复的装饰条,像是一个适宜举办小型音乐晚会的场所。我们在一张仿木桌子边坐下,她眼神忽闪忽闪地说:“我们发现,你要的档案是我们的大部头档案之一。”我应该感到骄傲吗?穿白外套的职员们用购物车搬来我父母的档案,受惊之余,我如饥似渴地一头栽入这小山般的文件堆。库特鲁茨博士面无笑容,但称我为“卡蒂卡”( Katika )——我名字的匈牙利昵称,这徒增了我心灵的颤抖。

父母向匈牙利当局挑战,顽强勇敢地承当铁幕后硕果仅存的独立新闻人,直到被逮捕、审判和定罪为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间谍,这一直是我们的家庭身份的核心。1955年2月25日的凌晨2点,在美国公使馆武官家里打完桥牌,父亲遭到匈牙利六名秘密警察的劫捕。他的被捕成了《纽约时报》的头版新闻。四个月后,秘密警察又找上母亲。将近一年后,1956年1月,《纽约时报》在另一篇头版新闻中报道:“美联社驻共产党治下匈牙利的通讯记者安德烈·马顿,因间谍罪被判六年监禁。他的妻子——为合众社工作的伊洛娜,被判三年徒刑……马顿家有两个年幼的女儿,卡蒂和朱莉。”随文附有一张照片,就是这对英俊优雅的夫妇和他们微笑着的女儿。这张照片摄于变动之前,是我们最后一次在匈牙利欢度圣诞节;它展现了一个幸福家庭,自给自足,看上去坚不可破。这虽是我在新闻报刊上初次亮相,不过我自己读到这个故事,还要等到数十年之后。

父母喜欢向前看,有选择地回眸往事。父亲生命快到终点时,自由、民主的新匈牙利让它的外交部长向他颁发匈牙利的最高文职奖。父亲自己没来纽约,委托我代领。那晚,外交部长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他还带来匈牙利秘密警察关于父亲的一大袋资料。父亲从没打开那个档案袋,实在是不堪回首。对他而言,历史真是重荷如山——至少他自己的历史如此;对我而言,却是探索的出发点。

有人说童年是一块异地他乡,对我来说尤其如此。我从小被迫离开熟悉的家乡,搬到一个没人知道如何叫出我名字的国度。父母去世后——母亲死于2004年,父亲在一年之后跟着离世——我变得情不自禁,一心想弄清当初在故国父母和我们姐妹到底遇到了什么。我人生中的布达佩斯岁月,是我们一家人最为相亲相爱、最为团结的时候,之后的任何阶段都无法与之相比。部分原因是当时的外部世界充满敌意,父母和我们姐妹因此抱成一团。一旦安居在美国,我们每人都追求着自己的理想,家人关系不可避免地变得松散起来。我们都顺利走出新移民的困境,但很奇妙,我仍向往那段身处危险和痛苦之中却又休戚与共的岁月。我怀念家人在布达佩斯的那种亲密无间。

在这种国家长大的孩子很早就懂得,与国家权力相比,她,甚至她的父母,都是微不足道的。不管父母多卓越、多机智、多有魅力——我父母就是如此——到头来只是掌中的玩物。在这块土地上,一个孩子是没有权利的,甚至没有拥有父母的权利。因此当我父母被人夺走时——在孩子的眼中,他们是“从我身边被夺走的”——这一离别不仅影响他们,更在我的身上打上永久烙印。我要打开这些档案,抚平这一创伤。

随着档案吐出的一个又一个秘密,我被另一种困惑攫住:父母为何要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冷战期间,大多数匈牙利人特意穿街过巷、绕道而行,为的是避免让人看到自己在跟美国人打招呼,而我父母最好的朋友都是美国外交官和新闻人。我认识的每一个匈牙利成年人都学会了窃窃耳语,而我父母却在响亮地发表意见。其时,匈牙利大约有两千辆私人汽车,而我家却开上一辆白色敞篷的斯图贝克美国车!太招摇太显眼了,好比我们是在乘坐一枚火箭。

所以几年后,当匈牙利政府颁予我同样的最高文职奖时,我便返回布达佩斯,来到这栋庄严而又恐怖的文艺复兴式建筑,填写必不可少的表格。持续几个月,我都在纽约焦虑等待这些档案的主管人库特鲁茨·卡塔琳的召唤。

