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和雾气已经合二为一,眼前是一片密不透缝的黑色。我徒劳地摸索着门铃。最后,我终于摸到门环,把它拿起来。拍打声打破了寂静的夜空,远处传来冗长的回音;好一阵儿,没有一点动静。
“我告诉你,里边没人!”年轻人在大门那儿不耐烦地叫道。
里边有人。我没有听到里边有脚步声,可门栓给人拉开,一个戴着农妇帽子的老妇人探出头来。她已经把蜡烛放在身边的一张桌子上,所以,她的脸庞在朦胧中泛着一层光晕;但从她勾腰曲背的体态和抖抖索索的动作,我可以看出她年事已高。烛光一下子全照在我的脸上,而在暗处的她正看着我。
“是玛丽·帕斯克小姐吗?”
“是的,先生。”她的声音——一个非常苍老的声音——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一点也不吃惊,甚至非常友好。
“我去告诉她。”她又说一句,拖着脚步离开了。
“你觉得她会见我吗?”我追问。
“啊,为什么不呢?怎么这么想呢?”她几乎笑出声来。她退回去时,我看到她裹着一条披肩,手臂下夹一把布伞。显然她要出门——或许回家过夜。我不知道玛丽·帕斯克是否独自一人住在这个隐居处。
老妇人拿着蜡烛消失了,我只身留在黑暗中。稍过片刻,我听到屋后有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慢吞吞的木鞋声,顺着外面的石板路渐行渐远。很明显,那个老妇在厨房中穿上木鞋后离开这所房子。我不知道她走前是否已告诉帕斯克小姐我来了,或者她压根就没有管我,只跟我开一个残酷的玩笑。当然,屋内没有声响。脚步声早已远去,我听到院门发出卡嗒一声——接着,死一般的沉寂如雾一样再次袭来。
“我不知道——”我开始自言自语;就在此刻,令我窒息的记忆之门突然间开启。
“她已经死了——玛丽·帕斯克小姐已经死了!”我几乎把自己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的记忆在我得热病以后跟我开了个玩笑!其实,我知道玛丽·帕斯克去世已近一年——她是在去年秋天猝然而亡的——尽管最近两三天内我一刻不停地在想着她,但却在这一刻才想起她已去世这一事实!
是死了!在乘船去埃及之前向格雷斯·布里奇沃思道别那天,我发现她泪流满面并戴着黑纱。她拿出一封电报让我看,在我读着上写“令姊今晨猝亡,埋葬在庭前花园,特此电告”的电报时她一直泪流不止。电报是美国驻布雷斯特领事签的名,我好像记得他是布里奇沃思的一位朋友。在这黑暗之中,我仿佛又看见那封电报上所印着的那串字来。
我站在那儿,显然我一个人待在一间要么无人居住要么是陌生人居住的漆黑的房子中。即使这样一个事实也没有我发现自己突然间失去记忆更让我心慌意乱。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一次,一件众人皆知的大事在我脑子里突然消失。现在是第二次了。一点没错,我根本就没有把医生讲的病情放在心上……等我回到莫尔加后,一定要睡它个两天,什么都不干,吃饱就睡……
可能太过于聚精会神了,我连方向也找不到,也不知道门在哪儿。我翻遍全身想找火柴——但医生劝我戒烟,怎么可能找到火柴呢?
找不到火柴让我越发无助。当我在黑暗中顺着家具的边边角角笨手笨脚地朝厅堂摸过去时,一抹亮光斜斜地照到楼梯旁的毛坯墙上。我循着光线看过去,在我上面的楼梯平台上站着一个手持蜡烛正在向下注视的白色身影。那身影同我所熟悉的玛丽·帕斯克的身影惊人地相似,我不禁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噢,是你呀!”她用嘶哑的嗓音惊叫道,声音既像一位老妇颤巍巍的话音,又像一个男孩子粗声粗气的假声。她穿着松驰的外套,慢吞吞地往下走,像平时那样颤颤巍巍地摇晃着;我发现她在木楼梯上走时无声无息。好可怕——正常人应该有声音的!
