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再也没有做过比那晚更难抉择的事情了。我究竟是为什么呢?那可是违反教规、违背我自己原则的事情,如果给人发现,我的一切就完了——我三十年来作为全纽约最好的按摩师的名声也完了,没有人再会对我诚心诚意,不会再有人尊敬我!
那时,我心里想,假如那个女人控制住克林斯兰夫人,一切将会怎样呢?不管她采用哪一种方法,她都会把克林斯兰夫人榨干,然后抛弃她,让她处于无助与痛苦之中。我曾看见这种事情在许多家庭发生,我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可怜的夫人身上。我所追求的就是恢复她的自信,这样她就会对别人友善些……第二天,我就把计划想好了,然后着手行动起来。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也为自己的勇气而惊叹不已。我估计哪个女人会在那个已经淹死了的年轻人身上做文章,因为我相信克林斯兰夫人最后会对那伯爵退避三舍。我想,我也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做文章,但怎样做呢?
亲爱的,你知道那些大人物相互间谈话和通信的时候都爱用一些我们不习惯用的美丽动人的字眼。我担心在我给克林斯兰夫人递口信时会用词不当,从而引起她的怀疑。我知道开始一两天,我可以做得很好,但对于以后,我就不太有把握。但不能再拖延时间了,因此,当我第二天早晨来到克林斯兰夫人的住处时,就对她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想这是因为你对我讲了那位绅士——那位在‘泰坦尼克号’上出事的年轻人的缘故,才使得我看见了他,清楚得就像他和我们在一个房间里一样——”克林斯兰夫人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她说:“噢,科娜,也许是他!噢,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昨天晚上,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从他那里传来一些消息。我立即就知道那些消息是从他那里传来的,他让我捎给你一句话……”
她痛哭起来,我只好等着,直到她停止哭泣,又能听我说话为止。我继续说时,她紧握着我的手,不再做声,就像我是她的救世主一样。这个可怜的女人!
我在第一天里很容易就想到了那则消息。我说他让我转告她,他一直都爱着她。这句话就像蜜糖一样顺着她的喉咙滑到了她的心田。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但过一会儿,她抬起头问道:“那么他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噢,”我说,“我会想办法再与他联系,问问他这件事。”
那天,她完全不让我去做其他工作,因为她害怕我回家太晚太累,如果哈利来的话,我就听不到他说什么。“他会来的,科娜!我知道他会来!你必须做好准备,等着他的来临,然后,把一切都写下来。我要你在他说的时候把每个字都写下来,因为我害怕你会遗漏什么。”
这可是一个新的难题。我不擅长写作,要找到一位随‘泰坦尼克号’一起沉入海底的热恋中的年轻绅士所用的字眼,对我来说,就像要我去编一本汉语字典一样难。我不是不能想象他的感情,问题是,我不知道怎样去表达它。
事情实在太巧了,就像迪沃特神父说的那样,有时候事情巧得就像上帝正躲在门后偷听一样。那天晚上我回家时发现一位病人送来的便笺。她请求我去看望一个她在阔绰时曾经照顾过的可怜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住在蒙特克莱尔一个破烂不堪的公寓里。我来到那个年轻人那里,一眼就看出他为什么不能继续干家庭教师这种工作,或别的工作。可怜的小伙子,他给酒毁了,现在他又要因酒而死了。这是一个相当悲惨的故事,但只有一小部分与我要对你讲的故事有关。
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绅士,思维异常敏捷。我对他刚讲一半,他就告诉我该说些什么,然后替我把那段文字写下来,我现在还记得那段话:“你的美貌让他目眩神迷,不能言语——当他在那顿晚餐上第二次见到你,当他看到你裸露的双肩和烁烁闪光的珍珠时,他就觉得你离他比以前更遥远了,他彻夜难眠,整夜徘徊在街头,直到第二天早晨回到家中,给你写了一封信,但他毕竟不敢发出这封信。”
这次克林斯兰夫人像喝香槟酒那样把信看完了。被她的美貌迷得目眩神迷!因为爱她而不能言语!噢,这不就是她这么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吗?只是一旦开始,她就希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越来越多的消息……我的工作丝毫没有变得轻松。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幸运,因为有那个年轻人帮助我。过了一阵,当我暗示他事情是怎么回事以后,他就变得像我一样兴奋起来。如果我有哪天没去他那里,他就变得烦躁不安。
但是,克林斯兰夫人问我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啊!她问:“假如我真的在第一天晚上晚餐时让他神魂颠倒,你就让他描述一下我那天晚上的穿着打扮,即使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也应该记得这种事情,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你说他能注意到我佩戴的珍珠吗?”
