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星期天里,莫娅·阿特利不再无精打采地盯着窗子外面空荡荡的新泽西郊区的大街,而是转过身惊讶地瞪着她的祖母。
“克林斯兰夫人?您做什么对不起克林斯兰夫人了吗?”
莫娅一直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祖母漫无边际的闲扯。老年人的谈话似乎没有多大意义,但阿特利夫人的话可不是这样。在经济大萧条之前,她一直在为富人干活,富人家奢华的生活永久地刻在她的记忆里,而她的孙女这一代只能道听途说地知道一点,尽管她们的天地比起她的要更广阔得多。阿特利夫人有一种天才,那就是,她可以简单几句话就能使别人充分理解富人们安闲舒适的生活,就像一个向导在熹微的曙光中引领一个陌生人穿过宫殿的画廊,不时地举起灯笼照亮闪烁着光芒的伦布瑞德特或镶嵌着宝石的鲁本斯。因而,她一提到克林斯兰夫人,莫娅的眼前便立时浮现出一幕幕光辉夺目的生活场景。对于阿特利一家来说,克林斯兰夫人不仅只是一个人的名字。尽管不知道原因,但他们知道,正是在克林斯兰夫人的帮助下,他们的阿特利祖母才能于多年前在蒙特克莱尔买下这座拥有漂亮花园的小房子。在克林斯兰夫人的一个银行界朋友的建议下,阿特利夫人终于做出了这笔投资。时间证明,这笔投资是明智的,因为在整个经济大萧条期间,她一直依靠着这笔投资维持生活。
“她有许多朋友,你知道,他们全是上流社会的人物。她经常对我说:科娜(想想她称我为科娜时是多么可爱),我准备听从斯通那先生的建议,购买一些金弗莱尔的股票。你知道那个在国家联合银行工作的斯通那先生,像别人说的那样,这个企业刚刚开创,他想让我加入进去,假如你也想加入的话,为什么不买些呢?依我看来,这对你没有坏处!她过去常这样说。结果,在整个经济危机时期,这些股票一直没有贬值。我想,它们已经帮助我度过了难关。我死后,它们又可以帮助你们。”
今天,这个受人尊敬的名字重新唤起了莫娅·阿特利的兴趣。她祖母那句“我对克林斯兰夫人做过的错事”,不仅让她倦意全无,而且唤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祖母说,她对这位她曾乐此不疲、无数遍提及过的慷慨大方的女施主只做错过一桩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娅相信,她的祖母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士,对自己的子女及孙子辈一直都很慷慨大方。假如她这一生曾经犯过一个严重错误,而这个错误又对克林斯兰夫人造成伤害,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的确,不管是个什么错误,她似乎已经原谅了自己。然而,很明显,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一直为未能向神父告解这个错误而惴惴不安。
“为什么您说您伤害过一个像克林斯兰夫人这样的朋友,奶奶?”
阿特利夫人镜片后的那双老眼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她带着几分怀疑地盯着这个女孩子的脸。几分钟后,她似乎恢复了平静,说:“没有伤害,我没有说过我伤害过她。我从来都不认为我伤害过她。真的,我是想帮助她,而不是伤害她,我只是想帮助别人。但当你一下子帮助太多的人时,魔鬼有时就会把它记录下来。你看,现在做什么事都有数额限制,包括做好事,亲爱的。”
莫娅不耐烦地动了一下。她才没有心思去听祖母的说教呢。“好了,您说您对克林斯兰夫人做过错事。”
阿特利夫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被岁月的迷雾遮掩住了。她静静地坐着,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另一只手上。现在它们已经一无用处了。
“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做呢?”阿特利夫人突然开口说道,“如果那天早上你来到她的卧室,看见她躺在那张漂亮舒适的大床上,饰带把床单压下去一码深,脸埋在枕头里,一看就知道是在哭泣,这时你会怎么做?你是不是会像往常一样打开你的包,取出椰子油、爽身粉、指甲磨光机以及别的东西,然后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儿,直到她转过身来对着你呢?还是你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把她扳过来,就像对待一个婴儿一样,对她说:‘好了,亲爱的,我想你能告诉科娜·阿特利,你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至少我是那样做的。她躺在那儿,脸上的眼泪涓涓流出,看起来就像神坛上的殉道者一样。我对她说:‘来,告诉我,这会对你好一些。’她只是抽泣着,说:‘没有什么可以帮我,我已经失去它了。’”
“‘失去什么?’我问。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儿子,可上帝保佑,我在上楼时还听见他在楼梯上吹口哨。可她说:‘科娜,我失去美貌了——我今天早上突然发现它从我身上溜走的……’听到她这么说,我觉得既好笑,又好气。我对她说:‘你失去美貌?就这个?我还以为是你的丈夫,或是你的儿子,甚至是你的财产呢。如果你只是失去美貌,难道我就不能用双手帮你把它找回来吗?你的脸就像撒拉弗天使一样对着我,你还能对你的美貌说些什么呢?’我这样对她说。她使我十分生气,就像她亵渎了神灵一样。”
“真是那样吗?”莫娅不耐烦地打断她祖母的话,然而还是十分好奇,“她真的失去美貌了吗?”
阿特利夫人停下来想了想。“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时在下午,你坐在窗前做些织补活儿。开始时光线充足,你的针似乎自己就能穿行自如。但过了一会儿,你就会说:‘这是我的眼睛吗?’你会发现你眼前的织补活儿渐渐模糊了,这时,你会发现光线偷偷地、慢慢地从你身边的角落里溜走,尽管头顶上的光线依然充足。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但莫娅从未做过精致的织补活儿,也没有在渐渐黯淡的光线中眯起眼睛。她再次打断奶奶的话,更加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她究竟做了什么嘛?”
阿特利夫人再次陷入回忆中。“她让我每天早晨告诉她那不是真的,可她一天比一天不相信我的话。她就开始问屋里的每一个人,首先从她丈夫开始,可怜的人——如果你问他关于他的生意或是他的俱乐部或是马匹之外的东西,他一定会茫然不知所措。自从二十年前他把她作为新娘带回家以后,就再也没有注意过她的容貌发生了什么变化。也许……”
“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他聪明点,说一句话,肯定会对他的妻子产生不同的影响。从她发现第一道皱纹出现在眼角那天起,她就认为自己老了。这种想法难得离开她几分钟。当她化好妆,微笑着迎接客人的时候,我就觉得她一定会找回对自己美貌的自信,就像香槟酒使人醉意朦胧一样,但它消失得比香槟酒引起的醉意更快。我看见过她迈着小女孩一般轻盈的脚步跑上楼,还没等把华丽的服饰收拾好,就一下子坐在一面大镜子前的一堆衣服上——她的房间里到处是镜子——盯着盯着,直到眼泪流下来,冲掉她扑的粉。”
“噢,我想人变老总是一件令人憎恨的事情,”莫娅淡淡地回答。
阿特利夫人带着回忆往事的神情,笑着说:“我怎么能这么说?她给我那么多恩惠,并使我的晚年安宁、平静。”
莫娅耸耸肩,站了起来。“你说你对她做错过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祖母没有回答。她闭上双眼,把头靠在颈后的小靠垫上。她的嘴唇蠕动着,但没有说话。莫娅心想,奶奶可能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她或许已经忘记她在说些什么。
“要是您能支撑着不打瞌睡,并告诉我您到底对克林斯兰夫人做错过什么,你这样坐着才有意思。”莫娅说道。
阿特利夫人一惊,猛然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