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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记快

我在外面游幕三十年,天底下没去过的地方只有四川、贵州中部和云南南部。可惜旅行都是乘着车马应征跟随,方方面面都得随着别人。游览山水带给我的快乐,就像过眼云烟一样,只能够大体地领略一下,不能探幽寻访。我做事喜欢特立独行,不喜欢人云亦云。就算是论诗品画,也与别人不同:他人珍视的我可能看不上,他人抛弃的我反而会很珍惜。所以我游览名胜山水,贵在心有所得。有些别人眼中的名胜,我却并不觉得它哪儿好;有些并不是名胜,我反而觉得它妙不可言。所以我把我平生所见风景,都记录在下面。

在我十五岁时,我的父亲在山阴赵县令府中任职,有一个赵省斋先生,名传,是杭州的大学者。赵县令把他请过来教自己的儿子读书,我父亲也让我拜在他的门下。读书之余,我们外出游玩,来到吼山。吼山距离绍兴城十多里,不通陆路。我们走近吼山时,看见了一个石洞,上面有横裂的片状山石,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一般。从石下荡船进洞,里面非常开阔,四面都是峭壁。这里俗称“水园”。河边建有五间石阁,对面的石壁上刻有“观鱼跃”三个字。河水深不可测,传说里面有很大很大的鱼。我往河中投下鱼饵,试着引鱼,只看见不到一尺长的小鱼游出来觅食。阁后有条通向旱园的路,旱园内怪石杂乱无章地立着,有的如巴掌大小,有柱形石头横着放在顶上,在上面还加块大石,雕琢的痕迹还都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游览结束之后,我们在水阁上吃饭。先生命令随从放起了爆竹,轰然一声,万山回应,我们仿佛听到霹雳的声音。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痛快游玩的开始。可惜的是那次没能够去兰亭、禹陵,到现在还觉得遗憾。

我在山阴的第二年,赵先生因为父母年迈不愿意在外远游,就回家乡办学。于是我跟随着他来到杭州,得以畅游西湖。如果说到结构布局的巧妙,西湖各个景色中应该首推龙井,其次是天园;山石之景中,当首推灵隐寺前的天竺国飞来峰;泉水之景,当推玉泉,因为它清澈鱼多,活泼有趣。大概最不值得看的,是葛岭的玛瑙寺。其他的景色像湖心亭、六一泉等,各有各的好,不能详尽描述,但都没有褪去人工雕琢的痕迹,反而比不上小静室的幽深静谧、雅趣天成。

苏小小的墓在西泠桥畔,据当地人介绍,这里刚开始只是一堆黄土罢了。乾隆庚子年(1780)皇上南巡时到此,曾问到过苏小小的墓。甲辰年(1784)的春天,皇上再举行南巡盛典的时候,苏小小的墓已改为石头砌筑。坟的形状是八角型的,上面还立着块碑,用大字刻着“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往后,凭吊古迹的文人墨客,便无须到处徘徊寻访了。从古到今,那些忠烈坚毅的人们,被掩埋在历史中不知有多少,就算是名声一时流传下来,但最终被人忘记的也不在少数。苏小小虽然是一位名妓,从南齐到现在,人人皆知。大概是因为美丽的女子受江山灵气所爱,来点缀西湖山水!

西泠桥北不远处是崇文书院,我曾经和同学赵缉之到这里考试。那时候正好是夏天,我们起得非常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在石栏上。旭日东升,朝霞透过杨柳,景色十分优美迷人。桥下白莲散发着清香,清风吹来,让人心旷神怡。我们走到书院的时候,考题还没有出来。等到中午交完了试卷,我和赵缉之去紫云洞乘凉。紫云洞中可以容下几十人,洞内石缝透进日光。还有人摆上了短几矮凳,在这里卖酒。我俩便解衣小酌,盘中鹿脯的味道十分美妙,佐以新鲜的菱角和藕,喝完离开时已至微醺。赵缉之说:“山上有一个朝阳台,很高大空旷,为什么不去一游?”我听了兴致大发,随后我们奋力登上山顶。登台远望,感觉西湖像一面镜子,杭州像一粒弹丸,钱塘江就像一条丝带,放眼望去,几百里风景尽收眼底,这是我平生中第一次看到如此宏伟的景观。我们坐了好一会儿,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候,才携手下山。彼时南屏山佛寺的晚钟已经敲响了。韬光寺和云栖寺两景,因为路有点远所以没去。至于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不过是一般的景色。紫阳洞我觉得一定要看。我到处寻访才找到,洞口仅仅不到一尺宽,只有涓涓细流从中流出。传说其中另有洞天,我恨不得可以把石洞撬开进去。

清明时节,赵先生春祭扫墓,带着我一起过去。墓在东岳,那里的竹子非常多,守墓人挖出许多还没有钻出地面的春笋,形状似梨但是比梨尖,把笋做成羹汤招待客人。我非常喜欢吃,一下子吃了两大碗。先生说:“哎呀,这东西味道虽然美,但是吃多了会克心血,要多吃点肉才可以解。”我向来不喜欢吃肉,又因吃太多笋而没怎么吃饭。回去的路上感觉很烦躁,唇舌好像要裂开一样。经过石屋洞的时候,没什么可欣赏的。水乐洞内的峭壁上多生藤萝,进洞以后,里面像一间斗室,湍急的泉水发出响亮的声音。泉池只有三尺宽,深约五寸,既不会溢出也不会枯竭。我俯下身子去喝泉水。觉得烦躁立解。洞外边有两个小亭子,坐在里面,能听到泉声。一位出家人邀请我们去欣赏万年缸,缸在香积厨中,特别大,用竹节引泉水流入其中,任水漫溢。因为年代久远,在缸里面结了一尺多厚的青苔,冬天缸里的水不会结成冰,所以得以常年流淌。

