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说它不正确,也不能说它正确,这是生意。”
听到这句话,玛丽吃惊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说话的人:
就在半小时前,她收到一张印有“帕维斯先生”的名片。一看到这个名字,她马上意识到,自从她在波耶尼未写完的信件开头读到这个名字后,它就在她的意识里生了根,落了脚。在书房里,她看到一位矮小的、脸色蜡黄的人在等她。他秃着头,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当知道这就是丈夫想将他最后的想法向其吐露的那个人时,她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帕维斯的态度彬彬有礼,但他没有进行任何无用的寒暄——就像一个时刻将手表握在手中的人一样——他马上说明自己来访的目的。他因生意上的事“路过”英格兰,发现自己已经在多切斯特地区。他感到他不能不拜访一下波耶尼夫人。假如有机会,他还想问一下,她对鲍伯·埃威尔的家属能做点什么。
这些话触动了玛丽心灵深处的恐惧根源。她的这位拜访者是否真的知道波耶尼在那封未写完的信里想对他说些什么呢?她请求帕维斯解释一下他提出的那个问题。与此同时,她注意到,帕维斯似乎对她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如一地表现出一种一无所知的样子感到吃惊,难道她对这件事情的了解真的只像她所说的那么少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必须告诉我。”玛丽结结巴巴地说。于是,她的拜访者开始向她披露整个故事的始末。她曾对这件事进行过各种不尽如人意的想象,也给各种各样的猜测搞得狼狈不堪。当听完这起她一直不明真相的蓝星矿事件之后,她简直觉得耸人听闻,怒火中烧。原来,她丈夫是以牺牲那些头脑没有他机灵的人的利益为代价,“走在他们的前面”,抓住机会,靠技术高超的投机取巧赚下大钱的。他的聪明才智的受害者是年轻的罗伯特·埃威尔,他把他自己“全部押在”蓝星矿计划上了。
玛丽开始哭起来。帕维斯从他那两片公正无私的镜片里向她投去冷静的一瞥。
“鲍伯·埃威尔不是很聪明的人,这就是根本原因。假如他聪明一点,他也许可以掉过头来,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波耶尼。这是生意场上每天都发生的事情,我想,这就是科学家们所说的‘适者生存’吧——你明白了吗?”帕维斯先生说。显然,他对自己能反应敏捷地想到这个类比感到满意。
玛丽在提出下一个问题时,觉得自己浑身不自觉地打一个哆嗦,仿佛到她嘴边的话有一股让她恶心的味道。
“刚才——你控诉我丈夫做过一些不太光彩的事?”
帕维斯先生将这个问题不偏不倚地概述一下:“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甚至没说过它不正确。”说到这里,他把长长的一排排书籍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仿佛其中的某一本可以为他提供所寻求的解释似的。“我没说它不正确,也没说它正确。这是生意。”毕竟,在他的语言范畴里,没有别的解释能比这句话更全面。
玛丽坐在那里,恐惧地盯着帕维斯。对于她来说,他像是某种邪恶势力派来的冷漠的使者。
“埃威尔的律师们显然没有支持你这种看法,我想,起诉是在他们的建议下撤回的。”
“噢,是的,他们知道,若严格地按照法律,埃威尔根本站不住脚。所以他们建议他撤回起诉。他感到绝望。你知道,那些他扔在蓝星里的钱大部分是他借来的,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当他们告诉他没有任何机会获胜时,他只好开枪自杀。”
恐惧感像震耳欲聋的波涛一样一阵阵地席卷着玛丽。
“他开枪自杀?他因为这件事而开枪自杀?”
“是的,确切地说,他并没有成功,而是拖了两个月后才死。”帕维斯说出这句话时不带一点感情,就像一个机械地放着唱片的留声机。
“你是说他试图自杀,但失败了,接着又自杀一次?”
