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劈劈啪啪地爆裂着,火光投射出来,使讲述者灰白短发下粗糙的老脸显得柔和多了。他那被挤压在椅背中空部分的身体仿佛是淡红色表面的黄色石头制成的凹雕艺术品般突出,上面还有两个搪瓷般的眼睛。接着火焰熄灭了,眼前一片模糊。
菲尔·弗伦汉坐在壁炉对面一把低矮的椅子上,一个手臂支撑在他后面的桌子上,一个手托着前倾的脑袋,眼睛紧紧盯着这位老朋友的脸,自故事开始后就一直未曾挪过窝。科尔文停止说话后,他继续保持着沉默不语的静止状态。而我则对故事戛然而止产生些许失望,最后问道:“你每隔多长时间看到它们一次?”
深陷在椅子里的科尔文看起来就像是一堆旧衣服,他动动身子,好像我的问题使他大吃一惊似的。一切似乎是,他已几乎忘记曾给我们讲些什么了。
“多长时间?啊,整个冬天,时来时去,就像地狱里一般。我一直没有习惯它们。我真的病了。”
弗伦汉改变了姿态,当他移动身子的时候肘部碰到背后桌子上的一面黄铜框架镶成的小镜子。他将它转换一个角度,接着又恢复原先坐姿。他那长着乌黑头发的头颅向后枕在抬起的手掌上,眼睛看着科尔文的脸。他那沉默的有点异样的目光令我局促不安,仿佛为转移注意力,我硬想出另外一个问题:
“你从未想过牺牲诺伊斯吧?”
“是的,从来没有。事实是我不必这么做。他为我做了,可怜的孩子!”
“为你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我给累惨了——把每个人都累惨了。他只管倾吐他那令人厌烦的废话,说个不停,一直到他变成让人感到恐怖的东西为止。我生尽办法让他打消写作的念头——哦,一直悄无声息地,你们知道,譬如让他结交随和的人,为他创造显示自我的机会,让他自己意识到他真正得放弃什么。我一开始就预见到了这种解决办法——我相信,只要当作家的梦想之火给浇灭,他就会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宴会上会有他的椅子,女士的裙子后面也会有他的庇护所。我看到他把自己定位成‘诗人’:从不写作的诗人。大家都知道每个画室都会有这样的人。以这种方式生活不会有很大的开销——我早在心里算计好了,并确信只要给他一点点帮助,他便可在今后几年中自食其力。同时,他得结婚。我得看着他娶一位寡妇,年纪老一点,但有一个好厨师,还有一幢相当不错的房子。实际上是我看中了这个寡妇……同时,我尽一切力量帮助他完成这个转变——借给他钱以安慰他的良心,把他介绍给漂亮的女人以使他忘掉自己的远大志向。但对他一点都不起作用:在他顽固的脑袋瓜中只有一个主意。他想要的是桂冠,而不是玫瑰,他一直重复着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由浪漫主义转向唯美主义,首倡“为艺术而艺术”,作品有诗集《珐琅与玉雕》、小说《木仍伊故事》,译者注)的格言,并反复地堆砌在他蹩脚的散文里,不知道有几百页!他不时地给出版商寄出一厚叠东西,当然总是给悉数退回。
“开始倒没什么——他想自己‘未被理解’。他摆出天才的姿态,无论何时有作品退回来,他就再写一篇令其成双。接着他产生绝望的反应,并责备我欺骗他,真是天地良心。我对此十分生气,并告诉他是他自己在欺骗自己。他当初找我决定是否写作,我则竭尽全力帮助他。这就是我最大的冒犯,我这么做是为他堂姐,而不是为他。
“似乎击中了要害,他一下子回答不上来。接着,他说道:‘我没有时间,我没有钱。你看我能做什么呢?’
“‘我想你最好不要做头驴’,我说。
“‘做头驴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我从桌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我指的是拒绝伊琳杰夫人的提议:当她的秘书,拿五千美元的薪水。或许还可以得到更多。’
“他甩手打来,将信从我手中打落。‘哼,我清楚地知道这里边到底是什么!’他说道,气得头发都变色了。
“‘如果你知道,那你说说答案是什么?’我问他。
“他一声不吭,但慢慢地转身走向门口。到门口后,他一手抓着门栓,停下来,几乎哑着嗓子问道:‘这么说,你真的认为我的作品一无是处?’
“我又气又累,但我大笑起来。我没有掩饰自己的笑声——味道糟糕透了。但我必须得说明那孩子是个白痴,而我已尽我所能地帮助过他——我真的是这么做的。
“他走出房间,静静地把门关上。那天下午,我前往弗伦斯卡提,我早答应要和几位朋友在那儿一起过周末。我很高兴能逃脱吉尔伯特,出于同样的原因,那天夜里我就知道了,我也逃脱了那双眼睛。当确信不会再看到它们之后我便昏昏大睡。第二天早上,我在窗下长满冬青树的漂亮房间里一觉醒来,感到一种总是在类似睡眠之后的极度疲倦感和深深解脱感。我在弗伦斯卡提度过两个幸福的夜晚。回到罗马的房间时,我发现吉尔伯特已经离开了……并没有发生什么悲惨的事情——故事永远也不会发展到这个章节。他草草地收拾了手稿,直奔美国——奔向他的家庭和放在华尔街的办公桌旁。他给我留了个分寸掌握得很好的便条,告诉我他的决定,在这种境况下他一点也不像个白痴,因为白痴不会如此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