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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贲

匈牙利裔美国记者卡蒂·马顿(Kati Marton)在《布达佩斯往事》里讲述了父母和她自己童年时在苏联时代匈牙利的生活故事,许多关于她父母的往事都是从匈牙利秘密警察的档案里抽取出来的。罗马尼亚前政治犯齐尔伯(Herbert Zilber)说:“社会主义的第一事业就是建立档案。……在社会主义阵营里,人和事只存在于他们的档案里。我们的存在掌控在掌握档案者手里,也是由那些设立档案者们所编造的,一个真人不过是他档案的镜影罢了。” [1] 档案是权力统治的工具,是权力为一个人建立和保留的“客观记录”,但它的素材却是由那些受人性卑劣因素和龌龊动机——嫉妒、恐惧、谄媚、背叛、出卖——所支配的“告密者”偷偷提供的。因此,档案里的“那个人”——苏联文化史专家希拉·菲茨帕特里克(Sheila Fitzpatrick)称之为“档案人”(file-self) [2] ——是一个幽灵般的阴暗存在。

档案人是一个被简略化和符号化了的概念,卡蒂的父母也是这样,她说:“我发现,不停地阅读这数千页的秘密警察记录,给我心灵带来极大压抑。……秘密警察的记录都是如此——全然超脱于血肉之躯之外。活人被压缩成简易符号”。她在档案里看到的父母是被意识形态压缩简略的罪人,“秘密警察关于他们的每一份文件,都是以‘高级资产阶级出身’起头”。留在档案里的正式裁决是“政权不共戴天的敌人,又是美国生活方式的忠实信徒,虽然公开从事自己的职业,但其报道对我们的国家利益不是嘲弄,就是充满敌意”。

然而,在政治意识形态定性的“人民之敌”后面,却有着不少日常生活的细节,包括秘密警察以什么手段、通过什么人获取了这些生活细节。这些偶然保留下来的细节成为卡蒂了解她父母的珍贵历史材料,也为她的家庭故事提供了具体的历史背景。卡蒂父亲晚年时,新匈牙利政府向他颁发匈牙利的最高文职奖,外交部长带给他的特殊礼物就是前匈牙利秘密警察关于他的一大袋档案资料,他却“从没打开那个档案袋”。卡蒂说:“对他而言,历史真是重荷如山——至少他自己的历史如此;对我而言,却是探索的出发点。”在《布达佩斯往事》中,我们读到的不仅是她从父母幽灵档案记录中探索到的一些真相,而且更是那个阴暗、恐怖国家沉重如山的历史。

一、恐怖与暴力

孟德斯鸠是最早把恐怖确定为一种政治体制标志的。他把不同的政府区分为三种基本类型——共和制、君主制和独裁专制,并且指出,每一种社会政治组织形态都必须具备某种对维持它的体制不可缺少的精神因素(ethos)或文化倾向,维持君主政治是“荣誉”,维持共和政治是“德行”,而维持专制独裁则是“恐怖”,用人民的恐惧来统治他们。恐惧是人在生存安全感受到威胁时的基本反应,对人的伤害可以是肉体的、心理的、精神的或者象征意义的。 [3]

在政治权力有所公开制约,暴力行为受到法律约束,宽容和多元文化成为普遍伦理规范的社会中,恐惧会在很大程度上被疏导为一种个人的心理感觉或者超越性的经验(如对神、上苍、大自然、死亡的恐惧)。在这样的社会中,尽管有时会出现集体性的惊恐,恐惧不会长久成为公众生活的基本心态。然而,在实行秘密警察恐怖统治的国家,如纳粹时期的德国、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和东欧国家(当然会有程度的差别),普遍的无安全感、朝不保夕、惊恐猜疑及担惊受怕便成为普遍的公众生活状态。恐惧因此也就成为这些国家人民梦魇般的创伤性心理特征。这一意义上的恐惧已经不再是个人情绪的变动或者甚至那种埋藏在人类心灵深处的关于存在的超越体验(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在特定社会环境下形成和长久维持的、具有特殊政治内容的心理机制。这是一种由政治制度制造和维持的结构性恐惧,一种必须从暴力统治的政治压迫关系来理解的社会心理。