“噢,他没有必要再试了。”帕维斯冷冰冰地说。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帕维斯若有所思地用手摆弄着他的眼镜。玛丽一动不动,她的双臂沿着膝盖前伸着,紧张得呆若木鸡。
“假如你知道这一切,”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她无法把自己的声音再提高一些,“那么,我丈夫失踪后,我写信给你,你说你看不懂,这怎么解释呢?”
帕维斯听到这个问题后,丝毫没有表现出尴尬的神色。他说:“我是不懂——严格地说,假如我懂的话,那时也不是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案子撤后,埃威尔的事情也就解决了。不管我告诉你什么,都不会帮助你找回丈夫。”
玛丽继续审视着他:“为什么你现在又告诉我呢?”
帕维斯仍然毫不犹豫地说:“噢,首先,我认为你比你看上去要知道得多——我是指关于埃威尔死亡的具体情况。现在人们都在谈论它,好像又旧事重提了。我想,假如你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事……”
玛丽依然沉默着。帕维斯接着说道:“你知道,埃威尔事件的糟糕状态只是最近才披露出来。他的妻子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她拼命地撑着,到外面干活,还接针线活回家里做。她病得非常厉害——心脏病,我想,她不得不照顾埃威尔的母亲和一群孩子。在这种重压下,她崩溃了,不得不请求社会的帮助。这件事重又引起人们对这个案件的关注,报纸重新报道起这件事,人们也开始向她捐献财物。那里的每个人都喜欢鲍伯·埃威尔。许多在当地如雷贯耳的名字都出现在捐助名单上,人们开始怀疑为什么——”
说到这里,帕维斯停下来,用手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摸索一阵。“这儿,”他接着说:“这是‘卫士报’对整个事情所进行的报道——当然有点耸人听闻,可我想,你最好还是看一下。”
他把报纸递给玛丽,玛丽慢慢地打开。她这样做时,突然记起,那天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浏览着那份‘卫士报’的剪报,安全感第一次发生了强烈的动摇。
她打开报纸,双眼不由自主地匆匆避开那行怒目而视的标题:波耶尼受害者的遗孀被迫寻求帮助。她顺着专栏文章向插在文中的两张照片看过去。第一幅是她丈夫的,是他们刚来英格兰那一年所照的,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张,她把它放在楼上卧室里的写字台上。当她的眼睛与照片上的眼睛相遇时,她觉得无法去读关于他的报道。玛丽闭上双眼,心里一阵揪心地疼痛。
“我想,如果你愿意把你的名字写上去——”她听到帕维斯继续说道。
玛丽努力睁开双眼,目光落到另一幅照片上。它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年轻、身材瘦削的男人照片。他的脸给突出来的帽檐的影子遮住了,显得十分模糊。她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个轮廓?她迷惑不解地盯着那张照片,心怦怦地跳起来,接着她喊道:
“就是那个人——那个来找我丈夫的人!”
她听到帕维斯惊跳起来,同时也朦朦胧胧地感到自己朝后滑倒在沙发的角落里。帕维斯弯腰惊慌地看着她。玛丽坐直身子,伸手去拾那张扔在地下的报纸。
“就是那个人!走到哪里我都认识他!”玛丽大声说道,听起来像尖叫似的。
在她听来,帕维斯的回答像是沿着延绵不断的、给烟雾笼罩的弯曲山路上传来似的。
“波耶尼夫人,你生病了,要不要叫人来?要不我去给你拿杯水来?”
“不——”她朝帕维斯这边扑过去,手里发疯似的抓住那张报纸。“我告诉你,就是这个人!我见过他!他在花园里跟我说过话!”
帕维斯从她手里拿过报纸看着照片说:“不可能波耶尼夫人,他是罗伯特·埃威尔!”
“罗伯特·埃威尔?”玛丽炯炯的目光似乎穿透时空,“那么,就是罗伯特·埃威尔找过他!”
