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线民“舒尔特”接触过几次。就我记忆所及,我们的谈话仅限于第三帝国,然而,他对我的行动所打的报告却至为详细。他唯一无法详细叙述的,就是我在普伦茨劳贝格区的住所,因为那实在太乏善可陈了。不过,正如“舒尔特”自己很遗憾地在一次会面中所说的:“总体而言,我们的‘工作午餐’对我而言,并不十分成功。”
我从日记中很容易便追查出“舒尔特”这一号人物。他是一名中年人,在大学里教英国文学。我们很不巧,在一次女王生日庆祝会上相遇于英国大使官邸的花园中。我还记得他壮硕的身材、微秃的头顶,虽然英文流利,偶然也能丢出一两句智慧的语言,但是一般而言是个相当无趣的人。
他似乎属于那种线民:会花上无数小时,用打字机或手写的方式记录下所有无聊而烦琐的细节,而一位高克机构的专家告诉我,这种线民还不少。他们就把国安部看成笔友一般,不断地写、尽量地写、详细地写。而这种报告所能够制造的效果,可以用只有水塘深度来形容。就以“舒尔特”教授在英国大使馆中与三等秘书共进午餐后所打的一份报告为例。那份报告里面恰巧谈到了我,所以被放进了我的档案之中。“与英国怀尔达什先生见面的整个气氛,”IM“舒尔特”记录道,“非常公式化,但是比我原先想象的要传统。(这会是一般年轻人看到教授后,故意与他保持距离的结果吗?)我经过非常痛苦地挣扎,决定点一盘捷克家乡菜(饺子),而我的同伴则选择了鸡肝为主菜。他虽然是开车来的,但仍喝了两至三瓶的皮尔斯啤酒。”我不知道现在排起来长达110英里长的高克档案中,这类毫无内容的东西到底占了多少,20英里还是40英里?
不过,从阅读“舒尔特”本人的资料中,我逐渐了解到他为什么那么做。当我申请调阅“舒尔特”的档案时,竟然将三个相关部分都完整地调了出来。第一部分是两大厚夹,第二部分多达四本,连有关花费记录的第三部分都意外地相当扣人心弦。三部加起来,成为一部极令人感伤的故事。档案开始于1960年。当时的“舒尔特”刚到一所地方大学教英国文学,是一名年轻、很自我中心的学者,年纪刚过三十,还没有结婚,过去学历完整,战争期间还短暂地加入过希特勒的青年团。他的系主任认为他有的时候太不拘小节,但一般而言,工作很有新意,值得赞许。当时,他还刚以总理英语通译的身份,从亚洲旅行了一趟回来,可见英语口译造诣非泛泛之辈。
然而,在那之后他被人举发,说他在酒吧中行为不检,喝酒过量后对同性学生有不当的性挑逗行为。有一名学生非常详细地报告了一次事件的经过。在酒过多巡以后,他开口邀请这名学生至他的公寓中,并开始挑逗这名学生。“‘舒尔特’然后说,如果(学生)把他的皮短裤脱掉,他就去酒窖再拿一瓶酒出来。”“舒尔特”则以长达十页的报告回应这项指控,里面引用了各种参考资料,以表明同性恋在欧洲文化史中的地位。他懦弱地为自己抗辩。关于他的行为,他写道:“严重违反了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的职责。”以后,他将“努力不负同志的荣誉”。
接下来便为一连串与“候选人”的前置谈话作业。档案没有明确记录任何勒索行为,不过倒写下了1961年12月29日早上9点至11点半,在地方政府大楼内举行的正式延揽访谈过程。在其中,“舒尔特”非常详细地评估了许多大学同僚。档案后面附了一个特别的棕色信封,上面以印刷体写着“宣誓”的字样,然而那张应该是发誓效忠国安部的宣誓书却不在信封内。档案的第二部分开始,巨细无遗地保存下他从1962年的工作内容,包括所有对同僚、学生、认识的人的观察。与此同时,第一部分继续收进其他线民对他的观察(到1970年时,他仍然喝酒喝得相当凶),以及他与人往来信件的影印本。第三部分记录下他报销的费用:5马克的食物及饮料,28马克的葡萄酒及雪茄,100马克的电话费,200马克的旅费,以及偶尔对于他优良表现的奖赏。
1975年的记录中,有一张他因“忠诚服务国家人民军”而获得铜牌奖的证书。证书上特别表扬他是“对国家安全部诚实、良心、忠诚服务的表率”,下面还有国家安全部部长埃利希·梅尔克的签名。
“舒尔特”显然对国安部越来越感兴趣,因为他居然在英国大使馆和一等秘书见了面。他在他个案负责人的密切协助下,非常热心地继续保持这份友善关系。档案中留下了那名和蔼的一等秘书送给他的《企鹅现代诗人诗集》( Penguin Modern Poets )每一册的封面,以及他们之间信件往来的影印本。在第二部分的第三册中,我们发现他开始享受特权,远至剑桥的彼得学院参加有关英国文学的会议,接下来免不了又对其他数名同时参与会议者详细地品头论足一番,尤其特别点名雷蒙·威廉斯教授,评论他为“进步派公民”。
在第四册中,我出现了——他很不甘心地提到,我喝了他不少白兰地。这么写,或许是希望国安部还给他一些吧。(根据第三部分的账单记录,在下一次的会面中,他的个案主管给了他200马克,显然是针对他去了一趟柏林的报销,应该够他买上好几瓶白兰地的了。)这段期间,他提出了另外一份到英国去开会的提议书,在1980年春,到英国大使公馆晚餐,主客为乔治·斯坦纳(“斯坦纳教授立场不变……”),到了秋天又至大使公馆进了一次晚餐,并报告我搭了路透社的马克·伍德的便车一次。同年12月,他得到300马克的奖金,并以积极与英国大使馆接触而受到赞扬。在记录中,有人听到他对朋友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一直在崩溃中。”像这样的人,当然不容易获得银色勋章。但是,与特工的会晤、报告、小礼物则持续在进行中。1984年3月,他建议当局让他去波兰一趟,尝试与当地的英国外交官建立联系渠道。那时候,英国已在华沙设立大使馆。总而言之,他总是在想一些小游戏,骗到国安部的经费,能到外地旅游一下。
我翻回到第一部分,发现里面折着另外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结论报告”,日记为1984年10月4日。“最后一次与IM‘舒尔特’见面。”报告上写着,日期为1984年5月16日。同年10月7日,“舒尔特”意外死亡。享年57岁。骤死后“没有产生任何政治或作战上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