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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后来,玛丽回忆起,在第二天所发生的所有奇怪事情中,最奇怪的一件就是她突然恢复了安全感。

当她从低矮、昏暗的房间里醒来时,那份安全感便弥漫在空气中。然后,它伴随着她下楼,伴随着她来到餐桌旁,在火光里对她闪耀,在翁的两侧及乔治亚式茶壶里成倍地增长。前几天弥漫在她全身的恐惧感、对报纸上那篇文章的高度紧张感、对未来隐约的质疑及对过去的回顾,都通过某种迂回曲折的方式得到了清偿,好像困扰在他们心头的道义上的欠账一下子给偿清了似的。假如她过去真的一直对她丈夫生意上的事漠不关心,那么,她的这种新思想似乎表明,那是因为她非常信赖她的丈夫。他有权利获得她的信赖,这一点在他们面临威胁与怀疑的关键时刻已得到了证实。自从盘问过他以后,她发现他比以前更为无忧无虑,更为自然,也更为放松了,好像他已经意识到她在怀疑,因而想让她尽最大限度消除怀疑似的。

谢天谢地,一切都云消雾散。她想到花园里走一走,她惊讶地发现,外面明亮的光线就好像夏天来临似的。她把波耶尼留在书房里,自己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切。经过书房门口时,她又看波耶尼一眼,看到他面容平静,低着头,口里叼着烟管,正在伏案工作。她也有好多事儿要在早晨完成。在这迷人的冬日里,她的工作就是在她领地上的各个角落里快乐地闲逛,仿佛春天已经来到。她想,仍然存在着许多可能性和机会,既让这个古老的地方显示出它潜在的魅力,又无须对它作哪怕是一点点不恭敬的改变。冬天太短暂,无法计划春天和秋天该干什么。在这个特别的早晨,她重新获得的安全感使她在这个可爱的、安谧的地方巡游时拥有一份特别的热情。她首先来到菜园,那些棚架上的梨树在墙上勾画出种种令人费解的图案。鸽子仍给关在银色石板屋顶的笼子里,不停地拍打着翅膀,用嘴梳理着羽毛。暖房里的水管出故障了,她在等候一位来自多切斯特的权威专家,他准备乘火车来,检查过锅炉后,再乘火车回去。她来到温室,在潮热的空气中闻着扑鼻而来的香味,看着那些宛如打蜡一般的粉红色或红色的奇花异草(林格的一草一木都值得一看)。她知道那位专家还没有来。这样的天气太难得了,浪费在人工制造的暖意里实在不划算,因此她又走了出来,沿着草地滚木球场上富有弹性的草皮向屋后的园子走去。园子的另一端有一个长满草的草坪。从鱼塘和紫杉树篱处放眼望去,她可以看到一长排屋子、弯弯曲曲的烟囱群和蓝色屋顶的四角都给笼罩在一层淡白色的水汽中。

她的目光穿过园子,从一扇扇开着的窗户和正在冒烟的烟囱望过去。人气使这里充满生机,她的心绪也像那堵阳光照耀的墙壁上久远的经历似的慢慢高涨起来。她从未觉得林格竟有这样亲切。她深信,它所有的秘密都是善意的,都应该保留着,就像人们常对孩子们说的那样,“为人以善。”这种信任将她和她丈夫的生活也凝聚起来,使它与沐浴着阳光的林格那幽长的历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她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便转过身去,期待看到那位从多切斯特来的权威专家在园艺师的陪同下一起出现。但她只看到一个身影,他看上去相当年轻,身材瘦长。她没缘由地觉得,这个人看上去远远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锅炉专家。这个新来的人看见玛丽后,抬抬帽子,带着一种绅士风度在她面前站住。也许,他是个旅行者,只是想告诉她他无意之中闯到这里来了。林格有时也吸引一些情趣高雅的旅游者前来参观。玛丽很想看到这个陌生人将相机藏在什么地方,或拿出相机以表明自己的旅游者身份。但他没有这么做。出于礼貌,玛丽略带犹豫地问:“您想找什么人吗?”