“来找波耶尼?他从这儿离开的那一天?”帕维斯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而玛丽的声音却渐渐高涨上去。帕维斯弯下腰,像兄长似的把手放在她身上,似乎要把她慢慢哄回座位上去。“埃威尔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玛丽坐在那儿,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张照片,根本就没有听见帕维斯说些什么。
“你不记得波耶尼未完成的那封写给我的信吗?那封你在他书桌上找到的信?那是在他刚刚听到埃威尔死讯时写的。”玛丽注意到,帕维斯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声音古怪地颤抖一下。“你肯定记得!”他劝导着。
是的,她记得:这正是最令她感到恐怖的地方。埃威尔在丈夫失踪前一天死了。这就是埃威尔的照片,这就是那个与她在花园里说过话的那个人的照片。她抬起头来,缓缓地环视着书房。书房应该可以证明,这就是那天当波耶尼正在写他那封未写完的信时进来拜访他的那个人的照片。透过模糊不清而又汹涌澎湃的思潮,她听到那句差不多就要被忘记的微弱而低沉的声音——那句阿丽达·斯泰尔在庞波尼的草坪上所说的话。那时,波耶尼和她的妻子还没看过林格,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在这儿住下。
“这就是那个与我说过话的人。”玛丽又重复一遍。
她再次注视着帕维斯。他正在试图掩饰他的不安与慌乱,想装出一副万分宽容与同情的样子,但他的嘴唇已经发白。“他肯定认为我疯了,但我没有疯!”玛丽心想,突然间她的心头一亮,想出一个证明她那看似奇怪的断言的想法。
玛丽平静地坐着,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双唇,直到她对自己的声音有了足够的信心时,才直直地盯住帕维斯问:“请问,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罗伯特·埃威尔是什么时候企图自杀的?”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帕维斯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确切日期。请你回忆一下。”
她看到帕维斯越来越害怕她。“我有个原因要这样问。”玛丽坚持着。
“是的。只是我想不起来了,大约是两个月前,我敢说。”
“我需要确切的日期,”玛丽又说一遍。
帕维斯拿起报纸说:“我们可以在这儿找。”他说,仍迁就着她。他顺着报纸朝下看:“这里,去年十月——”
玛丽接过他的话说:“20号,对吗?”
帕维斯目光敏锐地看她一眼,证实道:“是20号,你怎么知道的?”
“我现在才知道。”玛丽的目光继续越过帕维斯,盯在空中。“星期日,20号——那天他第一次来。”
帕维斯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第一次来这儿?”
“是的。”
“那么,你看到过他两次?”
“是的,两次。”玛丽低声地说,“他第一次来这里是十月二十号。我记得那个日子,因为那天我们第一次登上了麦尔顿悬崖。”想到这里,她内心里觉得好笑。要不是爬山,她也许早已忘了那个日子。
帕维斯继续审视着她,试图拦截她的目光。
“我们在屋顶上看到他,”玛丽继续说,“他沿着石灰小径朝屋子走来。他的穿着打扮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是我的丈夫看到他的。他十分害怕,在我前面冲了下去,但那儿没有人,他消失了。”
“埃威尔消失了?”帕维斯的声音在发抖。
“是的。”他们两人的低声细语听起来似乎在互相摸索着对方。“那时,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我明白了,他那时试着要来,但还没有真正死去——他不能接近我们,他不得不再等两个月才死。于是他又回来了——于是内德跟着他走了。”
她向帕维斯点点头,像一个解出一道难题的孩子一样得意洋洋。然而突然间,她绝望地抬起双手,把它们按在她的太阳穴上。
“噢,上帝!是我让他去找内德的——我告诉他该去哪儿找他!是我让他到这个房间来的!”她尖叫着说。
她感觉到那满墙的书籍像正在朝下倒的废墟一样向她猛冲过来。她听到帕维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从废墟中向她叫喊着,挣扎着向她靠近,但对他的触摸已经麻木了,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叫喊什么。透过喧哗,她又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是阿丽达·斯泰尔在庞波尼的草地上说话的声音。
“直到后来你才知道,”她说,“很久很久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