辛丑年(1781)秋八月,我的父亲得了疟疾返回家乡。卧病在床,觉得体寒便要烤火,体热又要敷冰。我劝说他也不听,骤然转成了伤寒,病情日益严重。我给父亲端汤喂药,日夜不离,几乎有一个月未能休息。我的妻子芸也正在生大病,非常虚弱地躺在床上。彼时痛苦的心情难以形容。我的父亲把我叫过去嘱咐说:“我的病大概是好不了了,你守着几本书看,始终不是谋生之计。我把你托付给我的盟弟蒋思斋,日后你可以继承我的职业。”第二天蒋思斋来了,父亲就命我拜蒋思斋为师。没过多长时间,父亲的病得到名医徐观莲先生的医治,渐渐好起来了。芸也慢慢能够起床了。而我从此开始习幕生涯。但这并不是令人高兴的事,为什么要记在这里呢?我觉得这是我抛书浪游的开始,才决定记下。

蒋思斋先生名襄,这一年冬天,我就随着他去了奉贤县的官舍习幕。有一个和我一起习幕的人,他叫顾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为人慷慨豪迈、刚正不阿。他大我一岁,我叫他兄长,他也很高兴把我当作兄弟。我俩真心相交,他是我一生中第一个知心朋友,可惜的是他二十二岁就死了。他死之后我感到特别孤独。今年我已有四十六岁了,在这人世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遇到像鸿干这样的知己了。回想起当年我和鸿干结为挚友的时候,两人都有着宽广的胸怀,经常萌生出隐居山林的念头。

九月九日重阳节的时候,我和鸿干都在苏州。有个叫王小侠的前辈,和我的父亲在我们家中邀请女伶演戏,聚客宴饮。我不喜欢热闹,前一天就与鸿干约定到寒山登高望远,并且借这个机会去寻找我们以后隐居时建造茅屋的场地,芸给我准备了一提盒酒菜。第二天拂晓,鸿干就登门前来相邀,于是我们提着酒菜出胥门,去一家面馆填饱肚子。渡过胥江,一直步行到横塘枣市桥,雇用了一只小船,到达寒山的时候,还没到中午。船夫非常朴实勤劳,我们让他买米为我们做饭。我俩登上岸后,先到了中峰寺。寺庙坐落在支硎古刹的南边,我们沿着小道上去,寺庙藏在幽深的树林里,庙门口非常静谧冷清,地僻僧闲。僧人见我们俩衣冠不齐,就没有热心接待我们。我们对这里兴趣也不是很大,就没有继续深入地游玩。

当我们回到船上时,饭菜已经烧好了。我们吃过了饭,船夫提着酒菜盒跟随着我们,叫他的儿子守着船,我们又从寒山去了高义园的白云精舍。这里的轩楼靠着峭壁,屋舍下面凿了一个小水池,围有石栏,里面是一泓清水。山崖上悬挂着薜荔,而墙根下长满了青苔。我们坐在轩中,只能听到萧瑟的落叶声,四周十分静谧,杳无人迹。出了门,有一个小亭子,我们叫船夫坐在那里等候,然后从一个叫一线天的石缝中爬了进去。我们沿着石阶盘旋上去,一直到达山顶。这个地方叫“上白云”,有个庵庙已经坍塌,只存有一个高楼,只可以远远地眺望。我们休息了不久,便互相扶着下山了。

船夫说:“先生你们登高忘记拿上酒菜盒了。”鸿干说:“我们来这里游玩,是想要找个隐居的地方,并不是专门为了登高。”船夫说:“从这里向南走上二三里路,有一个上沙村,住户非常多,也有很多空地。我有个表亲姓范,住在那个村里,为什么不去那里一游呢?”我高兴地说:“那里是明末徐俊希先生隐居的地方,听别人说有个园亭非常静谧雅致,却从来没有去那里玩过。”于是船夫就带着我们去那里了。村子在两山之间,园亭靠山而建,没有山石,老树盘根错节、虬枝繁茂,亭榭窗栏都十分朴素。竹篱茅屋,不愧是隐者的居处。中间有个皂荚亭,一棵皂荚树粗到要两个人合抱。在我所见过的园亭里,这里首推第一。在园亭左边有座山,俗称“鸡笼山”。山峰笔直矗立着,上面有块很大的石头,像极了杭州城中的瑞石古洞,但是比不上它玲珑小巧。旁边有块像一张床榻的大青石,鸿干躺在上面,说:“在这里抬头可以观赏峰岭,弯腰可以俯视园亭,既空旷又非常幽静。我们可以在这里饮酒。”于是我们就拉着船夫一块儿喝酒,既唱又叫的,十分快活。当地人不懂我们是来寻找地方建造屋子的,误以为我们还要考察风水,就告诉我们哪里有好风水。鸿干说:“只需要合我们心意,不需要管风水。”怎知这话竟然成为了谶言!我们喝完酒以后,又各自摘了些野菊花插满了两鬓。

回到船上的时候,太阳就快要落下山了,回到家大约已经是夜间一更天了,家里的宾客还没有离开。芸私底下告诉我,说:“有个叫兰官的女戏子,长得得体美丽。”我就假装传我母亲的命令把兰官叫进了屋子里,握着她的手腕细细打量她,果真是面颊圆润,肌肤白嫩。我对芸说:“她长得漂亮是漂亮,但是和她的名字不相符。”芸说:“长得圆润是有福气的样子。”我说:“马嵬之祸,杨玉环的福气在哪里呢?”芸用其他的话题把兰官支走了,对我说:“今天你又喝醉酒了吧?”我就把和鸿干一起游历的经过讲给她听,芸听了以后也神往了许久。

癸卯年(1783)春天,我跟随着蒋思斋先生到扬州幕府任职,才得见金山、焦山的秀丽。金山适合在远处看,焦山适合在近处观。可惜的是我在两山之间来往,却没有能亲自登临远眺。过了长江向北走,王士祯所谓的“绿杨城郭是扬州”的景象,已然是真真地出现在眼前了。平山堂距离城里大概有三四里,走过去要走大约八九里。虽然景色全部是人工雕琢而成,但是构思巧妙,点缀得特别自然,就算是传说中的阆苑瑶池、琼楼玉宇,想来也不过就这样了。它的好处是把十几处园亭景色连在一起,互相呼应,一直连到山上,气势上能够贯通。其中最难以布局安排的地方,就是出城后再进入风景区,有一里多路的景色紧靠着城郭。凡是城市中的景点,背景必须是旷远的重山,才充满画意,如果把它们和城市相连,则是很愚蠢的。而看看这里,不管是亭是台,是墙是石,是竹还是树,都被设计得处于半隐半显之间,让游人不会感觉到它刺眼。这若非是胸中装着大自然的人,绝不会这样构思。