1950年代初,卡蒂的父母活跃于布达佩斯的新闻界,他们分别是两家美国通讯社的记者。这时候,匈牙利人已经生活在拉科西政权的恐惧之中,记者们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不敢越官方宣传规定的雷池一步。匈牙利的新闻自由迅速消失,还能够真实报道匈牙利现实情况的只剩下为外国通讯社供稿的记者,“1948年,匈牙利有六十五名正式的外国记者;由于逮捕、逃离、恐吓,到1953年仅剩三名。其中两人,就是安德烈·马顿和伊洛娜·马顿,剩下的第三人还是秘密警察的告密者”。

这两位马顿便是卡蒂的父母。他们穿着讲究,生活优渥,一副“高等匈牙利人”的派头。那时候全匈牙利一共才有两千辆私家车,而马顿家却开一辆白色敞篷的斯图贝克美国车,就像“是在乘坐一枚火箭”。这是不是太招摇显眼,太危险了?“随着档案吐出的一个又一个秘密,我被另一种困惑攫住:父母为何要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冷战期间,大多数匈牙利人特意穿街过巷、绕道而行,为的是避免让人看到自己在跟美国人打招呼,而我父母最好的朋友都是美国外交官和新闻人。我认识的每一个匈牙利成年人都学会了窃窃耳语,而我父母却在响亮地发表意见”。

其实,马顿夫妇这么做,不是因为没有恐惧,而恰恰是因为感到恐惧。招摇显眼、公开与美国人来往不过是他们自我保护的策略。几年后,卡蒂的母亲被捕,秘密警察逼她承认是美国间谍的时候,她说,间谍只能悄悄地做,我们到美国使馆去,每次都是公开的,有这么当间谍的吗?当然,罪名是早就做实了的,这样的辩护就像马顿夫妇早先的故意招摇一样,是不能为他们免除牢狱之灾的。

马顿夫妇不过是美苏冷战中的一枚棋子,他们越是在美国人那里吃得开,匈牙利当局迫害他们就越是有所顾忌,需要三思而行。但是,他们越是与美国人来往甚密,官方也就越是怀疑他们是为美国服务的间谍。马顿夫妇对此心知肚明,匈牙利当局也知道他们心知肚明,彼此不捅破这层窗户纸,是因为双方都在玩一场特殊规则的游戏。而且,也正是因为马顿夫妇与美国人的特殊关系,匈牙利当局认为他们可能有利用价值,给予他们特别的待遇,也许可以交换他们的某种合作。卡蒂在秘密档案里发现,秘密警察曾经把她父母当作“告密者招募”的对象。这是典型的冷战渗透。

匈牙利人充满恐惧,这不仅是因为国家镇压的暴力手段,更是因为他们明白,神通广大的秘密警察在他们周围布下了一张由无数告密者构织而成的大网。这是匈牙利执行苏联化的结果,它依靠的是制度化的恐怖。作为恐怖统治的主要执行者,匈牙利秘密警察“直接汇报于斯大林的特务机关——内务人民委员会及后来的克格勃。它于1946年9月成立……下设十七个科,发挥各自的特别功能。大家都知道,苏联红军是它的后台。事实上,它是匈牙利共产党内的苏维埃党派”。卡蒂心有余悸地回忆,“我在长大过程中渐渐认清,其[秘密警察]主要特征是残忍,普通的政治和外交行为都对之束手无策。它的第一科试图通过庞大的告密网,来渗透控制匈牙利的政治生活。招募告密者靠的是恐吓:秘密警察会在深更半夜把对象从床上带走;他只要甘愿充当告密者,就可获释。我现在知道,这个告密网包括我家的大部分亲友;有些比较特殊且敏感的告密者——比如我家的保姆,因此而获得优厚报酬”。