现在,卡塔琳鼓励我直呼其名。她不时沾湿手指,快速翻阅我家的数百页档案,她太熟悉里面的内容了。随着纸张的翻飞,我童年时熟悉的名字逐一跳出。很多名字带有引号,表示只是告密者的代号。卡塔琳领会我的思路,耸耸肩说:“不管你父母信任他们与否,你们生活圈里的人都在告密。那时就是这样。”我翻阅代号“加什帕尔”(Gaspar)的一系列报告时,为我们姐妹名字的频频出现而感到吃惊。我不想让这些报告瞬间消失于成千上万的文件中,赶紧按住她的手:“请等等。”她停顿片刻说:“这些都是你的,可以带走,由你随意处置。”她像是在说:“我们现在已是截然不同的国家!”但我等不及,这位积极的告密者“加什帕尔”究竟是谁?为什么持续不断提及两个小女孩的名字?卡塔琳紧紧抿住嘴唇说:“嗯,我不能告诉你告密者的真实姓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代号往往与真实姓名有一定的关联。”加什帕尔,当然啰,那就是我们的法国保姆加布丽埃勒(Gabrielle)!以这份档案的贡献看,她真是个热心的告密者。愤怒之余,我还感受到了一丝慰藉——我一直就不喜欢她。我和她的敌意是相互的,我至今仿佛还能听到她高跟鞋的哒哒声响。她每天早上来我床头卷百叶窗,总是发出最大的“咔哒咔哒”的声音;还有她严厉的尖叫:“ Levez-vous, mes enfants! ”(“起来吧——你们,我的孩子们!”)难怪她总是匆匆忙忙的,原来她肩上有更重要的任务。

我们姐妹的手绘图从另一个档案袋中掉落:一栋烟囱冒着烟的房子,前面有一些硕大如人的鸟儿在逛街;另外一幅上,一长排蜗牛正在爬一座小山,旁边的题词是“ Mamikanak ”(“献给妈妈”)。还有一幅简易的线条人物图,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其边缘还有奶奶的笔迹——“卡蒂所画,还没上学呢!”更教人胆战心惊的是父母在街头的照片,显然是用长焦镜头偷拍的。我感到震惊,尽管是偷拍,照片上的父亲仍像旗杆一样笔直挺拔,脸容泰然,表情深不可测。他侥幸从纳粹的魔掌中死里逃生,却又一次陷入输家的行列,只好以犹如盔甲的镇定自若来面对凶险的外界。但要对付一个竟连他孩子的手绘图都要收集的国家,任何盔甲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两岁或三岁时的照片,是我在秘密警察档案

我的向导在加快速度。一份新档案,封面上有个粗体字母“B”,我知道那个“B”字代表秘密警察的“告密者招募”。“伊祖契”( Izorche )是这份档案上的代号。“那个,我可以告诉你,是你父亲的代号。”我的嘴唇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她竟敢作如此暗示!难道这就是她变换语调聊表同情、劝我单独来访的原因!父亲的“告密者招募”档案中,最后一份报告的日期是1967年,这不可能!——1967年,我们已在美国,我们是安全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太可笑了,但我不想与她争辩。父母在匈牙利时,极力抵抗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秘密警察;等他们安全抵达美国后,秘密警察怎么又异想天开,竟把他们当作“告密者招募”的对象?

卡塔琳合上最后一份档案,转向我说:“这些都是你的了。”她像一名惯于宣布噩耗的医生,脸上浮起久经锻炼的同情,警告说:“但不要评判他们,只能评判这个制度。”她拿起一张从档案袋里掉出的照片,上面是一个三四岁的鬈发小孩,系着蝴蝶和樱桃图案的围兜,手边一把勺子。我认出,这个胖乎乎、一脸认真、不露笑容的小孩,就是幼时的自己。首席历史学家的警告又在我脑中响起:“你是在打开潘多拉魔盒。” mVHiraRgbf8iXeXQRVLk45x5Z/Z3/i0BNeb8wzgHRzJPayRqqbjqFt2Ate/Adx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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