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布莱姆普顿庄园一周后我才看到男主人。一天下午,有消息说他要到了,全家上上下下全都忙碌起来。很明显,仆人们不喜欢他。布兰德太太正在精心准备晚餐,说话粗气粗气,跟平时大不一样;男管家威司先生一向不苟言笑,讲话慢吞吞的,做事就像准备参加葬礼似的,动不动就引用几句《圣经》,可那天他引用的词汇令人恐怖,吓得我打算离开饭桌。他向我保证说,引用的句子全都来自《以赛亚书》。后来我发现,只要男主人回来,威司先生总喜欢引用《圣经》里的恐怖词句。
大约七点,艾格尼丝把我叫到女主人屋里,在那儿我看到了布莱姆普顿先生。他站在壁炉前面,身材高大,白肤金发,粗短脖子,红红的脸膛上一双蓝色的、易怒的小眼睛。年幼无知的小傻瓜可能认为他英俊潇洒,并愿意为他付出昂贵代价。
我进屋时他突然转过身,上下扫视我一番。我知道扫视意味着什么,我曾经有过一两次这样的经历。之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我,继续跟妻子讲话。这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女子,看来那场伤寒对我多少有些好处:可以让这样的绅士保持距离。
“这是我新来的侍女,哈特利。”布莱姆普顿夫人柔声讲道。他点点头,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一两分钟后他离开屋子让女主人更衣用餐。我注意到,伺候她更衣时,她脸色苍白,手一接触,她就打起冷战。
第二天一大早布莱姆普顿先生就动身离开。他的车走远后,大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女主人也戴上帽子,穿上毛皮大衣到花园中散步(因为那天早晨天气很好)。她回来时精神饱满,脸色红润。好一会儿,她脸庞的红润还未消褪,我可以想象,她从前,或许就在不久以前,应该多么可爱迷人!
她在庭院中遇见兰福德先生,两个人就一起回来了。我记得他们经过我窗下的露台时谈笑风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兰福德先生,尽管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别人提及他的名字。看来他是这儿的邻居,住在离布莱姆普顿庄园很近的地方。他习惯在乡下过冬,在这个季节几乎是我家女主人唯一的访友。他身材消瘦,个头高大,三十岁左右。我一直觉得他面色忧郁,很少见他露出微笑。这一天,他的笑容简直出乎意料,就像春天里第一个暖洋洋的日子。据说他像我家女主人一样博览群书,两个人总是相互把书借来借去。冬天的下午布莱姆普顿夫人就坐在那间宽敞、灰暗的书房里,(威司先生告诉我)成小时地听他朗读。仆人们都喜欢他,这恐怕是对他最好的赞扬。他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很友好。我们也很高兴男主人在外时布莱姆普顿夫人能有这样一位讨人喜欢的绅士做伴儿。兰福德先生似乎跟布莱姆普顿先生相处也很融洽,这令我感到惊诧,很想知道两个性格如此迥异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朋友。后来我终于明白,真正有品质的人大都不露声色。
提到布莱姆普顿先生,他去去来来,在家里待的时间从不超过两天,总是诅咒这里乏味单调,偏僻荒凉。不久我发现他还酗酒。布莱姆普顿夫人离开餐桌后,他总要在那里坐到半夜,喝布莱姆普顿家收藏的葡萄酒。有一次,我离开女主人的房间稍迟一些,正碰上他喝得醉醺醺地爬上楼梯。一想到夫人不得不忍受他这样的人,我就恶心。