苏联式的秘密警察是从俄国革命后的“全俄肃反委员会”(简称“契卡”)发展而来的,但是,“契卡”的创始人,素以正直、清廉著称的捷尔任斯基似乎早就察觉到,秘密警察是一个需要恶棍,也生产恶棍的体制。他说,为契卡工作的只有两种人,“圣人和恶棍,不过现在圣人已经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恶棍了”,“契卡的工作吸引的是一些腐败或根本就是罪犯的家伙……不管一个人看上去多么正直,心地如何纯净……只要在契卡工作,就会现出原形”。 [4] 苏联将军,曾在叶利钦总统任期内担任俄罗斯总统特别助理的德米特里·沃尔科戈洛夫(Dmitri Volkogonov)说,1930年代中期苏联政治警察(NKVD)军官里只有两种类型的人,“冷酷无情的犬儒和丧失了良心的虐待狂”。 [5] 苏联间谍尼古拉·霍赫洛夫(Nikolai Khoklov)回忆道,他负责招募新手时,他的上司克格勃高官帕维尔·苏朵普拉托夫(Pavel Sudoplatov)给他的指示是,“找那些因命运或天性受过伤的人——那些性格丑陋、有自卑情结、嗜权、有影响欲但又屡遭挫折和不顺利的人。或者就是找那些虽不至于受冻饿之苦,但却因贫困而感到羞辱的人……这样的人会因为从属于一个影响大、有权力的组织而获得优越感……他们会在一生中第一次尝到自己很重要的甜头,因而死心塌地地与权力结为一体”。 [6]

秘密警察统治使得整个国家的人民陷入一种近于歇斯底里的焦虑、捕风捉影的猜疑和非理性的恐惧之中,对他们有长久的道德摧残(demoralizing)作用。秘密的暴力比公开的暴力更令人恐怖,它会使人失去思考能力、道德意识和抵抗意志,因此退化到最低等原始的动物保命本能中去。为了保命求生、避免肉体折磨,人会变得全无廉耻、奴性十足、无所不为。秘密统治对政府权力的正当行使和合道德性同样有着严重的腐蚀作用。美国伦理学家希瑟拉·博克(Sissela Bok)在《秘密》一书里说,行政统治运用秘密手段,这会增加官员,“尤其是在那些自以为有使命感,因此罔顾常规道德考量的官员,滥用权力的可能性”,“一旦国家发展出秘密警察力量或实行全面审查,滥用权力的危险就会增高。秘密本身就会变成目的,行使秘密权力的人也会不知不觉发生变化”。 [7] 秘密政治迫害的卑劣和败坏,及其对全体国民的良心摧残,正是苏联式统治给所有前东欧国家和其他类似国家带来的一大祸害和道德灾难。

二、无处不在的“告密者”

希瑟拉·博克在《秘密》一书里还说:“权力来自对秘密和公开的控制力:它影响着人们思考什么,并影响他们选择做什么;而反过来,越有权力,也就越能控制什么是秘密,什么可以公开。” [8] 匈牙利这种统治是一种对“秘密”和“公开”拥有绝对控制的权力。它可以强行规定什么是不能对外国人泄漏的“国家机密”,也可以用各种手段,特别是利用告密者和强制“交心”、“坦白”、“认罪”来强迫人们公开自己所有的隐私。卡蒂的父亲以间谍罪被逮捕,是因为他向美国人传递了一份匈牙利的国家预算,这种在民主国家里公民知情权之内的信息足以在一个极权国家成为“非法获得”和“出卖国家”的重罪证据。