走到城市的尽头,首先看到虹园。转而向北走,有一座名叫“虹桥”的石桥,不懂虹园是因为虹桥而得名的,还是虹桥因为虹园而得名。我划着小船过了桥,有一个叫“长堤春柳”的地方,这里景观不是点缀在城下而是点缀在这里,更加凸显出布局安排上的精巧。再转过弯向西边走,有一座土堆的山,山上有一座庙,山名叫作“小金山”,有了这座山的遮挡便感觉气势紧凑,此非一般手笔。听说这里的土质原本是沙土,几次堆山都不成功,后来选用了许多层木堆叠在上面,用了好几万两银子才建造成功。若非商家富户,怎么能做到呢?走过了“小金山”有一座“胜概楼”,人们每年都在这里观看龙舟竞渡。这里的河面比较宽广,南北两岸横跨了一座莲花桥。桥门能通八面,桥面上建有五个亭子,扬州人把它叫作“四盘一暖锅”,这种费尽心思的设计,不太可取。桥南边建有莲心寺,寺中有高耸着的喇嘛白塔,金色的塔顶,周围垂下来装饰的物品。大殿下的红墙被苍松翠柏遮盖着,时常能够听到佛寺里敲钟的声音,这是天下其他园亭里所没有的。

走过了桥能看到一座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烂,在外面用太湖石叠成假山,围上白石的栏杆,名字叫作“五云多处”,这里仿佛是作文里的重点结构。走过这里后,有个地方叫作“蜀冈朝旭”,景色不仅平淡无奇,而且很牵强附会。快要到山脚的时候,河面逐渐变窄,河岸的土堆上种着一些竹子和树木,有那么四五处转折,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了,但是忽然之间豁然开朗。平山的万松林,出现在眼前。“平山堂”三个字,是欧阳修题写的。传说的“淮东第五泉”,真正的那一口在假山石洞里,不过是一口井而已,味道和天泉水一样,但是在荷亭中那六口由铁栏杆拦着的井是假的,里面的水不可以喝。九峰园独自处在南门幽静的地方,另有天然的趣味,我觉得它是诸多亭园里最棒的。康山还没有去,不知道怎么样。这都是说得很概括,里面的巧妙之处、精美之处,不能够细细地描述。总体来说,适合把它当作一位浓妆艳抹的美人,但不是浣纱溪上的西施。游览时正好碰上了乾隆皇帝下江南,每个地方的建筑都已经建成,被恭恭敬敬地布置好迎接圣驾,我也因此可以大饱眼福。这也是人生中一次很难得的机遇。

甲辰年(1784)的春天,我跟着父亲去吴江何县令的幕府中,和山阴的章萃江、杭州的章映牧、苕溪的顾霭泉等人一起做事。我被派到南斗圩行宫,有幸第二次目睹皇上的尊贵容颜。有一天,天色已经晚了,我突然特别想回家。那时候有办差用的小快船,双橹双桨,我乘坐着它在太湖上飞驰,这在苏州俗称“出水辔头”,转瞬之间已经到了吴门桥,就算是驾鹤云,也没有这般神清气爽。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晚饭还没有煮熟呢。我们家向来尊崇繁华,到了皇上南巡的时候更加奢侈。灯彩绚烂,笙歌悦耳,和古人所说的“画栋雕甍”“洙帘绣幕”“玉阑干”“锦步障”这些相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朋友们热情地邀请我去帮助他们插花结彩。闲下来的时候就呼朋喊友,狂歌饮酒,尽兴地游玩。青年人豪迈的兴致正浓厚,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我如果生活在太平盛世但却居住在穷乡僻壤,怎么可能这样游历欣赏呢?

在这一年,何县令因事被处分,我父亲转投海宁县王县令的府上任职。嘉兴有一个人叫刘蕙阶,吃斋念佛,过来拜访我父亲。他家住在烟雨楼的旁边,有一个临着湖水的阁楼,名字叫作水月居,那是他念经的地方,干净得像个僧人住的地方。烟雨楼在镜湖里,湖岸周围都是绿杨,可惜的是没有什么竹子。楼上有平台可以眺望,渔船星罗棋布,湖面平得像镜子一样。这样的景色好像最适合月夜,和尚做的素斋味道很好。等到达了海宁县,我和金陵的史心月、山阴的俞午桥共同做事。史心月有一个儿子叫烛衡,沉默安静、温文儒雅,和我渐成莫逆之交。这是我人生中第二个知心朋友,可惜只是萍水相逢,待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我们一起游览过陈氏的安澜园,这个园亭面积有百亩,建有很多的楼和阁,还有夹道回廊。池塘十分广阔,六边形的桥及山石上爬满了藤蔓,人工的痕迹几乎都被遮起来了。古木千棵,都有参天大树的气势,鸟啼花落,让人觉得好像进入了深山。这样的人工园亭是类似于天然的,在我游览过的平原上的假山园亭里,应该首推为第一。这里有个桂花楼,我曾在此设宴,宴席上的食物味道各异,却都让桂花的香气给掩盖起来了,只有酱姜味道没有改变。姜桂的性情,越老越辣,这用来比喻忠义之臣的操守,真的非常贴切。