我站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头凝视着这奇怪的景象,并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儿什么也没有,连鬼都没有一个。都是你自己想象的,要不就是你的眼睛或身体什么部位出了毛病——”
无论如何,确实有一支蜡烛;当它越来越近时,我周围也亮堂起来,我转过身来抓住门栓。因为我已经想起来,我曾见过那封电报,曾见过格雷斯戴着黑纱……
“有什么事吗?你放心,你没有打扰我!”白色的身影喋喋不休着,并发出客气的微笑:“如今我没几个客人了……”
她走进大厅,站在我跟前,颤巍巍地举着蜡烛,凝视着我的脸。“你没有变……比我想象中的变化小多了。可我变化很大,是不是?”她又笑一下,恳切地对我说;突然,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低头看看这只手,自忖道:“这下可骗不过我。”
我一直注意观察别人的手相。判断性格的关键是看其眼睛、嘴巴、头型,我认为还要看其指甲的曲线、指尖的形状、手掌从底部向上伸展的样子。手掌或呈玫瑰红色或显菜色,或光洁润滑或遍布裂痕。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玛丽·帕斯克的手,因为她的手仿佛就是她本人的一幅漫画:丰满、肿大、粉粉的,然而却早衰、累赘。一点儿没错,现在,这双手就放在我的衣袖上,可已经变得枯萎——不知怎的,有点像那种颜色苍白、斑点密布的毒菌,轻轻一碰便粉尘飞扬……哦——粉尘飞扬?当然……
我看着那些松软无力、满布皱折的手指,上面有着长长的椭圆形指甲。这些手指曾经那么光洁,并呈天然的粉色,而现在却在灰黄色指甲的映衬下呈现蓝色——恐惧使我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进来,进来,”她用长笛般的声音说道,苍白凌乱的头歪向一边,蓝色的金鱼眼对着我滴溜溜乱转。可怕的是,她仍像过去一样使用着这种技巧:用笨拙而顽皮的献媚来进行幼稚的诱惑。我感到她拽着我的袖子,像钢绳一样拖着我跟着她走。
她把我领进的房间是——唔,这种情形之下人们爱用“丝毫未变”这个词语。按惯例,一个人死了,东西要收拾好,家具得卖掉,免得让家庭成员睹物思人。然而,出于某种不正常的虔诚(也可能是格雷斯指示的),这个房间仍保持着帕斯克小姐生前的样子,与我猜想的完全吻合。我没有心情描述细节,但是,借着随意晃动的暗淡烛光,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污浊不堪的坐垫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如铜壶、插着某种已枯萎树枝的广口瓶等。这就是帕斯克小姐所生活的真正“内务”!
白色的身影幽灵般地掠到壁炉架旁,点燃另外两支蜡烛,并在桌上竖起第三支。我原本以为自己不迷信的——但看哪,有三支蜡烛!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飞快地弯下身吹熄一支蜡烛。我听到她在我背后大笑着。
“三支蜡烛——你还介意这类事?我早就超脱所有这一切,你知道吗?”她吃吃地笑着,“是怎样的舒服……是怎样的自由……”我早已打颤的身体不禁又打一激灵。
“过来,坐到我的身边来,”她恳切地说道,坐在沙发上,“我没有见到活人已经有年头了!”
她所选用的说法当然令人奇怪,因此,当她仰靠到光溜溜的沙发上并用她那只仿佛从坟墓中拿出来的手向招手示意时,我真想转身就跑。但她那悬空在蜡烛光里的苍老面庞,那带着很不自然的红盈的双颊就跟凋萎的苹果似的,她那蓝色的眼睛闪着淡淡的仁慈,似乎要让我明白自己的怯懦,提醒我不论玛丽·帕斯克是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不会伤害任何人,哪怕是只飞蛾。
“快坐下吧!”她重复道。我侧身坐到沙发的另一边。
“你真是太好了——我猜想是格雷斯要你来的吧?”她又笑起来——她的声音经常给自己无缘无故的笑声打断。“这是个大喜事——真是个大喜事!你知道,自从我死后几乎没有客人来过。”
又一桶凉水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但当我坚决地看着她时,她脸上的无辜表情又一次让我疑虑尽消。
我清了清嗓子,就跟掮着一块墓碑似的喘着粗气问:“你一个住在这儿?”我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噢,很高兴听到你说话——我还能记得起人的声音来,尽管我几乎听不到了,”她梦呓似的说着,“是的——我一个人住在这儿。你看到的那个老妇人一到夜里就离开的。天黑后她不会待在这儿……她说她没法待在这儿。这不是很可笑吗?但没关系;我喜欢夜色。”她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笑容朝我靠过来。“死人,”她说,“习惯了也就自然了。”
我再次清了清嗓子,但无话可说。
她继续以视我为知己的眼光盯着我。“那么说说格雷斯吧。告诉我有关我那亲爱的妹妹的一切。我希望能再看她一眼……哪怕就一次。”她又怪异地笑起来。“当她得知我去世的消息时,你在她家吗?她真的很伤心吗?”