这种国家一面以“秘密”的名义对外封锁一切被它视为“不方便”的真相(inconvenient truth),一面千方百计地打探每个国民的隐私,不只是为了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而且还想抓住他们的弱点和把柄,将之用作要挟、控制的手段,讹诈他们,把他们变为权力统治的顺从帮凶。帮凶的主要任务就是告密,随时随地充当政府的眼线,监视别人,向政府汇报他们的一举一动。“告密”是一种特别加剧人们恐惧心理的人际背叛行为。策动和强迫人们相互告密是专制权力一箭双雕的统治策略,它既能尽量获取隐秘的情报,又能有效瓦解任何团结抵抗的可能。

一个人因为害怕被周围的人,尤其是朋友和亲友告密,会对所有人失去信任感,因而变得彻底孤立、渺小、无助。“告密”尤其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情,因为他们难免有言论的把柄会落在什么人手里。许多知识分子在回忆录里都不断流露出《布达佩斯往事》里那种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被告密焦虑和恐惧。最可怕的告密往往就发生在亲朋好友、同事熟人之间,这种出卖和背叛往往会使人万念俱灰、绝望厌世。知识分子之间的相互揭发、检举、向组织汇报,我们也曾司空见惯。陈徒手的《故国人民有所思》中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告密必须制造一个告密的环境,告密是一种典型的犬儒行为,告密的人并不以告密为荣,所以总是偷偷告密,但他又并不真的以告密为耻,所以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继续不断地告密。邵燕祥在《故国人民有所思》的序言里指出,告密在1953年就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也成为无数知识分子的噩梦,他称之为“暗箱作业”,“这些规定、布置、执行都是暗箱作业,从不告诉当事人的”。

《布达佩斯往事》里,对马顿夫妇一举一动进行告密的,不仅有他们的记者同事,还有家里的保姆、他们所去的理发店服务员、牙科医生、周围的邻居(有觉悟的“治安志愿者”)、马顿先生被捕后的狱友,甚至美国驻匈牙利大使馆的一名外交人员。一开始,“秘密警察在静静等待,只在父母周围编织愈来愈密的告密网,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譬如在哪家餐馆、点什么菜(餐馆服务员是秘密警察告密网的重要环节)、在邻里杂货店购买什么。邮递员送来的每封信,都已被蒸汽打开过”。其中,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位给马顿家带孩子,还教她们讲法语的保姆,“秘密警察档案显示,她是一名勤奋的告密者,跟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她的真正工作是以代号‘加什帕尔’,细针密缕地向秘密警察汇报我家的一切”。

很难知道告密者们的真实动机(那应该是复杂而纠结的),不过他们有的确实十分“尽责”,汇报事无巨细,详尽到了令卡蒂难以置信的地步。例如:

监视记录,1954年8月27日:

上午10点05分,[马顿]身穿黑灰色条纹西装[我记得是他最喜欢的泡泡纱面料]和他的两个小女孩离家上车(牌照CA894),开车去阿尔克特斯街1号,我们拍摄到他走出汽车,与两个小女孩一起走进一家文具店。到了里面,他给她们买了学校用品。十分钟后,携带学校用品和两个小女孩,离开商店。