出安澜园南门,就是大海了。海上一天有两次涨潮,海潮一到,就像万丈高的银堤,破海而来。有迎着海潮开船的船夫,海潮一到,他就掉转了船头,让船的头迎着潮头,在船头安装上了一个木招,形状就像长柄大刀一样。木招一劈,海潮立马分开破裂,船就跟随着木招钻进海潮,过了一会儿才会漂浮起来。之后船夫再次拨转船头,让船顺着海潮下去,不一会儿就可航行百里。有个塔院在钱塘江岸上,中秋之夜我曾经和父亲在这里观看潮水。循着钱塘东岸走了大约三十里,有一座尖山,山峰突起,好像要扑入海里。山顶上有一个楼阁,叫“海阔天空”,登上楼台向远处眺望,水面一望无际,只看见是滔天巨浪与天边相连接。当时我二十五岁,应徽州绩溪县克县令之聘,离开杭州,从杭州坐“江山船”途径富春山,并趁机登上严子陵钓台。钓台建在山腰,山峰突起,离水面大约十几丈。难不成汉代的水面,竟然会和山峰一样高吗?有一天夜晚我在界口靠岸,有个边境检查的衙门在界口。“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就是这样吧。乘船匆匆而过,只到黄山脚下,未能一览山峦风貌。

绩溪城被群山环绕,是一座民情淳朴的小城。城边有座石镜山,沿弯曲的山间小路走大约一里多,便可看到悬崖峭壁,山泉湍急,翠绿草木。逐渐登至山腰处,见一方石亭,四面皆悬崖峭壁。亭子左面石壁似刀削般光滑,如屏风般平整,青色光润,可做石镜,民间传说此石可照见前世的样子。当年黄巢到这里来,照出了一个猿猴的样子,所以他放火烧了石壁,从此石壁再也不会照见前世了。距离城十里的地方有一“火云洞天”,那里的山石纹路交错,巉岩也凹凸不平,就像元代画家黄鹤山樵笔下的山石,但是十分杂乱没有章法,洞石都是深红色的。洞旁有一个很幽静的小庙,有个叫程虚谷的盐商曾经邀朋友在此游宴。席上有肉包子,旁边小和尚盯着肉包子许久,于是就给了他四个。临走的时候曾给和尚两块番银以表示感谢。山里的和尚不认识番银,推辞不受。我们就告诉他,一块番银可兑换七百多文铜钱,和尚觉得附近没有地方兑换,仍然不受。于是我们想办法凑齐了六百文铜钱给他,这才欣然接受。又有一天,我邀请朋友们带着酒菜再去那里,老和尚叮嘱我说:“前一次小徒弟不知道吃了什么就腹泻了,请这次不要再给他。”因此可以知道,吃惯了粗劣食物的肠胃不能吃肉,这真是让人叹息。我对朋友们说:“做和尚的一定要住在这样的偏僻之地修行,一生不闻俗世,或许还能修成正果。如果去我的家乡虎丘山里修行,每天见到的都是妖童艳妓,耳朵里都是丝竹管弦,鼻子里闻得都是美味佳肴,又怎能让人做到身似枯木,心如死灰呢?”

离城三十里,有个地方名叫仁里,当地在这里举行花果会,每隔十二年举行一次,可以拿花来参赛。我在绩溪正好碰到这样的盛会,开心地想过去看看,但苦于没有轿子或车马。我只得请人把断竹做成轿杠,在上面绑个椅子当作轿子,雇用了轿夫把我抬过去。与我同去的只有许策廷,路人看到我们都觉得好笑。到了那里后,看见有座庙,不知道里面供的是什么神,庙前空旷的地方,高搭戏台,戏台画梁方柱,十分华丽气派。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纸糊彩绘,涂抹上油漆。突然锣声响了,四个人抬着一对柱子一样大的大蜡烛,八个人抬着一头小牛般大小的猪。原来是公众要养活这头猪十二年才能把它宰了祭祀给神灵。许策廷笑着说:“猪的寿命虽然长,可皮老肉厚,神的牙齿也要足够锋利才行。假如我是神,怎么吃得了这个呢?”我说:“从这可以看出这里人的愚昧。”走进庙里,殿堂、回廊、轩室、庭院里,都摆放着花果盆景,并且没有剪枝拗节,一律是把苍老而古怪的当作好的,大半还都是黄山松。等到开场演戏时,人就像潮水一样涌向戏台,而我和许策廷就直接避开了。没过两年,因为我和同事意见不一致,就离开绩溪重新回到故乡。

自从绩溪游幕后,看到了官场里面的各种卑鄙丑态,感到不堪入目,于是便易儒经商。我有个姑父叫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便和朋友施心耕投资入伙。袁万九原本是在海上贩酒,不到一年,恰好碰上了台湾林爽文起义,海道被拦截,货物积压,生意赔了本。没有办法,只能重操旧业,去江北做了四年的幕僚,没有任何开心的游览经历值得记录。等到我和芸借住在萧爽楼时,正过着“烟火神仙”的日子。我的表妹夫徐秀峰从粤东回来,看到我闲在家里,感叹道:“姐夫这样生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一趟岭南?不会只获得一点蝇头小利的。”芸也劝我说:“趁着公婆健在,你也正好是壮年,与其在家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只图眼前,还不如先多赚点钱然后一劳永逸。”于是我就和许多朋友一起商量,筹集些本钱,芸则买了些刺绣品,还有岭南那里没有的苏州酒、醉蟹等货物。我禀告了父母,在十月“小阳春”,就和徐秀峰一同自东坝乘船,出了芜湖口。

第一次游历长江,我的心情非常畅快。每晚船停泊后,我都会在船头喝点小酒。我看到渔夫,用的渔网长度不到三尺,每个网孔却大概四寸,网的四个角用铁皮包裹,也许这样容易沉入水中。我笑着说道:“虽然圣人教导说‘打鱼不用密网’,但是这样的大孔小网,怎么能打到鱼呢?”秀峰说:“这是专门用来网鳊鱼的。”我看到渔夫在网上系着一根长绳,将渔网拉得忽上忽下,就像在寻找水中有无活鱼。没多久,急忙将网拉出水面,网上已经有鳊鱼被夹在网孔里了。我这才感叹道:“看来一个人的见解是没有办法感知世间万物的奥妙的。”一天,我看到江中心有一座突起的山峰,四周都没有东西依傍。秀峰说:“这就是小孤山。”透过山上被秋霜染过的树林,我就像看到了殿堂楼阁。可惜当时我们的船只随风而行,没有能够到山上游历。到了滕王阁,我感觉它就像苏州府学堂中的尊经阁,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的所描写的不足以为信。

