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将整个厅堂照得如同白昼。沈霆和大夫人坐在正前方的主座上,笑容可掬。左右两边依次坐着二夫人和三夫人,再往下是沈昱、沈祁两兄弟。
水绿人如其名,一袭绿色长裙,如水一般的宁静柔美。站在沈昱身边的宁若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打量水绿。她记得简宁枫说过,他很喜欢绿色,干净、纯粹。此刻他和水绿并肩而坐,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不巧的是,晚歌就坐在他左边。
三夫人让晚歌和简宁枫坐在一起,显然是有特殊用意。而原本完美的局面因为水绿的出现而被彻底打乱了。
宁若的眼神从晚歌身上划过,只见她面无表情坐着,仿佛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若不是怜悦的那番话,宁若怎么也不会想到,沈霆居然有意把晚歌和简宁枫凑成一对。
“宁若,帮我斟酒吧。”
“是,公子。”
宁若弯下身子,神情专注,可她的心里却一刻都没有平静过。一群浓妆艳抹的舞姬涌进来,环佩叮当,带起的风晃动了宁若的发丝。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沈昱伸手理了理她的云鬓。那一刻宁若如遭雷击,骨子里透出异样的森冷。
她慌了,回头去看沈昱。沈昱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乐声响起,宫商角徵羽,轻纱拂动,声色犬马。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和烛火的光亮混在一起,龙涎香丝丝缕缕的白烟从香炉中飘出,糜烂而沉醉。
待舞姬退去,水绿娉娉婷婷站起,笑道:“侯爷盛情款待,小女子不胜感激。难得大家这么开心,小女子就借此机会弹奏一曲,献丑了。”
“好,好,早就听闻水姑娘精通音律,求之不得呢。”沈霆捋着胡子大笑。
晚歌和宁若默契地对视一眼,用嘴型说了句“小贱人”,然后同时忍不住掩嘴偷笑。沈昱回头看了宁若一眼,她赶紧敛住笑意,完了又继续和晚歌“眉来眼去”了一番。
水绿的琵琶弹得很好,沈霆说她精通音律确实不过分。姐姐虽弹得一手好琴,可是跟水绿比还是有差距的。宁若心里总是忍不住把姐姐拿来跟水绿比,比完之后又觉得这样太委屈姐姐了。真不是她偏私,姐姐实在比水绿好太多太多。当年薛庆瞎了眼才会弃姐姐而选水绿。姐姐不在乎,可是这件事在宁若心里一直是个莫大的耻辱。
曲终,沈霆和大夫人的夸赞使得水绿眼中透出了掩饰不住的神采。宁若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她的确看见水绿的目光往她这边飘来,心忍不住颤了一下。
“今日听姑娘一曲,果然名不虚传。”沈霆看向晚歌,“晚歌啊,你的琴不是也弹得不错吗,不如你也来一曲助助兴。”
宁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猛然想到晚歌手臂上还有伤口。
好在三夫人及时道:“侯爷,有水姑娘珠玉在前,晚歌自然是比不上人家的,还是算了吧。”
“这……”
“无妨。”水绿笑得眉眼灿烂,“听闻三夫人曾是京城第一舞姬,不知能否赏脸,让小女子开开眼界。”
话音落,三夫人的脸都白了。舞姬这样一个身份并不光彩,何况她已为人妇,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下献舞。
晚歌腾的站起来:“跳舞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我舞一套剑法吧——宁若帮我抚琴!”
