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林克女士跟一般人不一样。当她听说自己将继承六百年来一直为苏德尼的林克家族所拥有的美丽而古老的贝尔斯庄园之时,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亲眼看看这座房子,而且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她住在肯特的一个朋友家里,因为那儿离贝尔斯很近。第二天一早,她借来一辆汽车悄悄地驶到苏德尼-布雷兹,一个与肯特毗邻的村庄,贝尔斯的所在地。
这是个灿烂而宁静的秋日。秋天尽情地将她的魅力抛洒在苏塞克斯丘陵,抛洒在浓密的森林,抛洒在静静流淌的溪水。溪水涓涓潺潺,消失在远方的沼泽地里;再远的地方便是当格里斯岛,仿佛一道波纹似的漂浮在虚无缥缈的大海之中,水天相接,已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苏德尼-布雷兹沉睡在这片静谧之中。鸭塘周围零星地散落着几处老房子,教堂的银色尖顶突兀着,果园的果树上满是露珠。苏德尼-布雷兹曾经醒过吗?
简女士将汽车停在公地的鸭塘附近,推开通向邸园的一扇白色大门(雕着怪兽的大门挂着挂锁)。她走进园子,穿过花园,朝着一群精雕细琢的壁炉烟囱走去。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这座又长又矮的房子位于一个斜坡上,周围环绕着一条很深的护城河。已经有些斑驳的砖石结构从河面上凌空伸出,好像一株古老的雪松向空中伸展着它那无法计数的红色枝条。简女士平心静气,凝视着。
多年与世隔绝沉淀下来的孤寂笼罩着草坪、花园。自从六十年前最后一位苏德尼领主——一位身无分文的年轻人——为寻求自己在加拿大的前程而放弃贝尔斯以来,这里就一直无人居住。在此之前,那位年轻人和他寡居的母亲,以及一些穷苦的远亲,住在其中的一间小屋里,而主屋,即使在他们那个年代,也孤寂得像是家族的墓室。
简女士出身于林克家族的另一支,拥有伯爵爵位并积攒了相当大一笔财产。一连串的死亡和一个她从没见过的老人的一时兴致使她继承了美丽的贝尔斯。简女士伫立着,看着贝尔斯……贝尔斯与她所想的不大一样。“适应它恐怕不大容易,瞧瞧这屋顶,还有供暖的费用!”
在过去三十五年中,简女士是位精力充沛、处事果断、生活独立的人。虽然有众多姐妹,但她从小就过着不奢华却很富足的日子。简女士很早就离开家,独自住在伦敦的寄宿公寓里,还到热带地方旅游过,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度过夏日。她共出版三本令人耳目一新、条理分明的游记。现在,刚从法国南部度完夏天的简女士站在齐脚踝深的欧洲蕨里,凝视着沐浴在九月阳光下的贝尔斯。
“我绝不会离开这里!”她脱口而出,心中涨满了感动,好像在对情人许下爱的承诺。
她沿着邸园的最后一个斜坡走下来,进入样式古板、没落的花园:花园里修剪过的紫杉看起来就像装饰华丽的建筑物,冬青树篱则像坚实的墙壁。与屋子相连的是一座有低矮拱壁的礼拜堂,门半开着。简女士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她的祖先正期待着她的到来。在门廊里,她注意到凌乱的礼拜布告、伞架、散乱的门垫。毫无疑问,小教堂曾给作为乡村教堂使用,这使简感受到温暖友好。透过雕花的祭坛屏饰,她看到许多纪念碑和黄铜纪念牌与圣坛上潮湿的旗子遥遥相对。她好奇地看着它们:有些仿佛正轻声地和她打招呼,唤醒她脑海中久远的记忆;其他一些则低语着她不知道的往事。简女士觉得羞愧,因为她对自己的家族了解得实在太少了。不管克罗夫家族还是林克家族,历史上都没有出过特别杰出的人;他们仅靠牢牢抓住手里的一切,慢慢地积累土地和特权。“绝大多数来自聪明的婚姻。”简女士不无刻薄地想。
这时,简女士的视线无意中落到一块不那么华丽的纪念碑上:一具镶在墙壁里的灰色大理石棺。棺面上刻着一位年轻男子的半身像:漂亮傲慢的面容,拜伦式的脖子,向内翻卷的头发。