我们在滕王阁下面的码头换了一条高尾昂首的船,名为“三板子”,坐上船,从赣关到南安后登陆。正好赶上我的三十岁生日,秀峰给我准备了寿面。第二天我们经过大庾岭。大庾岭的山顶上有一个亭子,匾上写着“举头日近”,用来形容山峰的高峻。山头分成两个,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中间留着一条道路,像一条石巷。巷口竖立着两块石碑,一块写着“急流勇退”,一块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山顶上有着梅将军的祠庙,我没有考求认证他是哪一朝代的人。早先有“岭上梅花”的说法,不过岭上并没有梅花,难道此山是因梅将军而得名的?我想起来的时候带有送礼用的梅花盆栽,如今腊月将至,盆栽已经花落叶黄。过了大庾岭,便感觉山川景色和岭内非常不一样。岭的西面有一座山,山间石洞玲珑,可惜我记不起洞名了。轿夫说:“这洞中有仙人榻。”可惜匆匆经过,终究没能够一游,很遗憾。到了南雄,我们雇了一艘老龙船。经过佛山镇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家的围墙上都放着一盆盆的花,叶子像冬青,花像牡丹,有大红、粉红、粉白三种颜色,都是山茶花。腊月十五日,我们抵达省城,在靖海门内向一个王姓人家租了三间靠近街道的屋子。秀峰的货物都批发给当地官商,我也跟他一起卖货、走访客户。有许多准备置办礼品的人陆陆续续前来买货。不到十天,我的货物已经全都卖完了。除夕的时候,这里的蚊子还很多,在屋里嗡嗡作响有如闷雷。大年初一清晨,人们相互拜年,有的人穿着棉袍,有的人穿着薄衣。这里不仅气候与别处差别很大,就是当地的人,虽然与我们五官相同,但是神情气质与我们截然不同。

正月中旬,有三位官署中同乡,拉着我们去游河观妓,名为“打水围”,妓女称作“老举”。于是我们一起出靖海门,上了一艘小船,小船的外形像一只一剖为二的鸡蛋壳,外面再加上一个顶篷。我们先来到沙面,妓船称作“花艇”,船头相对地排列着,中间留着一条水道,方便小船来往。花艇每一二十艘为一帮,船用横木固定,防止被海风吹散。两船之间用木桩钉着,套着藤圈,以便船能随着潮水涨落。鸨母称作“梳头婆”,她的头发盘在一个用银丝做的高四寸多中间镂空的架子外面,鬓间用一个长挖耳勺插着一朵花,身上披着黑色的短袄,下面穿着黑色的长裤,裤管直拖脚面,腰间束着一条汗巾,有红有绿,赤着脚拖着鞋,打扮得仿佛戏班子里的旦角。登上她的花艇,梳头婆弯腰笑脸迎接,拉开帘子请客人进入舱内。舱里两边放着椅子和小板凳,中间有张大炕,有一扇门直通船尾。梳头婆一喊有客人,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姑娘们纷纷出来。有的挽髻,有的盘辫,脸上敷得粉白,胭脂红如石榴。有的穿着红袄绿裤,有的穿着绿袄红裤,有的穿着一双短袜却拖着一双绣花蝴蝶履,有的赤着脚,脚上却套着银镯子。她们有的蹲在炕上,有的倚靠门边,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客人,不说一句话。我对秀峰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秀峰说:“你选定一个人之后,唤她来,她才会靠近你。”我尝试着唤来一个,她果真立刻笑着走到面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槟榔给我吃,我放在嘴里一咬,苦涩难耐,赶紧吐出来,用纸擦嘴,但见鲜血一般,全船的人都大笑不止。

又到了一个叫军工厂的地方,这里妓女的装束与沙面的差不多,只不过长幼都可以弹琵琶罢了。我和她们说话,她们回答说:“ ?”“ ”是什么意思呢?我和朋友说:“俗话说‘少不入广’,那是因为这里的妓女让人魂牵梦绕,假如都像她们这样粗俗打扮,语言又不通,又有谁会动心呢?”一个朋友说:“潮州帮的妓女像仙女一样装扮。我们可以去那里游玩。”去了潮州帮,那些花艇也和沙面的一样排列着。有个著名叫素娘的老鸨,穿着像唱花鼓戏的,在她手下的妓女全都穿着长领衣衫,颈套项链。前面的头发和眉毛平齐,后面的头发垂肩,中间的头发盘起来,就像个丫髻。裹脚的都穿裙子,未裹脚的穿短袜,也穿蝴蝶履,裤脚长长地拖着,语言能够听懂,但是我还是嫌她们打扮怪异,对她们没有什么兴趣。

秀峰说:“靖海门对面有一个扬帮,那里的妓女都是吴地装扮。你要是去了,肯定能找到合意的。”一朋友说:“所谓扬帮,其实只有一个叫‘邵寡妇’的老鸨和一个叫‘大姑’的媳妇来自扬州,其他的人都是湖广、江西一带的。”于是我们几人又到了扬帮。见河面上仅有十几条船排成两排,船上的妓女大都云鬟雾鬓,略施粉黛,宽绣长裙,语音了了,邵寡妇十分殷勤。一朋友又叫来两艘花船,大的叫“恒 ”,小的叫“沙姑艇”,以东道主的身份邀众人喝酒,又请我选择一合意的妓女陪酒。我就选了一个年少的,身材相貌和芸非常相像,只是脚很细,名叫喜儿。秀峰选了一个叫翠姑的妓女,其他人都有各自的相好。花船荡漾,众人开怀畅饮,一直到入更。我怕自己太过放纵,便坚持要回寓所,但是城门早已关闭。因为这是海疆之城,太阳一下山,城门就关了,我却不知道。