11点43分,马顿开车去捷巴德,找到一张桌子后,叫了冰淇淋,三人边吃边聊。

中午12点20分,马顿牵着小女孩们的手,步行回到车上。他们开车去瓦齐街7号,走进一家玩具店。

12点30分,牵着女儿们的手,马顿离开商店。其中一个女儿怀抱一个包裹,外面有粉红色的纸包装。

13点20分,马顿和他的两个小女孩开车去多瑙河宾馆。他们坐在宾馆花园里的桌子旁吃午餐,我们继续监视。

卡蒂感慨地写道,“多亏秘密警察,很久以前的这个夏日,早被后续的戏剧性事件淹没了,现在却又恢复原状,呈现在我眼前”。

许多告密者都是被威逼的,卡蒂在记叙他们时,没有怨恨,也没有道德谴责。她的父母也能理解一些告密者的处境,甚至同情他们,并帮助他们完成组织上交代的告密任务。卡蒂回忆道:“我记得面色苍白的乡下女孩向我父母含泪承认,只有答应做告密工作,才能继续为我们打扫或烹饪。来自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埃陶,陪伴我们数月就选择了回家;随后是泰雷兹,度过一段紧张时期后也返回自己的村庄。我父母竭尽所能想让她们放心,劝她们留下来。一名打扫卫生的女子要求我缺少艺术细胞的母亲,为秘密警察画一幅公寓平面图,罗列每一件家具;还有一名女子,被要求收集我们拆信后扔掉的信封。这似乎尤其浪费时间,因为我们所有的邮件,早已经受过审查官的检视。父亲经常为她们草拟要交给秘密警察的报告。”

还有一位叫豪洛希·梅琳达的朋友,她是马顿先生的秘书,她的未婚夫叫豪洛希·贝拉,是一位在德国纳粹时期保护过马顿的老朋友。秘密警察胁迫梅琳达监视并汇报马顿家的情况,威胁说,如果梅琳达不汇报马顿在每周桥牌聚会中的闲谈内容,就要逮捕贝拉。他们命令她不准透露此事。但她一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马顿夫妇。马顿先生说,为了不让你们为难,我们可以不来。可是,贝拉说,秘密警察可不蠢,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真相,梅琳达也会有危险。于是,马顿先生说:“好吧,我们继续来,并带上我们一周活动的报告,让梅琳达照此汇报。”卡蒂记叙道,“因此,每星期打桥牌前,父亲拿出关于他和母亲的打字报告,梅琳达用笔抄下,然后再把原件烧掉。(我真佩服父亲,他一定很忙,因为他同时要为秘密警察、美联社、合众社三家写稿。)梅琳达记得,殷勤的父亲还负责她每周去‘安全房’的计程车费,而秘密警察只允许公交车的报销”。

像这样的细节展现了当时匈牙利人日常生活的真实图景。人们生活在恐惧之中,常常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出卖朋友,充当秘密警察的走狗和帮凶。但是,《布达佩斯往事》所展现的人性图景并不是悲观绝望、犬儒主义的。它让我们既看到人性中的阴暗部分,也看到人性中善良的一面;既看到极权环境力量对人性的扭曲和摧残,也看到不向它屈服的可能和抵抗它的希望。正因为这种环境力量十分强大,不向它屈服的人和对它进行抵抗的行为才更加难能可贵,也形成了一种与一般意义不同的勇敢。这种勇敢可能与理想化、浪漫化的“无畏无惧”相去甚远,它不是从来不曾软弱,不是从来不曾因迷茫而失去清醒的判断,也不是从来没有逃避的意愿和幻想,而是在几乎所有人都当告密者的时候,守住最后的道德底线,那就是,不出卖,不背叛,不当告密者。这正是卡蒂在阅读她父母档案中在他们身上了解到的那种勇敢。

三、极权统治下的“勇敢”和“人性”

卡蒂是一个在极权统治下长大的孩子。她说,“我们是政治化了的孩子”,“在这种国家长大的孩子很早就懂得,与国家权力相比,她,甚至她的父母,都是微不足道的。不管父母多卓越、多机智、多有魅力——我父母就是如此——到头来只是掌中的玩物”。卡蒂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决定阅读她父母的档案的。既然每个人都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背弃自我、丧失良心,那么,自己的父母也是如此,又会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匈牙利秘密警察档案部门的主管库特鲁茨·卡塔琳博士向准备前去阅读档案的卡蒂几乎带有温情地建议,“这次,你如果能单独来,会更好”。这让卡蒂觉得不安,她彻夜未眠。她会在档案里看到自己怎样的父母呢?她担心、忧虑和害怕,是有理由的,“前不久,一位备受推崇的匈牙利作家获得他父亲的档案,旋即发现一连串令人惊叹的阴谋和背叛,有的甚至来自家人”。卡蒂申请要看父母的秘密档案,秘密警察的首席历史学家提醒她,这是在冒“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风险。卡蒂也知道,一旦打开父母的档案,也许就会看到他们“某种妥协或叛变的证据,从而永远打碎父母的形象”,“这风险是实实在在的。从君特·格拉斯到米兰·昆德拉,盖世太保和克格勃的秘密档案已陆续披露出长达半个世纪的背叛。我理解,为什么这么多的人不愿直面过去;他们对我说:让睡着的狗躺着吧,不要自找麻烦”。