被点名,宁若一愣神。她从未跟人说过她会弹琴,可既然晚歌知道了她的身份,自然是明了的。只是,晚歌明明有伤,一旦舞剑的话,她会不会……
宁若还没来不及思考晚歌为何会提这样的要求,丫鬟已经搬来琴和案几放在了她面前。
沈霆有些意外:“哦?没想到宁若这丫头还会弹琴。甚好甚好,既然如此,你们就来一段吧。”
“可是老爷,晚歌她……”
“晚歌怎么了?”沈霆看向三夫人。
三夫人脸色不太好看,忙摇头:“没什么。晚歌这丫头向来没分寸,她这点小伎俩岂能登大雅之堂。”
“娘,我练的可是沧澜派的正宗剑法,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晚歌丢给宁若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宁若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指尖触碰琴弦的一刹那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只是这琴来得粗糙,远比不上堂哥送给她的“迦玥”。
曲声在耳边萦绕,晚歌应声舞剑,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朦朦胧胧的,她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她抚琴,姐姐跳舞,晚秋的树叶纷纷落下,洒下一地的金黄。
剑身反射出烛火的光亮,闪闪烁烁,渐渐迷乱了大家的眼睛。宁若一开始还在担心晚歌的伤口,不过随着那舞动的剑光,她的心也慢慢放平。晚歌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点小意外她定是能应付的,要不然她也不会贸然强出头。
宁若心里明白,晚歌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不想看着水绿侮辱三夫人。对于水绿,晚歌和宁若一样,心里都异常排斥。宁若不喜欢水绿,除了那件她不愿去回忆的往事之外,还因为她们中间隔着一个简宁枫,而晚歌……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看晚歌的样子,不像是喜欢简宁枫。
晚歌的剑舞得越来越快,宁若的琴也弹得越来越急,原本高山流水般轻快的曲子一下子变得如浪涛咆哮,让人不自觉联想到了战场上的千军万马。
当在做所有人都津津有味欣赏着眼前的琴剑和鸣,猛然间,剑光变得格外刺眼,宁若立刻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不要”,手已经快过脑中的想法,她飞身上前,软剑弹出,只听见叮的一声,刚好挡住了晚歌刺向简宁枫的剑。
“晚歌!”
“宁若!”
“啊——”
刚端菜进来的丫鬟们尖叫着后退,盘子酒杯摔了一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和乐融融的气氛转瞬变为一团慌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若和晚歌两个人的身上。
宁若意识到自己闯祸闯大了,低着头不说话。晚歌紧咬嘴唇,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忽然,简宁枫哈哈大笑:“不碍事不碍事,三小姐其实是想试试我的功夫呢。既然三小姐这么赏脸,切磋一下又何妨。宁若姑娘,借你的剑一用。”
宁若还没缓过神来,手上的剑就被简宁枫夺走了。她愣愣地看着简宁枫和晚歌打成一团,晚歌那架势好像是把简宁枫当成了天大的仇人,一招一式毫不留情。而简宁枫更像是在逗一只发怒的小猫,就连表情也是轻松带笑的。
沈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着说:“好,好。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我沈霆的女儿果然有魄力。简公子,晚歌任性,还得请你多包涵啦。”
“爹你瞎说什么,谁要他包涵……啊——”晚歌的剑被打飞,她狠狠瞪着简宁枫,面色惨白。
“三小姐,承让了。”
“你……”
三夫人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晚歌别闹了——简公子,晚歌她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呵呵,三小姐真性情,我怎么可能会介意——宁若姑娘,谢谢你的剑。”
剑在空中被轻轻一抛,宁若伸手接住。这一动作又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沈霆面色凝重:“宁丫头,你为何……”
“爹,她是我安排的人,这件事晚点我会向你解释的。”说完,沈昱瞥了宁若一眼,“跟我来。”
“慢着——”一直路人般默不作声的沈祁突然站起来,朗声道,“二弟不仅有夜离这样一位武功高强的护卫,就连一个红袖添香的小丫鬟也深藏不露。哈哈,真令人好生羡慕。不过也对,最近府上不太平,二弟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没头没尾的一番话,轻蔑的意思却很明显。宁若悄悄打量了沈祁几眼,这也是她第一次认真观察沈祁。幕后的主谋会是他吗?如果真的是他,他这样的举动岂不是很令人起疑。她相信,侯府上下怀疑沈祁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沈昱倒是没有怎么介意沈祁说的话,他淡淡地上前拉了宁若,又瞪了瞪晚歌:“你也跟我来!”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人就这样离开了。沈祁面色愠怒,简宁枫嘴角含笑,水绿眼神闪动,三夫人又惊又忧,其余的人脸上几乎都挂着诧异的表情。
