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们在老朋友科尔文家享用过丰盛的晚餐后,弗雷德·莫查德讲了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的故事,使我们都沉浸在鬼的世界中。
科尔文的那间书房,橡木墙壁,书籍暗旧,再加上雪茄烟雾缭绕,碳火忽明忽暗,为讲鬼故事烘托出了很好的氛围。莫查德起了个头之后,我们大家取得一致意见,只讲与鬼有关的经历。于是我们便相互打量起来,争取每个人都能有所贡献。我们一共有八个人,其中有七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设法满足了所定的条件。大家都鼓起勇气,摆出一副非常熟悉超自然的架子,着实让我们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我们这几个人中,除莫查德和小菲尔·弗伦汉——他的故事最微不足道——之外,还没有人有沉湎于幽冥世界的嗜好。因此,总的来说,我们都很有理由为我们七个人的“展品”感到骄傲,也并不指望我们的东道主能拿出第八个来。
我们的老朋友,安德鲁·科尔文先生,安坐在太师椅中,透过层层烟圈边听边眨着眼睛,脸上带着某种年长智者才有的愉快的宽容神情。他不是那种乐于接受荒诞事儿的人,尽管他有足够的想象力来充分享受客人们的优先权,用不着羡慕什么。凭年龄和学识,他属于坚定的实证主义者,他善于思考的习惯早在迷恋于物理和形而上学时就已养成了。他从主体上自始自终是一个杂乱无章的生活的旁观者,一个幽默而超脱的见证人。他时不时地溜下座位,在屋子里简短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欢乐。但据我们所知,他从来没有意愿,哪怕只是一点点,想跳到台前“轮换”表演一番。
在他同时代的人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模糊的传说,就是很久以前,在一个浪漫环境中他曾决斗负伤过;这个传说同我们年轻人所熟悉的他的性格并不吻合,倒是与我母亲的断言有所关联。我母亲说他曾经是“一个长着漂亮眼睛的迷人的矮个子”,这使人联想到他可能做过易容手术。
“除了像一捆木棍之外他从来就没有像过其他东西。”莫查德曾这么描述过他。“倒不如说他更像一段闪着磷光的木头。”还有人这么补充道。从种种对他蹲坐的躯干和如斑驳树皮般的脸上那红通通的眼睛的描述中我们获取过不少乐趣。他总是拥有着完全由他自己调理并呵护的悠闲时光,他从不将这些时光浪费在毫无目的的活动上。他总是把这些精心保护着的时间专心致志地用于培养智慧和进行明智选择等爱好之上;任何对人的经验而言很普遍的种种干扰对他似乎毫无作用。无论如何,他对宇宙的冷静观察没有让他动过做昂贵实验的念头,而对人类种族的研究似乎让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的男人都是多余的,而女人之所以必要是因为总得有人下厨房。就这一点的重要性,他的信念是绝对的,而美食学则是被他尊为教条的唯一的科学。必须承认,他那小小的晚宴是他持这种观点的有力依据。当然,除这方面原因之外——尽管不是主要的——还表示出他对朋友的忠诚。
从内心而言,他所展示的好客与其说诱人,倒不如说更激励人。他的头脑就像一个广场,或者说,像一个可以交流观点的露天会场:虽说冷而透风,但明亮、宽敞、有序——有点像大学里树叶都已掉落的小树林。在这个特别的地方,我们一帮人也都乐于舒展筋骨、扩展音喉,好像要将一种我们认为渐渐消失的行会传统力所能及地予以延续下去似的,还不时有新人加入到这个帮会中来。
小菲尔·弗伦汉是最后一个加入进来的,也是那些新加入者中最有趣的一个。就像莫查德所说,他是我们那位老朋友喜欢的那种“富有冲劲”且带点病态的范例。事实上,科尔文完全出于单调乏味的生活的缘故才特别想体验年轻人的那种奔放气质。他是一个虔诚的伊壁鸠鲁学说的信奉者,无意采撷在花园中所搜集的智慧之花,因而他的友谊非但不会产生离散力,相反,倒是促使年轻人的思想之花开得更加茂盛。在菲尔·弗伦汉身上,他的实验有了更好的主题。男孩儿确是聪明伶俐,忠实的性格更像光滑釉面下的湿粘土一般服帖。科尔文将他从单调无趣的家庭生活中拯救出来,并使他在达里恩的冒队中达到颠峰状态;况且这样的冒险对小伙子来说也毫发未伤。事实上,在我看来,在不剥夺众人敬畏之心的情形下,科尔文用来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技巧足以应付莫查德恐怖的比喻。在对弗伦汉的开化中并没有什么紧张可言,对于他做下的种种愚蠢事儿,他的老朋友甚至没有弹他一个指头。这一点人们不难看出,最好的明证就是,弗伦汉仍在他们面前推崇科尔文。
“他还有你们未知的一面。我相信那个关于决斗的故事!”他宣称。在我们这个小聚会正要作鸟兽散的时候,这种相信的内涵使他转向主人,开玩笑似的提出要求:“现在该你给我们讲讲你的那个鬼了。”
外面的门在莫查德和其他人出去后关上了,只有弗伦汉和我留了下来;负责照顾科尔文日常起居的忠诚仆人,先前一直在为我们送新鲜的苏打水,现在也已按照吩咐上床睡觉去了。
科尔文最善于在晚上交际,我们知道,他最希望那帮人在午夜后仍紧紧地围着他打转转。但弗伦汉的请求诙谐地令他陷入不安之中。他坐直身子,刚刚到厅堂里送完客后他又重新坐在椅子里,并一直坐在那里。
“我的鬼?当我的朋友们把无数娇媚鬼魂暗藏在壁橱中的时候,你认为我会蠢到自己花钱养一个吗?再拿一根雪茄来。”他说着,笑着冲我摇晃脑袋。
弗伦汉也笑起来。在他转身面对这位直挺挺的矮个子朋友时,他在壁炉架前站直他高挑的身子。
“哦,”他说道,“如果遇到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你决不介意与人分享的!”
科尔文缩回他的太师椅中,长满蓬乱而浓密头发的头颅埋进皮衣中,小眼睛在新点的雪茄上方闪闪发光。
“喜欢——喜欢?我的天!”他大叫道。
“啊哈,你一定喜欢过!”弗伦汉一下子抓住他的话柄,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我瞟一眼。但科尔文像侏儒一样缩在他的坐垫上,在烟雾的掩盖下听若罔闻。
“否认有什么用呢?你什么都经历过,当然见过鬼了!”他的这位年轻朋友坚持着,冲那团烟雾毫无顾忌地说道,“否则,要是你没有见过一个,那就一定是你见到两个!”
这种挑战方式显然打动了我们的主人。他以有时会做出的乌龟动作从烟雾中探出头来,赞许地向弗伦汉眨着眼睛。
“没错,”他冲我们突然间爆出一阵大笑,“就是因为我见过两个!”
这句话实在太突然了,落地后竟无人接茬,房间里寂静无声,我们两个呆呆地在科尔文的头上面面相觑,科尔文则呆望着他的鬼魂。最后,弗伦汉一声不吭地坐到炉膛那边的椅子上,前倾着身子,微笑着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