酒席散了以后,有的人躺着抽起了鸦片,有的人搂着妓女调笑,仆人分别送来了枕头被子,打算在船上开铺。我私下里向喜儿询问:“你住的花艇上能睡觉吗?”她说:“有间寮屋可以睡觉,就是不知道今天是否有客人。”我说:“先去看看吧。”我们雇了一只小艇,重新回到“邵寡妇”船上,只看见整个扬州帮花艇都灯火通明,像一条长廊。正好寮屋没有客人。鸨母笑着过来迎接,说:“我知道今天有贵宾要来,所以特意留出来的。”我说:“妈妈真是荷叶下的神仙啊。”接着有使女用蜡烛为我们引路,我们登梯从后舱上楼。寮屋就像个斗室一样,在旁边放着张长榻,几案一应俱全。我们揭开了帘子走进去就是船头舱顶了。床设在旁边,中间的方窗都镶嵌着玻璃,不用点灯满屋通明,因为对面船上有灯火。屋内帷帐梳妆盒部非常华美。喜儿说:“在船顶的平台上就可以看月亮。”然后她打开梯门上的一扇窗,我们一起爬了上去,那上面就是后舱的平顶了。平顶三面都有短栏杆,一轮明月,海阔天空,星罗棋布的花船像乱叶一样漂浮着。花船的灯火闪闪烁烁像满天繁星,还有小艇来往穿梭,笙歌弦乐伴随着涨潮的哗哗声,让人不自觉情动。我说:“‘少不入广’,应该就是指这样!可惜的是我的妻子芸不能和我一同来游玩。”我转头看着喜儿,在月色里她和芸有些相像,于是我就搂着她下了平台,吹灭蜡烛躺下睡觉了。天快要亮了,秀峰等人都过来了。我穿上衣服起床迎接。他们都纷纷指责我昨天不应该溜走。我说:“我也没有其他的想法,就是怕你们过来掀我被子。”于是我就和他们一同回了寓所。

过了几天,我和秀峰同去海珠寺游玩。寺庙建在水上,围墙像城墙一样环绕四周。四面离海面约有五尺,墙上有个洞,装有大炮以抵御海寇入侵。潮涨潮落,大炮似随水浮沉,却感觉不到炮口时高时低,真是不可思议。在幽兰门的西边是十三洋行,屋舍的结构如同西洋画上的一样。对岸渡口名叫花地,花木十分繁茂,是广州专卖花木的市场。我自觉天下之花没有不认识的,可是我在这里才只认出十之六七,讨问它们的名称,有的名称连《群芳谱》中都没有记载,可能是因为方言土语与书中所载不同吧。海珠寺规模宏大,大门内种的榕树,粗到要十几个人合抱。浓荫如盖,秋冬也不凋谢。寺内的柱子、门槛、窗户、栏杆全部都是用铁梨木制作的。当然还有菩提树,叶子就像柿叶一样,把它浸泡在水里去掉了皮肉,剩下的叶筋像蝉翼般细,可把叶筋裱成小册子用来抄写经文。

在回来的路上,顺路去花艇上寻找喜儿,正好翠姑、喜儿二人都没有招待其他客人。喝完茶我们打算走。喜儿和翠姑再三地挽留,我想着上次的寮屋不错,只是她的媳妇“大姑”在上面陪客人喝酒,然后我对邵寡妇说:“如果喜儿两个能一起去我那里,就可以再聊一会儿。”邵说:“可以。”于是秀峰就先回去让随从准备酒菜,随后我带着翠姑、喜儿来到寓所。正在我们谈笑的时候,郡府官署中的王懋老刚好来了,我们就邀请他一同饮酒,酒刚刚沾上唇。突然听到楼下人声嘈杂,似乎是有人要冲上楼来。因为房东有一个侄儿无赖惯了,听说我们招了妓女,所以想带人来敲诈我们。秀峰抱怨说:“都是三白一时高兴过了头,我不该和他一样胡闹。”我说:“事已经变成这样了,应快点想个退兵之计,现在不是互相斗嘴的时候。”懋老说:“我帮你们下去先劝说一下。”于是我叫仆人快去雇两乘轿子,先让两个妓女脱了身,然后再想办法出城。我听懋老在楼下劝说他们,他们既没有退去,也没有上楼。两乘轿子已经准备好了。我的仆人手脚灵活,我让他在前面为我们开路,秀峰挽着翠姑跟在他后面,我挽着喜儿跟在队伍最后,一起冲到楼下去。秀峰、翠姑有仆人的帮助,已经出了门,喜儿被打手捉住了。我赶紧飞起一脚,踢中了打手的手臂,他一松手,喜儿脱身后就跑开了,我也趁着这时机脱身离开。

我的仆人仍然看守在门边,防着他们追赶抢人,我赶紧问他:“看到喜儿了没有?”仆人说:“翠姑已经乘着轿子走了,喜儿只看见她出来,没有看见她乘轿子。”我赶紧点燃蜡烛,看到一个空的轿子仍然停在路边。我又急忙追到靖海门,看到秀峰站在翠姑的轿子前面等着我,我问他喜儿哪里去了,他回答我:“本来应该是往东边走,她却往西边去了。”我又赶紧返回去找,找了我们住所旁边十几家也没找到,突然听到有人在暗中呼唤我,我用蜡烛一照原来是喜儿,就让她坐在轿子里,让轿夫抬走。秀峰也跑过来说:“幽兰门有一个水洞能够出城,我已经暗中托人贿赂管理水洞的人,让他打开门放行。翠姑已经去了,喜儿也抓紧。”我说:“你快回到住所退兵。翠姑和喜儿交给我。”到了水洞边上,果真闸门上的锁是打开的,翠姑已经在那里等候。于是,我左臂挟着喜儿,右手挽着翠姑,弯着腰踉踉跄跄地走出水洞。天正下着小雨,路上像抹了油一样滑。我们走到了河岸,沙面上笙歌正盛。小船中有人认识翠姑,呼唤我们上船。上船之后,我才看到喜儿头发蓬乱,金钗和耳环都不见了。我问她:“首饰被抢走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这些都是金饰,是阿妈的东西,我在下楼前就都取下来了,藏在口袋里。如果首饰被抢走了,要连累你赔偿了。”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是欣赏,就让她重新整理钗环,不要告诉鸨母,只需要借口说住所里的人太多,因此依然回到船上。翠姑按照我说的告诉了邵寡妇,还说:“我们饮酒吃菜已经饱腹,再备上一些粥就足够了。”

