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给这些问题弄得疲惫不堪,一步一步地踱到窗前。房间里已经非常昏暗,但她惊讶地看到窗外竟然还有微弱的亮光。
她的目光穿过庭院,凝视着远处。石灰小径的另一端出现一个人影。外面一片灰暗,他看上去仅比那片灰色稍稍深黑一点。不一会儿,它朝她这边移动过来。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大脑里立即冒出一个念头:“鬼!”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它就是她两个月前在屋顶上看到的那个人。现在,在他命中注定的时刻,他要揭示自己的身份,证明自己不是彼特斯。越逼越近的恐惧使玛丽情绪紧张。然而,伴随着时钟发出的下一声嘀嗒,那个身影突然间变得清晰、实在起来。即使她双眼近视,也能辨得出原来是她的丈夫。他进门时,她转身迎接他,觉得自己净想些傻事。
“简直荒诞得可爱,”玛丽大声笑道,“我总是记不住!”
“记不住什么?”走到一起时,波耶尼问道。
“在林格看见鬼时,你永远不会知道那就是鬼。”
她的一只手拉着内德的袖子,内德也让她这么拉着。在他心事重重的脸上,玛丽这句话没有引出一点点反应。
“你真的以为自己见过鬼吗?”内德过一会儿问道。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把你当作鬼了,亲爱的,那时我真的很想把它辨认出来。”
“我——刚才?”内德放下手臂,转过身背对着她,回应着她的笑声,“真的,亲爱的,你最好放弃它吧,这样对你再好不过。”
“噢,好,我放弃它,你呢?”玛丽突然转过身,面对着内德。
女仆拿着信和灯笼进来。内德低头看着女仆呈上来的托盘,一缕灯光照在他脸上。
仆人送来灯后就出去了。玛丽恶作剧似的又问一声:“你呢?”
“我怎么啦?”内德心不在焉地回答一句。翻动信件时,灯光将他眉宇间深深锁着的忧虑照得一清二楚。
“放弃见鬼的念头。”玛丽试着说出这些时,心里一阵紧张。
她的丈夫把信撇在一边,向壁炉边的阴影处走去。
“我从未想过要看见鬼。”内德边说边撕开一份报纸的包装纸。
“噢,当然,”玛丽说道,“最使人恼怒的事就是试也没用,因为你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明白过来。”
内德打开报纸,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玛丽的话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报纸翻得哗哗作响,抬起头来问玛丽:“你知道得多久?”
玛丽弯下腰,在壁炉旁的一张矮椅上坐下来,打量着自己的丈夫。灯光下,丈夫映在墙上的影子让她吓了一跳。
“不知道。你放弃了吗?”玛丽反问一句,将她前面的问题又重复一遍。
波耶尼将报纸揉成一团,然后又改变了注意,把它拿到灯下。
“噢上帝!”内德不耐烦地叫道,“我只是想知道是否有关于鬼魂的传说或传奇。”
“据我所知,完全不是这回事。”玛丽回答。她正要冲动地加上一句“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时,女仆端着茶杯和第二盏灯走了进来。
房间里明亮起来,玛丽做着家务,在她心头闷了一个下午的压抑感似乎有所减轻。她全神贯注地投入了工作,又抬起头时,她看到丈夫的脸上又发生了变化。这让她十分迷惑。他坐在离她较远的那盏灯前,正在专心致志地阅读来信。不知是因为信里有什么不快,还是因为她自己的观察角度不对,她觉得丈夫的面部表情开始恢复到过去的状态。她越观察,越觉得他在发生变化,脸上的皱纹消失了,眉宇间的忧愁不见了,那种因长期脑力劳动而产生的倦意也荡然无存。内德似乎注意到她在观察他,便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她的双眼。
“我渴死了。有你一封信。”他说。
玛丽端一杯茶给他,同时从他手里接过信。她回到椅子上,拆开信封,看起来就像一个只关注于自己所喜爱人物的读者一样。
接下来,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递给她丈夫一张剪报。那封信落到地上。
“内德!这是什么?它是什么意思?”
