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鼓起勇气把那晚在莫尔加发生的事告诉了布里奇沃思夫人。
首先,布里奇沃思夫人住在美国;而我在经历过那个将要谈到的夜晚后,一直在国外游荡数月——当然不是找乐子,而是因为神经崩溃。人们可能认为,我这种状态是在埃及得热病后不久就投入工作的结果。不管怎么说,要不是我与格雷斯·布里奇沃思比邻而居的话,我决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是在瑞士一个一尘不染的疗养胜地修养并恢复之后才告诉她的。我甚至没能给她写信——不是要她救我的命。那晚发生的事实在让我难以回首,在我敢于去想那些事之前,我只得让时间和遗忘将其层层包裹。
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只不过是一个体质羸弱的新英格兰人的良心突然发现而已。那年秋天,我一直在布里塔尼作画。那里气候宜人,却又变幻多端,今天睛空万里,明天却可能狂风大作或大雾弥漫。在拉兹角有一家灰白色的旅馆,夏天游客云集,秋天则孤单冷清。我住在那儿,想试试冲浪,可有人对我说:“你该到别处转转,可以去莫尔加。”
于是我便去了,并在那儿度过风和日丽的一天;回来的路上,莫尔加这个名字无意中勾起了我的联想:莫尔加—格雷斯·布里奇沃思—格雷斯的姐姐玛丽·帕斯克——“你知道,我亲爱的玛丽在莫尔加附近有一个小小的居处;如果你去布里塔尼,一定要去看看她。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这令我不胜悲怆。”
事情的起因就是如此。我与布利奇沃思夫人交好已有数年之久,但与她那位老处女姐姐玛丽·帕斯克仅有数面之缘。据我了解,格雷斯与她情深意切;婚前,她们俩从未分开过,而格雷斯与我的老朋友赫雷斯·布里奇沃思结婚并搬到纽约居住时,玛丽却毅然决定云游欧洲,这是格雷斯的一大伤心事。我一直搞不懂玛丽·帕斯克为什么拒绝同格雷斯一起待在美国。格雷斯说那是因为她“太过风雅”——但是,我知道老处女帕斯克对艺术并没有多么浓厚的兴趣,我猜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不喜欢赫雷斯·布里奇沃思。还有第三种说法——如果认识赫雷斯就更明白了——那就是她可能非常非常喜欢他。但如果见过帕斯克小姐,这种说法就经不起推敲:长着一副红红的圆脸、一双天真无邪的金鱼眼、戴着老处女式的装饰套并羞怯地暗藏仁爱之心的帕斯克小姐,会渴望赫雷斯!
好了,说到这儿简直把人搞湖涂了,抑或这件事确实足以吊起大家的胃口,值得把大家搞得云里雾里。但事情并非如此。玛丽·帕斯克跟其他成百上千个不合时宜的老处女一样,都是给尘世遗弃的快活人,满足于一成不变的生活起居。要不是格雷斯嫁给我的老朋友而且对他的朋友都很和蔼可亲,我甚至连她也不会特别在意。她温文尔雅,极为能干,但稍显迟钝,一心扑在丈夫和孩子身上,没有一丁点儿想象力;她对姐姐玛丽·帕斯克的情意和玛丽对她的崇拜之情完全是两种绝然不同的感情,中间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在格雷斯结婚之前,亲密无间的关系维系着姐妹俩。而格雷斯是个很有良心的女人,总是对无欲、无求且快活地生活着的人们说些祷告式的话。“你知道,玛丽和我分开已有些年头了——还是在小莫利出生之前。要是她能来美国该有多好!想一想……莫利已经六岁了,可还没有见过她的亲姨妈呢……”她这样说着,并补充道,“如果你去布里塔尼,答应我要看一看我的玛丽。”听了这些话,我就陷于一种毫无必要的责任之中。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莫尔加—玛丽·帕斯克—让格雷斯高兴”的想法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责任感。好吧:把几件东西装进包里,画完白天的画,等天色渐暗时就去看看帕斯克小姐。最后,我叫了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在我画完画回来时,马车已经在小旅馆等我了,我坐上马车朝着日落的方向,开始寻找玛丽·帕斯克……
就像有一双手突然蒙上眼睛似的,海雾在我们周围弥漫开来。还没等驶上一片光秃秃的开阔高地,我们便已折向,背对着落日,绯红色的落日余辉染红着我们前面的路。不久,重重的夜色就将我们完全吞没。没有人能确切地告诉我帕斯克小姐的住处;但我想,也许可在前面那个小渔村中找到她。我对了……一位站在门口的老头说:对——再过一个坡,循小路往左拐,一直往海边去;那个美国老太太总是穿身白衣服……在死亡海湾附近。
“知道了,可我们怎么找到她呢?我不认识那个地方。”年轻的马车夫不情愿地嘟囔道。
“到那儿你就知道了。”我说。
“马脚跛了!我不能让它冒这个险。老板会找我麻烦的。”
我又好说歹说,他终于跳下马车,牵着马磕磕绊绊地继续上路。夜幕又给大雾弥漫着,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仅有的马灯闪着微弱的亮光。不知走了多久,在那盏灯的幽暗灯光下,一些东西若隐若现——白色的门、瞪视的牛头马面、路边的石头堆——全都在夜色中活灵活现,仿佛突然跳到我面前,又突然缩回去,怪异得不可思议。这些怪物每出现一次,夜色就增重一分;马车下坡时我觉得像从悬崖上往下滚。我赶紧从马车内跳出来,和车夫一起走在马的前面。
“我不能再走了——我不想了,先生!”他呜咽着说。
“看,那边有灯光——就在前面!”
雾幕飘向一边,我们看到幽暗灯光照着的两片空地,显然是一所房子。
“只要把我送到那边——如果愿意,你就可以回去了。”
雾幕重又降下来;年轻人看到灯光,心里踏实了。显然,在我们前面有一所房子;显然是帕斯克小姐的,因为在这荒芜之地很难找到第二所房子来。再说,小渔村的老头也说“就在海边”;连绵不绝的海潮声肯定了我们正在朝着海边走,在布雷顿这个地方,每个角落的人们都听惯了海潮声,大家甚至以听潮声而不是用眼睛来估算距离。年轻人一声不吭地继续牵着马往前走。雾比以前更厚重了,透过那盏灯,我们费劲地看到马的两条后腿上全是粗大的水滴。
年轻人拉住马。“没有房子——我们这是在往海里走。”
“但你已经看到了灯光,不是吗?”
“我想我看到了。但现在在哪儿呢?雾已经少下来。看——我能辨出前面的树来。可那里根本没有灯光。”
“也许那个人已经睡了,”我开玩笑似的说。
“先生,我们还是掉头回去吧。”
“什么——离门只有两步路了?”
年轻人沉默了:显然前面有一道门,据我推测,湿淋淋的大树后面肯定有人家。除非那儿只是一片空地和大海……我听到大海正急切地呼喊着,到我这儿来吧。毫无疑问,那就是给称为死亡海湾的地方!是什么诱使原本前途光明、心底仁慈的玛丽·帕斯克来到这儿,把自己埋葬在这儿呢?当然,年轻人不愿再等我……我知道……真正的死亡海湾到了。大海从这儿发出呜呜的哀鸣声,仿佛到了进食的时间,而它的保护神——复仇女神则早已将它忘得一干二净……是一道院门!我的手已经碰到了。我慢慢地摸到门闩,打开门,拨开湿乎乎的矮树丛来到屋前。没有一丝蜡烛的光亮。如果这屋子真是帕斯克小姐的,她当然早就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