卡蒂确实在档案里看到了许多她父母从来没有告诉她,也不愿意让她知道的事情,包括他们在被捕前就已经出现的婚姻裂痕。她也看到了自己一向尊敬和崇拜的父亲如何在监狱里进退失据、落寞彷徨、唾面自干、检讨认罪、软弱屈服、绝望放弃,甚至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母亲也同样“招认”为美国人刺探情报,“母亲左右摇摆,一方面极想救她丈夫,另一方面又对他深怀愤恨,将我们所受的苦难都怪罪于他。她告诉牢房难友:‘我丈夫忘记了自己是一位父亲,盲目为美国人服务,把我也拖下水’”。卡蒂更在乎的还是父亲,他是个体面、矜持、自尊心和荣誉感很强的人,但是,在权力的威逼下,为了保全妻女,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屈服了。人对权力恭敬顺从、没有自尊、羞耻心尽失,是因为受辱和恐惧。社会名流、教授、学者莫不如此,这样的事情至今还在有的国家发生。然而,卡蒂的父亲毕竟是一位与众不同的人物,因为他守住了极权统治下一个正直的人所能坚守的最后的道德底线,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对他人落井下石;就算在最绝望的时候也不能掘泥扬波、为虎作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当施害者的帮凶,不助纣为虐,不做告密者。

卡蒂的父亲有过在反纳粹抵抗运动中的经历,这是她从档案里,而不是从她父母那里得知的。她写道:“爸爸为何不告诉我们他在黑暗岁月中不寻常的英勇事迹?秘密警察档案告诉我,他不仅躲避了盖世太保和箭十字党,还在小规模的反纳粹抵抗行动中扮演着活跃角色。他自愿护送潜伏在匈牙利的法国军官到斯洛伐克,去组织反纳粹的武装起义,这可是一项非常危险的任务。根据档案,抵抗运动中一个著名领袖被人发现离开我父母在布达的藏匿之处,迫使父母赶在盖世太保之前一步迅速逃逸。父亲是一名战争英雄?我一点都不知道,因为父母从没谈起这样的事。”就是这样一位“英雄”,在秘密警察的监狱里,最后也是“筋疲力尽”、“心胆俱裂”。父母没有告诉卡蒂过去的“英雄经历”,是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监狱经历让他们看穿了“英雄”?

许多经历了敌人枪炮,甚至酷刑考验的“英雄”都在秘密警察的监狱里变成了懦夫和厌世者,或者更糟,变成了邪恶迫害的帮凶和辩护士。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在《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一书里向世人发出警告,人类有着本质的黑暗面,极权统治诱发和利用人性的黑暗面,完全侵蚀掉人类美好、高尚的一面,让几乎每一个人都随时可能充当恶势力的附庸和作恶机器。津巴多称之为“情境作恶”。就算不直接作恶,作恶情境对人的心智、良心和道德判断的控制也能造成严重而长远的伤害。人在作恶情境下的软弱、动摇、放弃、顺从,用津巴多的话来说,“就像诗人米尔顿所说的‘看得见的黑暗’,带领我们看清邪恶,借由对于邪恶的定义,衍生出许多意义。许多曾对他人犯下恶行的人,通常是意志坚强、有最佳意识形态与道德的遵从者。人们被警告要小心路上的坏人,但这些坏人往往平庸一如邻人”。 [9] 《布达佩斯往事》一书中,马顿一家的生活世界里有太多平庸一如邻人的告密者,尽管马顿夫妇没有堕落到这个地步,但是,在他们身上,邪恶还是发生了作用,衍生出许多值得读者思考的意义。