“我来找波耶尼先生。”那人回答。他的语调(不是口音),听上去有点像个美国人。听到他的音调后,玛丽把他仔细地端详一番。他那质感柔软的帽檐在他脸上投下一块阴影,使他的脸看上去模糊不清。玛丽近视的双眼看到他的脸上表情严肃,像是来谈生意的,谦恭有礼,而又寸步不让。

过去的经验使玛丽对这种要求极其敏感。但她十分珍惜丈夫的早晨时光,并且相信,丈夫不会乐意有人来分享或侵占这段时光的。

“你和我丈夫预约过吗?”她问。

来访者犹豫一下,仿佛对这个问题没有丝毫思想准备。

“我想他希望见到我。”那人回答。

这次轮到玛丽犹豫了。“你知道,这是他的工作时间。他从来不在早上会见客人。”

那人看了玛丽一眼,没有回答。接着,他好像决定接受她的决定,转身要走。他转过身时,玛丽看见他停下来,抬眼望着这栋宁静的房子。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和失望,好像一个长途跋涉又受到时刻表制约的旅客。玛丽觉得自己的拒绝也许会让他空跑一趟,便觉得十分内疚,在他身后追问一句:“我可以问一下,你是从远方来的吗?”

那人严肃地望了玛丽一眼,说:“是的——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那么,假如你进去,我丈夫肯定会见你。你可以在书房里找到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加上后面那句话,许是弥补在这之前所表现出的冷淡吧。

来访者似乎要向她表示感谢。正在这时,她注意到园艺家和另外一个人在向她走来。她一眼就看出那人是来自多切斯特的专家。

“朝这边走!”玛丽边说边冲他们两个挥手。一会儿之后,她便忘记他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与锅炉专家的会面之中。

会面的结果是,锅炉工程师决定不再去赶他的火车,玛丽也不得不将整个上午的剩余时间全部泡在他们在花盆之间展开的会谈之中。谈话结束时,玛丽惊奇地发现,已经快到吃午饭时间了。她急忙朝屋子里走去,心里隐约期望着丈夫会走出来迎接她。但她看见庭院里只有一个园艺工人,此外再无别人。她来到大厅,发现它同样安静,于是她想,波耶尼肯定仍在工作。

玛丽不想去打扰波耶尼,便转身走进画室。她坐在写字台前,专心致志地重新计算起在上午会谈中工程师所提出的费用。此时,她之所以容许自己干这种傻事,是因为她对它仍然具有新鲜感。与前些天笼罩在她心头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恐惧相比,这样做似乎表明她重新找回了那种安全感,就像内德所说,总的来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太平”的时候了。

正当玛丽尽情地玩数字游戏时,女仆站在门槛处问是否该上午餐。这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笑话:翠姆丽每次宣布午餐时间时,那样子总是像在泄露一项国家机密。玛丽正在聚精会神地埋首于那些纸张中,便心不在焉地咕哝一句,表示同意。

玛丽见翠姆丽踌躇不决地站在门槛上,仿佛责怪她的回答不加考虑似的。接着,走廊里响起她往回走的脚步声。玛丽推开面前的稿纸,穿过大厅向书房走去。门依然关着,玛丽犹豫了,她不喜欢打扰丈夫,然而又担心他劳累过度。她站在那儿,努力使内心的冲动平静下来。这时,翠姆丽过来喊她吃午饭。玛丽迫不得已,推开书房的门。

波耶尼不在桌旁。玛丽环顾四周,希望能在书架间找到他。然而没有人回答她的叫声。玛丽明白波耶尼不在。

她转过身,面对着女仆。

“波耶尼先生一定在楼上。告诉他午饭准备好了。”

翠姆丽显得犹豫不决。显然,她觉得她应该服从这个命令,但又觉得服从这个命令是愚蠢的。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终于开口说道:“夫人,波耶尼先生不在楼上。”

“不在他的房间里?你敢肯定?”

“我敢肯定,夫人。”

玛丽看看钟说:“那么,他在哪儿?”

“他出去了。”翠姆丽说道,语气中透出一种优越感,就好像她在专门等着一个办事有条不紊的人将会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一样。

玛丽推测,波耶尼一定是到花园里接她了。如果他们互相错过,他肯定会选择走南门,而不会绕道走庭院。玛丽穿过大厅,来到一扇打开的法国式落地窗前,它面对着紫杉林。女仆又思索好一阵子,这才说道:“夫人,波耶尼先生没有走那条路。”

玛丽转过身来:“他究竟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去的?”

“他出正门,沿着马路走了,夫人。”翠姆丽从不同时回答两个以上的问题,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原则问题。

“沿着马路?在这个时候?”玛丽走到大门口,透过庭院向一无遮拦的石灰马路望去。远处空荡荡的,和她进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波耶尼先生没有留下什么口信?”

