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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在走廊里,自卫的本能使他转身向小雷纳示意不要跟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些有点头晕、一会儿再过来之类的话。小伙子同情地点点头,退了回去。

在楼梯脚,法克森撞见一个仆人。“我想给韦默打个电话,”他用发干的嘴唇说道。

“对不起,先生,线路全断了。前面一小时,我们一直试图为拉文顿先生再次接通纽约。”

法克森飞也似的冲进他的房间,闩上房门。灯光照在家具、花和书上;炉灰中,一根干柴还在发光。他瘫倒在沙发上,把脸埋起来。屋内一片寂静,整幢房子也无一丝动静。身边的一切,与他逃离的屋子里暗中悄悄发生的事情,没有一点联系。他蒙上眼睛,似乎忘掉一切,不再提心吊胆。然而,这种感觉只停留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再次见到那恐怖的一幕;它已被印入瞳孔,铸进躯体和大脑,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永远涂抹不掉。但是,为什么会进入他的身体——只有他的?为什么单单选中他一个人看到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老天爷啊?换上另一个受到同样启示的人,可能会揭露并战胜恐怖。可是他,一个手无寸铁、毫无防范能力的旁观者,即便揭示出他所知道的一切,也不会有人相信或理解——却偏偏被选中,成为这场参与的牺牲品!

突然,他坐起来,竖起耳朵。楼梯上有脚步声。无疑,有人过来看他怎么样了——如果感觉好一些的话,催他下楼跟那些烟鬼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没错,是小雷纳的脚步。法克森沿过道看去,想起另一个楼梯,便飞快地冲了过去。他想做的一切就是逃出这幢房子。他不愿再多吸一口这里恶心的空气!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老天爷啊!

他走到下一层走廊的另一头,走廊过去就是他刚才走入的大厅。大厅没人,他在一张长桌上认出自己的外套和帽子,穿上外套,打开门闩,投入空气清新的夜幕中。

四周一片漆黑,剧烈的寒冷使他一时间停止了呼吸。他发觉雪不大,于是下定决心逃跑。他顺着林荫道旁的树木,大步流星地走在积雪踏平的路上。走着走着,烦乱的大脑渐渐平静下来。尽管逃跑的冲动还在驱动他前进,但他开始觉着,逃跑的原因是自己臆造的恐惧,而最紧要的理由,是必须掩盖他那副样子,躲避别人的眼光,直到找回心理平衡。

漫长的几小时里,他陷入一连串毫无结果的胡思乱想之中,眼前的境遇使他灰心丧气。他想起,当时韦默的雪橇没来接他时,他的痛苦如何变成恼怒。当然,这很荒唐;但是,尽管他就卡姆太太的健忘与雷纳开玩笑,可他承认是以巨大痛苦为代价的。这是他无根无基的生活导致的;由于社交上缺乏私人关系,他已到了对区区小事也如此敏感的地步……是的,敏感,加上寒冷、疲惫、失望和缠绕心头的饥饿感,这一切使他濒临于危险边缘,曾有一两次,惶恐的大脑神经几乎崩溃。

凭借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人鬼逻辑来推理,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一个陌生人,遭遇这种经历?对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跟他有什么相干?与他的境况有什么联系?……除非,正因为他是陌生人——在哪儿都是陌生人——没有私人关系,没有自我保护的温暖屏障来掩护自己而不暴露,他才对别人的兴衰沉浮产生变态的敏感。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不!这样的命运太可恶,他强壮的体魄和健全的理智根本不接受。宁可千万次承认自己病了,错乱了,弄错了,也不要承认自己是这种警告的注定牺牲品!

他来到大门口,在黑着灯的门房前停下脚步。狂风大作,将雪吹向他的面孔。寒冷再一次将他攥在手中。他站在那儿,动摇不定了。该回去让理智接受考验吗?他转身,向通往大楼的黑乎乎车道看去。一束光线透过树丛照射下来,唤起一幅画面:有灯、有花、还有聚集在恐怖房间的一张张面孔。他毅然掉头冲上公路……

他记得,大约离欧弗代尔一英里远,车夫指出一条通向诺思里奇的路。于是,他开始朝那个方向走。刚一上路,大风就扑面而来,胡子和睫毛上湿漉漉的雪立刻结成冰,同样的冰好像无数把冰刀一样扎向他的喉咙和双肺。但是,他还是奋力向前,温暖卧室里的景象始终追随着他。

路上的积雪很深,凹凸不平。他时而跨过坎坷,时而陷入雪堆,狂风就像花冈岩石一样向他袭来。他不时地歇下来喘气,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把钢带缠在他的身上,勒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他再坚定勇气,顶着寒冷,继续前进。大雪不停地从深不可测的夜幕中落下,有两次他停住脚步,害怕错过去诺思里奇的路,但发现没有转弯的迹象,便继续向前跋涉。