“小姐你怎么样了?忍着点。”宁若心急如焚。
舞剑的时候晚歌拿捏得恰到好处,伤口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可是简宁枫看似退让的招式却明显带着逼迫之意,她的血早就渗透出来,若非沈昱带着她们提前离开,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会看到她袖子上的斑斑血迹。
到了晚歌的房间,宁若赶紧把门关上,她已经顾不得像沈昱解释什么了,一心只想着先帮晚歌包扎伤口。谁知向来温文尔雅的沈昱突然冷下脸来,“别管她,让她自己来。”
“可是她伤口裂开了。”
“她早该料到会这样——是吗晚歌?无论是谁,做任何事之前都应该要先想好会付出什么代价,我早就教过你这个道理。我没说你做错,只是你既然这样做了,就要有勇气去承担后果。”
晚歌咬着嘴唇。从小到大,她最敬重的人是沈昱,最怕的人也是沈昱。沈昱不让宁若给她包扎伤口,无非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她不甘心地看了沈昱一眼,半似嘲讽半似无奈地说:“简宁枫是你的好朋友,你当然不希望我伤害他。可是二哥你那么聪明,你明知道我根本奈何不了他!我就是恨,我恨不得杀了他!他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跟父亲说他要娶我?像他那样的人,风流滥情,哪里懂得什么真心?他这样会毁了我,他会毁了我!”
“晚歌,够了。”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他和水绿那小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你和简宁枫从小交好,而她又是简宁枫的表妹,你还会如此维护他们?”晚歌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你明知道水绿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值得你去袒护!”
那一刹那,宁若句觉得晚歌就是她的影子,或者说她是晚歌的影子,她们的命运居然如此相似。而她也彻底明白,晚歌为什么那么恨简宁枫。原来怜悦所说的不是全部的真相,并非沈霆要把晚歌许配给简宁枫,而是简宁枫为了得到靖宁侯府的支持,主动向沈霆提的亲。
“晚歌小姐,我……”宁若正要说话,却被沈昱叫住。
“宁若,你跟我出来一下。”
“可是……”
“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自己把伤口处理好。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当宁若不情愿地被沈昱拉出房间,晚歌咬咬牙关,笨拙地用仅剩的一只手拆开早已被染成血色的纱布。
疼痛,锥心刺骨。
此时门外的宁若内心却没比晚歌平静多少,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从小的良好教育使她很快就恢复了从容,她用沈昱惯有的淡然语气问他:“刚才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帮过我。”
“我帮过你?”宁若脑中闪过的是那日在书房中,她拉着他躲过刺客一剑的场景。
她轻笑:“那是一个下人应该做的,我的公子。我早该想到,简宁枫都知道了我会武功,聪明如公子你又岂会不知。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我之前的确不知道你会武功。”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觉得奇怪?你就不怕我和刺杀你的人是一伙儿的?”
“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
“因为,”沈昱盯着宁若是眼睛,一字一句,“因为我是沈昱。要杀我,没这么简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魄力。宁若不禁怀疑,他凭什么这么自信?莫非他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可是以她的经验来看,沈昱绝对不像练武之人。
“好了,现在该我来问你了。”
宁若早就准备好了给沈昱的答案,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沈昱问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你不惜暴露自己为简宁枫挡剑,因为你喜欢他?”
她被问住了,半天没回答。
沈昱背过身去,淡淡道:“我明白了。那么,如你所愿。”
如她所愿?她所愿的是什么?
宁若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沈昱再一次抛下她走远了。
黑暗中,一直如影子一般守着主人的夜离也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