翠姆丽的思维一阵混乱,最后,她放弃了挣扎。

“是的,夫人。他刚才与一位先生出去了。”

“一位先生?哪个先生?”玛丽旋过身子,似乎要面对这个新问题。

“来访的那位先生,夫人。”翠姆丽顺从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访的?说清楚,翠姆丽!”

玛丽已经饿了,另外,她还想向丈夫咨询一下关于温室的问题,所以才向仆人下发这道不同寻常的指令。她可以冷静地感觉到,翠姆丽的眼神里开始出现反抗的神态,当一个唯唯诺诺的仆人给逼得太厉害时往往表现出来这种眼神。

“我也说不准,夫人,因为不是我让那位先生进来的。”翠姆丽回答。她十分谨慎地回避着女主人说话时的不合常规之处。

“不是你让他进来的?”

“不是,夫人。门铃响时,我正在穿衣服,阿格妮丝——”

“那就去问阿格妮丝。”玛丽说。

翠姆丽依然显示出一种不厌其烦、宽容大度的神情。“阿格妮丝不会知道的,夫人,因为她在修剪从镇上买来的那盏新灯的灯芯时不慎烫伤了手,”——玛丽早就知道,翠姆丽对那盏新灯一直没有好感——“因此,多克特夫人就派了帮厨女佣。”

玛丽又看看钟说:“两点都过了!问问帮厨女佣,波耶尼先生是否留下口信?”

玛丽等也没等,顾自去吃午饭了。一会儿,翠姆丽给她带回帮厨女佣的话,说那位先生十一点钟来访,波耶尼先生没有留下任何口信就和他一起出去了。帮厨女佣也不知道来访者的名字,因为他把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折叠起来后才交给她,并且命令她马上把纸条给波耶尼先生送去。

玛丽边吃午饭边胡思乱想。吃完后,翠姆丽把咖啡端到画室。这时,玛丽的猜测渐渐变成一种淡淡的不安。波耶尼这个时候不大出门,更不可能出门时什么也不交代。他如此听命于那位先生的召唤,而那位先生的身份又如此难以确定,这使得他的失踪变得更加难以解释。作为一个繁忙的工程师的妻子,玛丽在生活中常常会碰上一些突然其来的来访者,她也因此而被迫过着一种没有规律的生活。这种经历已经把她训练得对任何意外之事都能泰然处之。但自从波耶尼从生意上收手后,他就选择了这种修士般有规律的生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总是站着吃午饭,晚饭也是在颠簸得一路吱嘎作响的餐车上完成的。仿佛是弥补过去那种七零八落、动荡不安的日子,波耶尼最终养成一种准时和安于单调生活的幽雅品位。他甚至经常打消妻子对出现意外的期望。他宣称,对于一个有优雅品位的人来说,日复一日、永不改变的习惯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乐趣。

没有一种生活能够完全防范不可预见之事的发生。显然,波耶尼的所有预防措施或迟或早地都将一无用处。玛丽推断,他一定想通过陪来访者去车站或至少陪他走一段路来结束这次令人厌烦的拜访。

这个结论使玛丽心里感到一阵轻松,也使她没有必要再进一步沉思下去。于是她走出屋子,去和那位园艺家谈话。后来,她又步行到大约一英里之外的邮局。当她朝家走时,夜幕已经徐徐降临。

她走在一条横穿高地的小路上。也许在此同时,波耶尼正从火车站沿着公路往回走,因此他们相遇的可能性并不大。然而,她还是确信,波耶尼已经先她回到了屋子里。这种肯定使她一跨进门就直奔书房,甚至没有停下来问一下翠姆丽。但书房里空无一人。凭着不同寻常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她注意到,丈夫桌上的稿纸还像喊他吃午饭时那样原封不动地摊在那里。

刹那间,玛丽的心被一种模糊的、未知的恐惧感牢牢地抓住。她一踏进房间便关上身后的门,独自站在长长的寂静的房子里。她的恐惧似乎在渐渐成形,并开始具备声音,在阴影中潜伏着,喘着气。她眯起近视眼观望着它,几乎辨别它就在那里,一种真实而冷漠的东西,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她,对她了如指掌。它一步一步地逼向她,逼得她无处可退。她扑向铃绳,骤然拉响。

翠姆丽听到这声紧急的召唤,急急忙忙提着灯赶来。看到平日清醒安静的生活再次出现在眼前,玛丽不禁深吸一口气。

“假若波耶尼先生在家,你可以把茶送来。”玛丽说,似乎在为自己的拉铃找理由。

“好的,夫人,但波耶尼先生不在家。”翠姆丽边说边把灯放下。

“不在家?你是说他回来后又出去了?”