仆人们很少提及男主人,但从他们的言谈中我可以看出,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不幸福,因为布莱姆普顿先生为人粗俗,爱出风头,且喜欢寻欢作乐;而我家女主人却生性孤独,喜欢安静,甚至有些冷若冰霜。这并不是说她对他不好:我认为女主人已经非常有耐心了,但对像布莱姆普顿先生这样无拘无束、大手大脚的绅士来说,我家女主人显得确实有些离群索居。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平静如初。我家女主人很和蔼,我的工作也挺轻松,而且我和其他仆人相处得很好:简而言之,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心里像压着块石头。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但知道决不是因为寂寞。我很快就习惯了:那次伤寒后我一直虚弱无力,乡间的宁静和新鲜空气对我再合适不过;可我内心无法平静下来。女主人知道我大病初愈后,坚持要我四处走走,所以她时不时就给我安排些跑腿的差事儿,比如说到村子里去买一条缎带、寄一封信什么的,或还书给兰福德先生。一走出门,我的心情就舒畅起来。我期待着漫步于充满露水味的树林中。然而,只要看到布莱姆普顿庄园,我的心就开始下沉。从良心上说,这幢宅子并不阴暗抑郁,只是我一走进来觉得沮丧而已。
布莱姆普顿夫人冬天不常外出,只在天气很好时才会在午后到南面的草坪上散步一小时。除兰福德先生外,来客还有医生,他一星期从城里过来一次。有一次他喊我过去,说一些与女主人病情相关的注意事项。尽管他没有告诉我她患的是什么病,但从她早晨上妆前蜡黄的脸色看,我想她可能心脏不好。这个季节天气潮湿,对健康并非有益。一月下过一段时间雨,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痛苦的折磨,整天守在屋子里做针线活儿,听屋檐下雨水下落的滴答声。我变得极度紧张,一丁点儿声响都会吓我一跳。不知怎么的,想到走廊对面那间锁着的门,就像有东西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一样。在漫长的雨天晚上,有几次我感觉自己听到那边竟有声响。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只要天一亮,这种念头就会从我的脑海消失。有一天早晨,布莱姆普顿夫人给我一个惊喜,她要我到城里去买些东西。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的情绪多么低落。我兴高采烈地出了大门。一看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令人振奋的商店,我有些情不自禁。可到下午时,街道和人群的喧闹拥挤开始让我烦心,我开始期待布莱姆普顿的静谧,想象回家穿过黑暗的树林时自己该有多么高兴。路上碰见一个姑娘,她与我在一块儿工作过,我们已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所以就停下来说话。我告诉她这些年的境遇,当提到现在时,她抬起眼睛,板起面孔说:“你说什么?布莱姆普顿夫人!一年四季都住在哈得逊河边乡间别墅的那一家?亲爱的,你不会在那儿待满三个月的。”
“可我不在乎待在乡下,”我说,她的语调让我生气,“自从伤寒之后,我喜欢安静的环境。”
她摇摇头说:“我不是指乡下不乡下。就我所知,过去四个月中她已换过四个侍女。最后一个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没有人可以待在那幢房子里。”
“她有没有告诉你原因?”我问道。
“没有——她不肯告诉我原因。但她讲道:‘安塞,如果你认识的姑娘想去那儿的话,告诉她不值得。’”
“她是不是年轻貌美?”我想到了布莱姆普顿先生。
“年轻貌美?不,只有那些孩子去读大学的母亲们才会雇佣她这样的人。”
哦,尽管我知道这位朋友平时爱说长道短,她的话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黄昏时分,在回布莱姆普顿庄园的路上,我的心情比以往更加低沉。我敢肯定——那幢宅子一定有问题……
我进去喝茶时知道布莱姆普顿先生又回来了,因为一眼看去,所有人都跟平时不一样。布兰德太太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几乎没法倒茶。威司先生引用了可怕且与地狱有关的《圣经》句子。没有人同我讲话,可当我去女主人房间时,布兰德太太跟在我身后。
“哦,亲爱的,”她抓住我的手说,“看到你回到我们身边,我真高兴!”
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惊奇。
“为什么?”我问,“你认为我不回来了?”