最后,确信已走了不止一英里路,他才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这一转身立刻带来一阵轻松。首先因为,这样一来背向风头;其次因为,在公路远处,他看到闪烁的灯光。一辆雪橇正向这里驶来——也许可以搭乘到村上!抱着这种希望,他回头朝灯光走去。灯光前进得非常缓慢,左拐右拐,七摇八晃,甚至只有几步远时,他还是听不到一点雪橇的铃声。然后,它停下来,靠在路边,纹丝不动,看起来就像给哪个冻得筋疲力尽的行人拖着一样。法克森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来到一个人影面前。他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靠在雪堆上。提灯已从他的手上脱落,法克森胆怯地将它捡起来,照在他的脸上:原来是弗兰克·雷纳。

“雷纳!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小伙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想知道你在干什么?”他反问道,然后急忙爬起来,一把抓住法克森的胳膊,开心地补充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法克森心头一沉,惶惑地站在那里。小伙子脸色发灰。

“真不可思议——”他开始说道。

“是的,是不可思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我?做什么?……我……我在散步……我常在夜里散步……”

弗兰克·雷纳突然大笑起来。“在这样的夜晚?而且还不闩门?”

“闩门?”

“是因为我冒犯了你?我舅舅倒认为是你冒犯了我。”

法克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舅舅派你来追我的?”

“这个,他唠唠叨叨地说,你病的时候我没有陪你上楼回房间。发现你走后,我们都害怕了——他更加心烦意乱——所以我说去找你……你没有生病,对吗?”

“生病?没有,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健康过。”法克森捡起提灯。“走吧,咱们回去。餐厅里真热。”

“是的,我希望仅此而已。”

他们步履艰难地走了几分钟,沉默无语。然后,法克森问道:“你没有累着吧?”

“哦,没有。顺风要好走得多。”

“好了,别再说话吧。”

他们一步一步地努力前进,尽管有灯光引路,还是比他一个人走时要慢。小伙子不小心绊倒在雪堆上,使法克森有了说话的借口:“抓住我的胳膊。”雷纳服从了,气喘吁吁地说:“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也是。谁不是呢?”

“你跟我跳的是什么舞啊!要不是仆人碰巧看到你——”

“是啊,行啦。请你闭上嘴巴,好吗?”

雷纳笑了,靠在他身上。“哦,寒冷不会伤到我……”

雷纳追上他的头几分钟,法克森一直在为小伙子担忧。可当他们一步一步艰难地靠近逃跑地点时,逃跑的理由变得更加明显,更有不祥之兆。不,他没有病,没有错乱,没有弄错——他给选中充当警告和拯救的工具。现在,他又受到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正把受害者重新拖向命运的深渊!

对此,他确信无疑,几乎要停住脚步了。然而,他能做什么?他能说什么呢?首先,他必须花一切代价使雷纳离开寒冷,进屋上床。然后他再采取行动。

雪越下越大。他们来到旷野间的一段公路时,狂风斜着向他们袭来,像带刺的皮鞭抽打在脸上。雷纳歇下来喘口气,法克森感到胳膊上的压力更重了。

“我们到达门房时,可不可以给马厩打电话要辆雪橇?”

“如果门房的人没有全睡着的话就可以。”

“噢,我会搞定的。别说话!”法克森命令道。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前进……

最终,灯光照见了车辙,它们曲曲弯弯地离开公路,伸向黑乎乎的树林之中。

法克森精神大振。“大门在那儿!我们五分钟就到。”

他说话时,从篱笆围墙的上方看到,漆黑的林荫道远端有灯火在闪烁。就是那盏灯,曾照亮已印在他脑海的每一个细节。他再次感到那是不可抗拒的事实。对——他不能让小伙子回去!

他们终于来到门房前,法克森不停地用拳头捶门。他告诉自己:“先让他进去,叫他们给他来杯热饮。然后我要看——要找个理由……”

敲门没有应答,隔了一会儿,雷纳说:“听我说——我们最好继续走。”

“不!”

“我能行,完全——”

“你不能到房间去,我告诉你!”法克森将拳头反复敲打在门上,终于,楼梯上出现了脚步声。雷纳正倚在门楣上,开门时,大厅里的灯光正好照在他苍白的面孔和呆滞的双眼上。

法克森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进去。

“外面真冷,”他叹口气,然后,好似无形的剪刀一举剪断他体内每一根肌肉一样,他陡然转向,耷拉在法克森的胳膊上,瘫倒在他的脚旁,似乎没了一点生气。

看门人和法克森弯下腰,设法把他架在两人中间,抬进厨房,放在靠火炉的沙发上。

看门人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我给楼里打个电话”,便飞也似的冲出房间。然而,法克森听到这话却没有在意:凶兆无关紧要了,因为悲剧已经结束。他跪下来,解开雷纳脖子上的毛领。就在这时,他感到手上热乎乎、潮腻腻的。他举起双手,上面是红色的…… ukSZKIKn0Vs/elf2j93ibJ6VcO2XlQZ4quC8GjdDTMRwBF58iXv+XmzpKPQOoX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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