在任何一个与《布达佩斯往事》类似的政治和社会环境里,都不可能存在能够独自对抗极权邪恶的英雄,因为人性之中本来就有足以供极权统治控制和利用的私欲和软弱。弥尔顿在《失乐园》里写道,“心灵拥有其自我栖息之地,在其中可能创造出地狱中的天堂,也可能创造出天堂中的地狱”;帕斯卡(Blaise Pascal)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两位伟大的思想家从神学对人性两面性的洞见再深刻,也不可能预见20世纪那种史无前例的极权统治。这种统治以政治制度的力量迫使人心灵失控、服从残暴、自我怀疑和放弃选择自由。这也是一种迫使每个人放弃抵抗的致命的制度力量。秘密警察的审讯报告里说,马顿先生告诉牢房难友(一名告密者),“我不认为,我的神经还能坚持下去”,“审讯者很快就获悉此事。父亲三天后凄惨地说:‘他们告诉我,他们必须把我所有的英文稿件都译成匈牙利文,这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牢房难友汇报,‘当时,他扑倒在小床上,忍不住抽泣……伤心透底,他的抽泣声持续了十五分钟’”。这时候,那个曾英勇抵抗过纳粹的马顿先生已经彻底精神崩溃了,用卡蒂的话来说,“分明出自一名已身处悬崖边的人,愿意放弃自己最珍贵的:他的家庭。……为了证明爱和无私,他却要敦促妻子和小孩逃离,把自己彻底遗忘”。

卡蒂在叙述这段往事时说,“我读这份审讯报告时,父亲已去世两年。我俩都喜爱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他对此的一句评语,现在以全新的意义在我脑海重现。爸爸有一次说:‘对我来说,这是男人哭泣的声音。’我那时很是惊讶,从不哭泣的他怎会知道。现在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苦难,个人的苦难和群体的苦难都可以对他们自己和后代有救赎的作用。在马顿夫妇双双被捕之前,他们的婚姻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反倒是一场牢狱之灾让他们更好地认识了彼此,重新爱上彼此,直到生命结束,“监狱把他们带至人生低谷——父亲已到自杀的边缘——又把他们捏成一体”。这种统治下的恐惧、屈辱、压抑和绝望,这样的苦难让熬过来的和还未熬过来的人们都更加期待一个能让所有人自由、平等、有尊严的生活世界,也更加期待一种人与人能够彼此信任,而不是相互背叛、出卖的生存方式。这种期待中包含着对人类未来的希望,《布达佩斯往事》之所以感人,正是因为它传递了这样的希望讯息。


[1] Quoted by Katherine Verdery, What Was Socialism, and What Comes Next?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24.

[2] Sheila Fitzpatrick, Tear off the Mask! Identity and Imposture in Twentieth-Century Russia ,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 p. 14.

[3] Baron de Montesquieu, The Spirit of the Laws , trans. Thomas Nugent. New York: Hafner, 1948, Vol. 1, pp. 23, lxxi, 65.

[4] Quoted in Robert Conquest, The Great Terror . London: Macmillan, 1968, p. 544.

[5] Quoted in Paul Hollander, Political Will and Personal Belie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Soviet Communism . New Haven C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216.

[6] Nicolai Khokhlov, In the Name of Conscience . New York: McKay, 1959, pp. 165-166.

[7] Sissela Bok, Secrets: On the Ethics of Concealment and Revelation . New York : Pantheon Books, 1982, p. 177.

[8] Sissela Bok, Secrets: On the Ethics of Concealment and Revelation ., p. 282.

[9] 菲利普·津巴多:《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孙佩妏、陈雅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19页。 qEbhzlUWHbv0esR6mY/wS34zqFPUT5zXEyP9RED3dvacCj82UZer18zABFM4XU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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