这时候寮屋里的客人已经离开,邵寡妇让翠姑同喜儿一道陪我到寮屋休息。进屋后才发现她们的鞋都已经被淤泥浸透了。三人一同喝粥,聊以充饥。喝完粥,在灯下闲聊,才知晓翠姑原是湖南人,喜儿是河南人,本姓欧阳,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她被心狠的叔叔卖至青楼。翠姑告诉我迎新送旧的苦处:心里不高兴却要强颜欢笑;喝不下酒却必须强行喝下;身体抱恙却还要陪客;喉咙不舒服却还要卖唱。还会遇到一些性情粗暴跋扈的客人,稍微不合他心意,就摔酒杯掀桌子,辱骂不停。鸨母不去弄清楚缘由,却责怪她接待不周。还有些粗俗蛮横的客人,整晚蹂躏她,她实在是不能忍受。喜儿年轻,刚到这里,鸨母还很爱惜她。翠姑说到这里,不禁声泪俱下,喜儿也默默地流下眼泪。于是,我把喜儿揽在怀里安慰她。嘱咐翠姑睡在外间的床上,因为她是秀峰的相好。

从那以后,或是十天,或是五天,喜儿一定会派人来请我,有时她会亲自到河岸边接我。我每次去,都是同秀峰一起,不邀请其他客人,不另外叫船。在船上尽一夕之欢,只需要花费番银四圆。秀峰今日招翠姑明日换红姑的,俗称为“跳槽”,甚至有时一次招两个妓女,但我总是只要喜儿一个人。偶尔我也会独自前往,或在船台上小酌,或在屋内闲谈。我不让喜儿唱歌,不强迫她喝酒,只是温存体恤,让其他船的妓女都羡慕不已。有的妓女空闲没有客人,知道我在寮屋里,总是上门来拜访我。扬州帮的妓女没有一个我不认识的。每次到她们船上,她们都同我打招呼,我也左应右答,问候不停。这是即使挥霍千金也不能买到的。四个月中我在那里一共花费了一百多两银子,还尝到了荔枝鲜果,也是很快乐的事情。后来邵寡妇想向我索要五百两银子,逼我纳喜儿为妾。我害怕鸨母纠缠,就准备回老家。秀峰迷恋这里,所以我劝他买了一个妾室,我们就返回苏州了。第二年,秀峰又去广东,我的父亲不许我和他一起去,所以我就到青浦县杨县令的府中应聘幕僚。等到秀峰回来,说起喜儿因为我没有去,差点自寻短见。唉,我真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了。

我从广东回来之后,在青浦县做了两年幕僚,期间没有畅快的游历可记述。不久后,芸遇到了憨园,惹得争议沸腾,芸因愤怒而生了病。我在家门边和程墨安一起开了一家书画铺,好负担芸的医药费用。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朋友吴云客带着毛忆香、王星烂邀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我正好有事要忙,让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要是能来的话,我们明天中午会在山前水踏桥附近的来鹤庵等你。”我答应了。第二天,我让程墨安留守画铺。

我独自一人出阊门,到山前,过水踏桥,沿着田埂向西。见到一座朝南的庵堂,门前一带清流,上前敲门,开门人问道:“客人从哪里来?”我把与朋友约会的事情告之,那人笑着说:“这是得云庵,您没看到匾额吗?您已经走过了来鹤庵。”我说:“过桥一路走来,并没有看到庵堂。”那人回身指给我,说:“那土墙内郁郁森森都是翠竹的地方就是来鹤庵了。”于是我原路返回,来到土墙下,庵堂小门紧闭,从门缝往里看,只见低矮篱笆墙,幽幽小径,绿竹猗猗,庵内寂静无声。我敲门也没有人应答。路过此处的人告诉我,说:“墙洞内有石块,是敲门工具。”随后我用石块敲了几下门,果真有一个小沙弥前来应门。

于是我就沿着小路向庵中走,走过一座小石桥,向西一转,才看见大门。上面悬挂着一块黑漆匾额,题有“来鹤”二字,后面有一篇长跋,我没时间仔细看。进入大门,经过供奉韦陀菩萨的佛殿,见到里面上下光亮整洁、一丝不染,知道这便是好静室。从边廊走出来一个捧着茶壶的小沙弥,我就大声问他。这个时候听到屋里王星烂笑道:“怎么样?我就说三白绝不会失信吧。”接着便看到吴云客出来迎接,说道:“等你吃早饭,怎么来的这么晚呢?”有个僧人跟在他身后,向我作揖,我一问,原来是竹逸和尚。进到房间,这里仅有三间小屋,匾额上题“桂轩”二字,庭中有两棵盛开的桂树。王星烂、毛忆香一道嚷嚷着:“来晚的人罚三杯酒!”宴席上荤菜素菜都精致洁净,有黄酒和白酒。我问他们:“你们游玩了几个地方了?”吴云客说:“昨天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今天早晨只到了得云、河亭。”欢饮良久。吃完饭后,我们依然从得云、河亭开始游玩,一共游览了八九个地方,一直到华山为止。这些地方各有各的优点,不能详尽地叙述。华山顶上有莲花峰,由于当时天已经晚了,我们打算以后再游。桂花的茂盛,至此为最,我们在花下喝了一杯清茶,便乘山舆径直回到“来鹤”。