“不是,夫人。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恐惧感又开始在玛丽的心里蠢蠢欲动。她知道她被它牢牢控制住了。

“和——那位先生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

“和那位先生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

“可那位先生是谁?”玛丽继续问,语调尖锐刺耳,就像一个人试图让对方在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听见自己说话一样。

“我不知道,夫人。”翠姆丽站在那盏灯旁说。她的脸突然变得不似以前那般丰满和红润了,好像也给同样恐惧的阴影吓得黯然失色似的。

“帮厨女佣肯定知道——不是她让他进来的么?”

“她也不知道,夫人,因为他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上。”

在焦躁不安中,玛丽意识到,他们在指称那个身份不明的来访者时都用的是含糊不清的代词,而不是沿用那种传统的套语。直到现在,他们在指称那个人的时候依然口径一致。正在这时,她想起那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他一定有个名字!纸条在哪儿?“

玛丽走到桌边,开始在桌上那堆零乱的文件里翻起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丈夫亲笔写的一封未完成的信。他的笔横搁在信上,好像是因为什么急事而突然搁笔的。

“我亲爱的帕维斯,”——谁是帕维斯?——“我刚刚收到你那封宣布埃威尔死讯的信。我想不会再有烦恼和风险了,也许会更安全——”

玛丽将这页信纸扔到一边,继续搜索着。在那些因情急或惊讶而给扫成一堆的书信与手稿中,玛丽没有找到任何折叠的纸条。

“帮厨女佣看见过他。去把她叫来。”玛丽命令着,为自己笨得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而懊恼不已。

翠姆丽巴不得逃开这个地方,听到这句话,一闪就不见了。当她领着那个忐忑不安的下属再次出现时,玛丽已经恢复了镇静,要问的问题也想好了。

那位先生肯定是个陌生人——这个她知道。但他说些什么呢?还有,首先,他长得什么样?第一个问题很容易回答。由于他过于匆忙,就没怎么说话,只说要见波耶尼先生,然后就在一张小纸上草草地写些什么,要求她马上把纸条给波耶尼先生送去。

“那么你不知道他写些什么?你也不能肯定他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帮厨女佣不能肯定,但她猜,应该是他的名字,因为他是应她问“如何通报”这一问题之后才写那张纸条的。

“你把纸条给波耶尼先生送去时,他说些什么?”

帮厨女佣觉得波耶尼先生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她也不敢肯定,因为当她把纸条递给波耶尼先生而他正要打开时,她就意识到那位来访者跟着她走进了书房,于是她赶紧溜了出来,让两位先生单独在一起。

“如果你把他们留在书房里,你如何知道他们走出房子的呢?”

这位可怜的目击者被这个问题弄得张口结舌,语无伦次。翠姆丽机智而又转弯抹角地给她解围。从帮厨女佣那里,她诱导出这样一段话:在她穿过大厅向后面的通道走去时,她听见两位先生就在她后面,然后她看见他们一起从前门出去。

“那个陌生先生你看到过两次,一定能告诉我他长得什么样子?”

显然,最后一问使帮厨女佣的表达能力达到了极限。走到前门去“引进”一位来访者本身,就不是她平常该做的事情,因为这将使她的表达能力陷于一种无可救药的混乱之中。在拼命回忆一番之后,她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帽子,嗯,有点不同,你也许会说——”

“不同?怎么个不同法?”玛丽迅速地接口问道。与此同时,她马上就想到上午见到过的那个形象,只是它给后面接踵而至的其他印象覆盖了。

“你是说,他的帽檐很宽,脸色苍白——看起来非常年轻?”玛丽循循善诱地提醒着帮厨女佣,看得出她已紧张得嘴唇发白。然而,此时此刻,即使帮厨女佣能够对这个问题做出满意的回答,它也会给听者滚滚而至的思潮冲到一边。那个陌生人——花园中的陌生人!为什么玛丽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他?她不需要再问了,显然,正是他来拜访她的丈夫并和他一起出去的。然而,他是谁?为什么波耶尼会如此听从他的吩咐? 64d+AUDZlSaY6hIQupUga0v21bp8C3jGn/X+dKg5VkMAHwovWEefaKEoU7nHq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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