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R太太,是在柏林一个小型反法西斯运动的展览会上。六十来岁,一头白发的她,不但风度好,言语有趣,而且风姿非常出众。她出生于一个非常富裕而且有文化的德国犹太家庭,在1930年代初期希特勒当权不久当她还只有十几岁时,便投身共产党,并因此被学校开除。随后,她与人生的伴侣相逢,追随他至莫斯科。两人结婚,生了一个儿子。不久以后,他和许多其他人一样,在斯大林的大清洗时期被捕,在苏维埃集中营一待便是十几年。而她也被迫到所谓的“劳动军”中工作。有一段时间,她的儿子还被送进了孤儿院。
经过很多年以后,在1950年代中期,他们想办法回到了共产党治下的德国,又生了一个儿子。虽然她丈夫一直没有完全从集中营的苦痛中恢复过来,但是至少她自己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一些思想相近的朋友,并能和宝贝子女生活在一起。然而,就在柏林墙筑起前不久,她的长子与媳妇带着出生不久的婴儿逃到了西柏林。她足足有十年没能再见到他。
在这么多个人悲剧都因此而起以后,一般人一定以为她会变得积极反共。但是,她以一种安静而哀愁的热诚宣称,她依然相信共产主义将带来终极正义与伟大。我暗自猜测:她是否用这种思考方式来合理化自己所受的苦难?如果终极目标是正义与伟大的,那么她所受的苦难就不算白费。她今天虽然受了一点苦,但是却可以帮助其他人在明天更理解共产主义一点。
在对话中,她毫不自怜自艾或做出无病呻吟的样子。相反,她充满了好奇,说话风趣而有内容,判断更是精确敏锐,毫不犹疑地以实事求是的语气,从她略带鼻音的声调中吐露心声。我们两人一拍即合。我的日记中记录着,我是多么喜欢到她安静的公寓,在镶花地板与木制书架的环绕中,与她共进晚餐。另外,我还在观赏罗尔夫·霍赫胡特(Rolf Hochhuth)的舞台剧《律师》在东德首演时,意外地在戏院中碰到她。《律师》一剧内容为一名前纳粹军事法官,当年为了许多小事将很多人判处死刑,后来成为西德的高官,却被卷入了一宗丑闻之中。
1980年4月15日,我发现,我们去看了一出东德有名的后布莱希特剧作家海纳·穆勒(Heiner Müller)的戏剧《农民》,然后回到她的公寓,“交心”对话许久。根据日记的记录,她对我说:“噢,如果你是我儿子就好了。你的父母必定费了一番心血把你养育得这么好。”我当时还在想,这句话出自一位德国犹太共产党员,不知道我的父母会作何感想。我同情她,景仰她,将她视为我的朋友。
所以,当舒尔茨女士交给我一份档案中的抽页,将她列为主部门XX处之下一个操作团体的线民时,我感到万分的悲伤。主部门XX处主管的事务直言之,便为渗透、监视文化生活、大学、宗教和他们所谓的“政治地下活动”。抽页中的第一个报告便令我感到非常惊讶:剧作家罗尔夫·霍赫胡特告诉她,他认为我是英国间谍。我的确在那以前与霍赫胡特见过面,并谈过话。“进一步布置线民,”报告下结论道,“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能的。”
接下来的一个报告,日期为1980年4月28日,开头便写道:“根据指示”,“已开始建立HVA XX/OG的一名线民,与英国公民加登艾什,蒂莫西(Gardon-Ash, Timothi)(就是我,拼写显然有误)两者之间的接触。”然后,报告记录下我们一起去看海纳·穆勒的舞台剧,以及随后两个人以我对纳粹时期的反抗运动的研究为主题的谈话。“当线民提出看法,认为这项研究英国早就该做,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则已克服了这项历史包袱,加登艾什显得很不以为然。他否认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中存在着任何法西斯倾向,并强调他在那里有很多好朋友。
“加登艾什似乎对魏玛印象非常深刻。他希望在短期内再度访问该地,参加当地的莎士比亚会议。
“IM再次提到罗尔夫·霍赫胡特(以下模糊不清),说他认为加登艾什为英国间谍。艾什的回答是罗尔夫·霍赫胡特和很多其他人一样,看了太多不正经的报纸,觉得在海外的英国人中两个就有一个是间谍。他一点也没有显露出任何窘迫的表情。”
第三份报告,抽自同一册档案,记录了我与柏林反纳粹运动下的共产党幸存者会面谈话的情形。我不清楚那份报告出自R太太,还是同一个操作团体下的其他线民之手。当我被问到为什么要选这个题目时,我显然说了牛津、剑桥传统上会指定这类题目之类的话。“根据国安部资料来源(亦即国安部线民)暗示,当提到在20及30年代共产党的朋友都来自这些大学(金姆·菲尔比),加登艾什的反应是无言的讽刺表情。”
十五年后,我再次坐在同一栋公寓、同一张沙发,只是感觉完全不同了。R太太已经非常老,不过仍然与往日一般敏锐。当我告诉她我为什么再度来看她时,她说:“噢,那我该怎么办?从窗户跳出去?”她完全否认自己知道国安部将她列为线民,并从头便拒绝看我带去的档案资料影印本。
然后,她提醒我,她在她所深信的共产主义下所受的痛苦有多深。“不,蒂姆,”她说,“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她——自怜自艾地——提到了劳动军中的痛苦、她死去的丈夫、远方的儿子。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有数,她是故意要利用这些事情来改变我对她的评价。她讲的故事确实十分沉重。不经多久,我便忍不住告诉她,我并无权坐在那里评价她这个人。我会为她保守她的秘密,请她安心欢度晚年。
但是当我要离开时,我可以从她眼睛中看得出来,做线民的那一段往事将永远困扰她,或许并不因为她曾经通敌——毕竟,当时她是一名居住在共产国家的共产党员,而是因为是有档案可查的线民。线民的形象是低贱、下等的,与她在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将自己设定成的为美好新世界而奋斗的骄傲、勇敢的犹太女孩是多么不同。另外,她还无法完全挥去秘密可能被我或其他人曝光的阴影。
回顾那一次的拜访,我几乎希望自己从来就不必面对她。我有什么权力否决一位历经苦海煎熬、最后选择遗忘的老太太的愿望,而我从暴露她的事情中又达到了什么崇高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