“哦,当然不。”她急忙说道,“我只是不想让夫人独处,哪怕只一天。”她紧紧地握一下我的手,继续说道:“哈特利姑娘,你是个基督徒,对女主人好一点吧。”说完这些话,她匆匆离开了……
不一会儿,艾格尼丝来叫我去布莱姆普顿夫人的房间。听到男主人的声音,我就从梳妆室转过去,心想在他进屋之前应先把女主人晚餐时穿的衣服准备好。梳妆室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柱廊上有扇窗子对着花园。布莱姆普顿先生的套房就在那边。我走进梳妆室时,看到夫人卧室的门虚掩着,听见布莱姆普顿先生正气呼呼地说道:“别人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才配跟你讲话呢!”
“冬天这里冷清得很。”布莱姆普顿夫人轻声说道。
“可你有我呢!”他讥讽道。
“你很少回来。”她说。
“那怪谁?你把这里搞得像坟墓一样没有生气。”
听到这些,我乒乒乓乓地拨弄着洗漱用具以提醒女主人。她起身喊我进去。
他们两人像往常一样单独用餐。从吃晚饭时威司先生的举止来看,我就知道情况不妙,因为他引用的是《圣经》中最恐怖的词句。这些话吓得布兰德太太魂不守舍,宣布她不会独自一人下楼把冻肉放在冰箱里。我也有点紧张。伺候女主人休息后,我鼓起勇气下楼想劝布兰德太太陪我打牌,但却听到她关门的声音,于是只好折回自己房间。雨又开始了,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知不觉地直往我的脑海里灌。我没敢睡着,躺在床上听着落雨声,辗转回想着城里朋友所讲的话。令我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每次离开的只是夫人的侍女……
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突然,一阵巨大的声响把我惊醒,是我屋里的铃声在响。我坐起来,被不寻常的声响吓坏了,因为它听起来似乎丁丁当当地在黑暗中响个不停。我的手颤抖着,可找不到火柴。最后我终于点上灯,跳下床。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看看挂在墙上的铃声,里面的小锤仍在摆动。
我匆忙穿衣服时又听到另外一种声音。是我对面锁着的房间房门开关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吓得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接下来,我听见有脚步声匆匆穿过走廊朝主厅方向走去。因为地板铺着地毯,所以声音很轻,但我敢肯定是女人的脚步声。想到这个我就浑身发冷,好一阵儿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然后我恢复了理智。
“爱丽丝·哈特利,”我对自己说,“刚才有人从那间屋子出来在你之前跑过走廊。这想法并不令人愉快,但你必须面对现实。女主人摇铃喊你,要你去她那里,你必须沿着刚才那个人走过的路走过去。”
嗯——我就这样做了。我从来都没有走得这么快过,可觉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走廊的尽头或者说布莱姆普顿夫人的房间。路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一切就像坟墓一样黑乎乎、静悄悄的。到女主人房门口时,四周如此安静,我开始怀疑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我几乎想转身回去。就在这时,我突然一阵恐慌,于是我敲敲房门。
没有应答,我又大敲几下。让我吃惊的是,开门的竟是布莱姆普顿先生。看到是我,他后退几步。透过手中蜡烛的光芒我看到他面红耳赤,恶狠狠的。
“是你?”他怪声怪气地说,“上帝啊,你们到底有几个人?”
听到这个,我觉得脚下的土地要塌陷下去,但我对自己说,他喝多了,于是语气坚定地说:“先生,请让我进去。布莱姆普顿夫人按铃让我过来。”
“你进来吧,我才懒得管呢!”他说。我推着他穿过大厅回到他自己的卧室。让我惊奇的是,他走得笔直笔直,像一个没有喝过酒的人。
我发现女主人很虚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到是我,她勉强露出笑容,做手势让我给她倒水。然后,她躺在那儿不说话了。她喘着气,闭上眼睛。突然,她伸出手四处摸索,轻声说道:“爱玛!”
“夫人,我是哈特利。”我说,“您需要什么?”
她睁大眼睛,惊诧地望着我。
“我在做梦,”她说,“你可以离开了,哈特利。非常感谢你。你瞧,这会儿我好多了。”她转过头背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