幸运的是她经常向我描述那天晚上她的穿戴,因而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告诉那个年轻人该说些什么,事情就这样一天天地进行下去,永不停止,我总是采取这样或那样的方法,努力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有一天,当哈利从那边(像那些人所称呼的那样)给她送来一段特别美丽动人的消息时,她突然哭了起来,喊道:“为什么我们在一起时,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像他们说的那样,这是又一道难题。我也不能想象出他为什么没有说过那些话,当然,我知道不管怎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不道德的,但是,可怜的人,我也不明白帮助一个女病人和一个鬼谈恋爱会有什么害处。参加连续九天的祈祷仪式时我非常小心,尽力躲避着迪沃特神父。
当我告诉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克林斯兰夫人想要知道什么时,他说:“噢,你可以告诉她,有人在他们之间搞破坏。一个嫉妒他的人处处与他作对——来,给我一支铅笔,我来把它写下来……”他伸出那双暖暖的、颤抖着的手来拿纸。
这则消息着实让克林斯兰夫人的脸上洋溢出快乐的神采。她说:“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我一直都知道!”她用她那双细细的胳膊拥抱住我,又亲吻我一下,说:“告诉我,科娜,他是怎么对你描述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的模样的……”
“你那时看上去肯定和现在一样,”我对她说,“因为你现在看上去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确实也是这样。
使我继续干下去的原因是,她现在变得温柔多了,心情也平静多了。她不再对伺候她的那些人不耐烦,对她的女儿和克林斯兰先生也更加体谅,在他们家里洋溢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气氛。有时她会说:“科娜,世上肯定有许多不幸的人们,他们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如果你碰到那样的人,就请告诉我。”因为这样,我才使得那个年轻人得到了精心的照料,也不时地用一些美味佳肴使他快乐起来。我永远不相信这样做会有什么不对之处,也不相信让克林斯兰夫人帮助我把这栋房子修葺一新有什么不妥。
有一天,我来到她的卧室时,看见她坐在床上,消瘦的脸颊上红了两块。所有的平静安宁都从她那张可怜的脸上消失了。我说:“克林斯兰夫人,亲爱的,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早就心知肚明了。有人在破坏她对灵魂交流(不管别人怎么称呼它)的信念。她一直在哭泣,哭得发起烧来。她认为我告诉她的那些话都是我编的。“我怎会知道你不是一个巫师呢?”她冲我嚷道,眼神里满是幽怨与愤怒,“至少我怎会知道你每天早上拿这些东西来骗我不是为了利用我呢?”
奇怪的是我竟然生气了。倒不是因为我害怕她发现事情的真相,而是因为——天啦!我不知为什么竟然开始相信那个年轻人哈利和他的恋爱这回事了。说我是个骗子实在让我感到生气。但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发火,不用言语去伤害她。我继续告诉她我所带来的消息,仿佛压根就没听到她所说的话一样。她也不好意思再说我什么。我们之间的争吵持续一个星期。后来有一天,这个可怜的人像一个吸毒者一样对我低声说:“科娜,没有你带给我的消息,我就活不下去。我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消息都不像来自哈利的——只有你的像。”
我真为她感到可怜。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没与她一起哭起来。但我保持了冷静,平静地对她说:“克林斯兰夫人,我违背了教会的规定,拿我永生不死的灵魂去冒险,才为你弄到那些消息。如果你觉得别人能帮助你,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去求得上帝的谅解了。”
“可别人的消息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不是不肯相信你。”她呜咽着说道,“我只是每天晚上彻夜难眠,左思右想,才陷入这种悲惨境地。如果你不能证明那些消息真是哈利对你说的,我就会死去。”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恐怕我不能证明,”我冷冷地回答说。我把头掉开去,不让她看到泪水正沿着我的双颊流下来。
“噢,你必须证明,科娜,否则我会死的!”她哀求道。她那样子看上去真像马上要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我怎样才能向你证明呢?”我问。尽管我从内心深处很同情她,但我还是怨恨她刚才对我说话的样子。我想,如果今天晚上我就去忏悔,将自己的灵魂从这件事中彻底解脱出来,我会多么高兴啊!
她睁开她的那双大眼睛,抬头看着我。我似乎在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她年轻貌美时候的样子。“只有一个办法了。”她小声说道。
“噢,”我回答道,心里依然十分恼怒,“什么办法?”
“你要他把那封写给我但又不敢寄的信重复一遍给你听。这样,我马上就会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与他有联系。如果是的话,我再也不会怀疑你了。”
我坐下来,苦笑一下说:“你以为这同与每一个死者交谈那样容易,对吗?”
“我想,他知道我快要死了,他会怜悯我的。照我要求的去做吧。”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收拾东西,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