我支吾着站起身来,嘴里不知道叨咕着什么。我无法回答——我无法继续看着她。
“噢,我知道……实在太痛苦了,”她黯然神伤,眼里噙满了泪水,颤抖着将头扭转过去。
“但毕竟……她这么伤心我很高兴……这是我期待着别人能告诉我的,我几乎绝了这个念头。格雷斯忘了……”她也站起来,又掠过房间,颤颤巍巍地向门走去。
“感谢上帝,”我思忖道,“她要走了。”
“你白天到过这个地方吗?”她突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
“很美的。不过那个时候你见不到我。在我与景色之间你只能选取一样。我讨厌日光——它让我头痛。因此,白天我就睡觉。你来的时候我刚睡醒。”她以一种越发信任的神情冲我笑着。“你知道我通常睡在什么地方吗?就在下面——在花园里!”她尖厉的笑声又一次响起来,“在下面太阳永远照不到的阴凉角落。有时,我一睡就睡到深夜。”
领事那封电报上关于花园的用词一下子回到我的脑海中,我暗想:“毕竟,这不是个快乐的国度。她的日子是否比她活着的时候还难过?”
也许是吧——但我敢肯定,如果有她作伴,我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她侧着身向门边移动的样子使我想抢在她前面走到门口去。我胆怯地一冲,跨前一步站在她前面——但就迟那么一秒,她已将门栓抓到手中,斜身靠在门的镶板上,长长的白色衣服挂在身上,仿佛裹尸布似的。她稍稍斜垂着头,眼睛透过没有睫毛的眼睑凝视着我。
“你要走吗?”她以责备的口吻问。
我无力地瘫软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示意我想走。
“要走——要离开?一起离开?”她的眼睛还在盯着我,我看到她的眼里涌出泪花,泪水顺着她那红红的熠熠泛光的圆脸流淌下来。“你不要走吧,”她柔和地说道,“我太孤独了……”
我语无伦次地支吾着什么,眼睛盯着她那只抓着门栓的手上的蓝色指甲。突然,我们身后的窗户砰地一声打开了,一阵狂风从黑暗中吹进来,将离得最近的壁炉架上那支蜡烛刮灭了。我紧张地向后瞟了一眼,想看看剩下的那支蜡烛是否也熄灭了。
“你不喜欢风声吗?我喜欢。那是我唯一能说话的对象。自从我死后,人们就不再喜欢我了。很怪异,是吗?农民多么迷信啊。我真的感到孤独……”她说着,努力笑出声来。她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一只手仍抓着门栓。
“孤独啊,孤独!你是否知道我有多么孤独!如果我说不孤独,那是在说假话!现在你来了,你的脸看上去很友善……你说你准备离开我!不——不——不——你千万别!要不然,你为什么要来呢?这太残酷了……我常常想,我知道孤独是什么……自从格雷斯结婚后,你知道。格雷斯认为她一直想着我,但她没有。她叫我“亲爱的”,但她想着的是她的丈夫和孩子。那时我就对自己说:‘如果你死了,你就再也不会孤独了。’但现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过去一年中的孤独哪儿都找不到……找不到!有时候我想:‘如果有朝一日某个男人过来并喜欢上你,会怎么样呢?’”她咯咯地笑起来。“对了,这种事发生过的,你知道,即使青春不再……有一个也遇到麻烦的男人。但今夜之前还没有一个人来过……现在你说你要走!”她突然向我猛扑过来。“噢,跟我在一起,跟我在一起……就一夜……这里既温馨又静谧……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打搅我们。”
刮第一阵风时我该关上窗户的。我知道很快会刮起一阵更猛烈的风来。现在,风已刮起来了,砰地把松动的窗格子吹开,将海潮声和雾水一并送进房间,将另一支蜡烛掀翻在地。光亮倏然消失,我站在那儿——我们站在那儿——在伴着咆哮的海潮声和随风飘旋的浓雾中,谁也看不清谁。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我不得不用力屏住呼吸,浑身冒着冷汗。门——门——对,我知道,当蜡烛熄灭时我正对着门。黑黑的夜色中,我眼前一团白色的鬼魂一样的东西好像在慢慢地融化,并瘫作一团。为了避开这个地方,我绕一大圈,走到门前将门栓抓到手上,此时,我发现脚上缠着松松拖着的围巾或袖子,但什么也看不见。我纵身一跳,挣脱开最后一个障碍。当跑进厅堂时,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悲哭;不过我已抢身来到厅堂门口,赶紧把门拉开,一头扎进夜色中。我砰地一声把她那可怜的悲哭关在门里,快步走到密密的浓雾和凉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