内德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仿佛她还没有叫出声,他就已经听到似的。他们俩就像敌对着的双方,隔着她的椅子和他的桌子,互相盯视着,好寻找有利时机进攻似的。
“你说什么来着?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波耶尼说道。他一边朝玛丽走过去,一边发出半嗔半怒的笑声。恐惧的阴影再次爬上他的面孔,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他的双唇及双眼间露出警惕的神色,这使玛丽觉得,他好像正给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包围着。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不能把剪报递给内德。
“这篇——剪自‘渥克沙卫士报’——一个名叫埃威尔的男子向法院控告你——‘蓝星矿’有麻烦了。我连一半都看不懂。”
她说话时,他们继续对视着。使她吃惊的是,她的话使内德那张因为警惕而紧绷着的面孔顿时放松下来。
“噢,那件事!”内德瞥一眼手上的铅印纸条,把它折叠起来,就像是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今天下午你怎么了,玛丽?我想你肯定听到什么坏消息吧?”
玛丽站在内德面前,听到他那令人放心的声音,心头那种难以描述的恐惧感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那么你知道这件事。不要紧吧?”
“我当然知道,没事儿的。”
“但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那个男的控告你什么?”
“跟日程表上的案子差不多。”波耶尼将剪报扔下去,一屁股坐在炉火旁的一张沙发上。“你想听这个故事吗?它不是特别有趣——只不过是关于蓝星矿利益的一场争吵罢了。”
“这个埃威尔是谁?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噢,是我指派的人——我帮过他一把。当时我把这些都告诉过你了。”
“我敢说,一定是忘了。”玛丽徒劳地在记忆中搜寻着。“如果你帮了他,他为什么又用这种方式报答你呢?”
“也许是哪个奸猾的律师找到他,劝诱他这样做的。这太专业、太复杂了。我想这种事会让你厌烦的。”
他的妻子感到一阵内疚。从理论上讲,她不赞成美国的妻子们对丈夫职业上的利益不闻不问。但在实践上,她发现她很难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波耶尼所卷入的各种利害关系上。此外,在他们离开家乡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觉得,在社会里,这种通过像她丈夫那样辛勤的专业劳动而换取的闲暇生活,是对眼前所面临的繁杂事务的唯一解脱,是朝向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的飞翔。现在,当这种新的神奇的生活将他们团团围住时,她却反复地质问自己,她这样做对吗?迄今为止,这种尝试仅仅只是一种通过积极的想象而作的一次回忆之旅而已。她第一次惊愕地发现,她对构筑这一幸福的物质基础竟如此不了解。
她看着丈夫。他脸上的镇静再次打消了她的疑虑。但她觉得她需要更多具体的理由以使那颗仍在悬着的心真正地放下来。
“你不为这次起诉担心吗?为什么你一直不对我讲?”
内德将她的两个问题一起回答了:“我没有对你讲,因为这件事的确让我担心——甚至让我烦恼。但现在它已经成为陈年旧事,给你写信的人一定是从过期的‘卫士报’上剪下那则消息的。”
玛丽不禁感到一阵快慰。“你是说已经结案?他输了这场官司吗?”
波耶尼迟疑一下,回答道:“案子撤销了——就那样。”
玛丽坚持问着,就好像要从这个毫不费力就撤销了的控告中免除她自己的责任一样。“他撤诉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没有获胜的可能性?”
“嗯,他不可能获胜。”波耶尼回答。
玛丽仍然在与她内心深处的困惑搏击着。
“案子撤有多长时间了?”
波耶尼停了一下,仿佛又像以前那样不太肯定。“我刚刚知道这个消息,但我一直期望着它。”
“刚刚——从其中一封信中知道的?”
“是的,从其中一封信中得知的。”
玛丽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内德已起身穿过房间,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了。她抚摩着他,他也抚摩着她。内德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她感到他的手在寻找着她的,并紧紧地握住了它。玛丽为内德脸上笑窝内的暖意所吸引,慢慢地转过身来,迎住他微笑的双眼。
“没事了——没事了吗?”玛丽问道,心中的重重疑虑如冰雪一样全部融化。“我向你保证,再没有比现在更太平的时候了!”内德微笑着,把她搂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