“派拉格林·温森特·色俄波特·林克,贝伦·克劳茨,十五世贝尔斯苏德尼子爵,苏德尼、苏德尼-布雷兹、上林克、林克-林耐特的领主……”接着依循惯例,列举一连串单调乏味的荣誉勋位、宫廷和郡县职位。最后是:“生于1790年5月1日,卒于1828年阿勒坡流行瘟疫。”最底下,似乎是事后才在狭小的空间里用难以辨认的字符挤进一句:“及他的妻子。”
这就是苏德尼子爵夫人的全部:没有姓名,没有日期,没有头衔、没有称号。她也死于阿勒莫的瘟疫吗?或者那个“及”暗示着躺在那具毫无疑问是那位傲慢的丈夫为自己长眠准备的石棺中的人实际上是她,他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葬身在叙利亚的某条水沟。简女士竭力地搜寻着脑海中相关的记忆,然而一无所获。她所仅知的是这位苏德尼子爵没有子嗣,因此,他一死,他的财产便由克罗夫特—林克家族继承,并最后把她领到这个圣坛前。她腼腆地跪在地上向死者发誓:决不辜负他们的信任。
简女士穿过入口处的庭院,来到新家的门前:鞋上满是泥土,身上的花呢衣服也沾满尘土,像个冒昧闯入的游客。她伸出手,犹豫着要不要按门铃。“也许我应该找个人陪我来。”她想道。作为一个为了写游记而独自到过许多地方的年轻女性,简女士凭着自己的力量强行参观过许多守备森严的房子。而现在……简女士自己都觉得刚刚的想法很可笑。可她回想起来,却觉得所有那些戒备森严的房子都比贝尔斯更加亲近。
她按下门铃,响起一阵丁零声,紧跟着是一串急促嘈杂的回音,仿佛在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透过最近的窗口,简女士远远看到一个幽暗的长房间,家具被覆盖着。她看不到它的另一端,但感觉到那里一定站着个人,并在仔细地打量着她。
“首先,”她想,“我应该请些朋友到这里来,把屋里的冷清赶走。”她又按一下铃,后者依然拉长声音响着;仍旧没人应门。
后来,她想起看门人也许住在房子的另一边。于是推开院门,走向一处很像马厩的地方。一株不引人注意的木兰顺着紫色的砖墙伸展着,一朵迟开的花绽放在枝头,十分显眼。简女士走到一扇写着“佣人”字样的门前,按下门铃。这铃声虽然也是懒洋洋的,不过比大门的门铃响亮一些,仿佛经常被人使用,还记得它的职责。在这耽搁的一会儿工夫中,简女士小姐又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从上面,透过一幅放低的帘子——仅仅是一瞥。一位长得还挺端正的年轻女仆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上去不太健康,似乎被吓着似的。她眨眨眼睛,看着简女士,仿佛才睡醒。
“你好,”简女士说,“我可以参观这幢房子吗?”
“房子?”
“我就住在附近——我对老房子很有兴趣。我可以进来看看吗?”
年轻女仆的身子开始往回缩:“这房子不对外开放。”
“噢,别——别——”简女士掂量一下。“不瞒你说,”她解释道“我认识这个家族的人——诺森伯兰郡的那一支”。
“您是这家的亲戚,女士?”
“呃——远亲。”这并不是简女士想说的,但似乎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女仆困惑地扭着她围裙上的饰带。
“帮帮忙吧,”简女士要求道,亮出一枚2.5先令的硬币,女仆的脸变得苍白。
“我不能这样做,女士,如果不经过允许。”显然,她抵挡不住诱惑。
“嗯,问一声总可以吧。”简女士把小费塞进女仆犹豫的手里,女仆关上门走了。她离开很久,简女士开始怀疑她的钱给私吞了,而她的拜访也只好到此为止。简女士对自己很恼火:每次遇到这种事儿,她总是先检讨自己。
“呃,简,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她咕哝着。
一阵无精打采的脚步声传过来,听声音,她参观不成这幢房子了。这一切突然间变得非常可笑。
果然。门开了,女仆单调的声音说道:“琼斯先生说,任何人都不许参观这幢房子。”她和简女士对视一会儿,简女士看出她眼中的畏惧。
“琼斯先生?啊?好——好吧,留着它……”她把女孩的手推开,“谢谢您,女士。”门又关上了,简女士呆呆地站着,盯着冷漠的家门——这是她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