在“桂轩”的东边另外有一间“临洁”小阁,在那里已经摆好了杯盘酒席。竹逸和尚沉默寡言,但是却好客善饮。酒宴开始的时候我们折下了桂花枝,击鼓传花,后来每人做一次令官行酒令,直到夜间二更大家才散。我说:“今天晚上月色尤美,就此酣睡,未免辜负了清幽的月光。不知哪里有高远宽阔的地方一赏月色,才不辜负这良宵啊!”竹逸和尚说:“我们可以去放鹤亭。”吴云客说:“星烂带了琴来,还没有听他弹过呢。到那里弹一首怎么样?”于是我们就一起往放鹤亭走,一路上桂花飘香,层林尽染,月光如水,万籁俱寂。星烂弹奏了一首《梅花三弄》,让人听了飘飘欲仙。毛忆香也来了兴致,拿出袖中的铁笛,尽情地吹着。吴云客说:“今晚在石湖看月的人,谁会有我们这般快乐呢?”吴云客所说的是苏州的风俗,每年八月十八日百姓都会在石湖行春桥下赏月。每次到了这天,那里游船拥挤,彻夜笙歌,名义上是赏月,实际上是携妓欢饮而已。不过一会儿,月亮向西沉,霜天清冷,寒气逼人,我们意兴阑珊地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吴云客和大家说:“这地方有个无隐庵,特别幽深僻静,你们有没有谁去过呢?”我们都说:“别说没去过,我们连听也没听说过啊。”竹逸说:“‘无隐庵’周围都是山,很是偏僻,僧人都不能久住。我曾经去过一次,庵已经坍塌破败,自从彭尺木居士重新修建以后,我还没有去看过。现在我还依稀记得路怎么走,如果诸位要去游玩的话,我能做向导。”毛忆香说:“大家要饿着肚子去吗?”竹逸笑着说:“我已备好了素面,稍后再叫道人提着酒菜跟随着我们同去。”我们吃完了面,便步行前往,经过高义园时,吴云客准备去白云精舍游览,我们便一同进舍内休息,刚坐下,一个僧人缓缓走出,向吴云客作揖,说:“两个月没见面了,城里有什么消息吗?巡抚大人依然在官署工作吗?”毛忆香突然站起来,叫了一声“秃”!拂袖离开了。我和星烂忍住笑,也跟着他出去了。吴云客、竹逸和尚和他简单聊了几句,也出来了。高义园是范仲淹的墓园。白云精舍在它的附近。白云精舍的一个轩楼面朝着峭壁,峭壁上长满了藤蔓,在下面凿了一个深潭,宽约一丈,一泓清水,有很多金鱼在里面游着。这个潭叫作钵盂泉。旁边有竹炉茶社,特别静谧。从轩楼后面在万绿丛中能俯瞰高义园的全貌。可惜的是和尚太过于俗气,令人难以久坐。

这个时候,我们从上沙村经过鸡笼山,这里曾是我和鸿干登高的池方。风物和以前一样,但是鸿干已经逝去了,追忆往昔,禁不住感慨。正在惆怅的时候,前面有溪流拦住了去路。有三五个乡下孩子在乱草丛中采菌子,见我们探头而笑,似乎十分惊异怎么有这么多人来这个地方。我们问他们去无隐庵的路,他们说:“前面的水太大了,是走不过去的,往回走一点,在南边有条小路,翻过山岭就可以到那里。”按照他们的指点,我们越过山岭向南走了一里多,只见竹木杂芜丛生,群山环绕,小径也长满了青草,已无人迹。竹逸徘徊四处观望说:“似乎是在这里,可是路已经分辨不清了,这可怎么办啊?”于是我蹲下来了,仔细地观察四周,透过竹林隐约看到了乱石墙舍,便走进竹林,穿过去寻找,终于找到一山门,上面题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大家兴奋地说:“若不是你找到院门,我们这次就是访武陵源而不遇了。”

无隐庵的大门紧闭,敲门良久,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忽然旁边的小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只见他脸色蜡黄身形消瘦,脚上穿着破旧的鞋子,问道:“请问阁下有什么事吗?”竹逸和尚稽首说:“我们看这里的环境分外幽静,十分仰慕,特地来瞻仰的。”少年说:“这里是穷乡僻壤,僧人都已经散去了,没有人可以接待你们,还请阁下到别的地方游玩吧。”刚说完,他就准备关门进去。吴云客急忙上前许诺少年,若是开门让我们进去一游,必有酬谢。少年听了笑着说:“这里连茶水都没有,恐怕会怠慢了客人,哪里还敢奢望您的酬谢呢?”山门一开,我们便看到了佛像,佛像的金光与树荫相互映衬,庭子前台阶下的石墩上,厚厚的苔藓积得像一床绣毯,大殿后的台阶如墙,四周围着石栏杆。顺着石级向西走。有一块馒头状的大石,高有二丈多,石脚下环绕着一些细竹。再从西转向北,沿着斜廊台阶向上,客堂的三根柱子,正对着一方大石,石下凿有小月池,池中有一股清泉,泉中水草遍生。客堂东面就是正殿,正殿左边朝西开一间小室是僧人居住的卧室和厨房;殿堂后是峭壁,树木繁盛,抬头看不见天空。星烂累了,坐在池边休息,我同他一起坐下,刚要打开酒食盒小酌一番,突然听见毛忆香好像在树梢上喊道:“三白快快过来!这里有妙境。”我仰着头望去,却没看到人影,便与星烂跟着声音去找他。从东厢房的小门出来,往北走,有一处石阶,大概有几十级。在竹园间看到一个阁楼,又接着往上爬,楼顶上八个窗户全都大开,题额上写着“飞云阁”。四面群山围绕,像是一座城,只是西南处缺了一角,远看到一片湖水连着天际,隐隐约约地见有船帆,那便是太湖。倚窗俯瞰,风吹树梢,好像麦浪在翻滚,毛忆香问:“怎么样?”我说:“这里果真是妙境。”忽然又听到吴云客在楼西侧叫道:“忆香快快过来!这里更有妙境。”于是我们便下楼,转向西边,再上了十几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山石平坦如平台。估测这里的位置,已经是大殿后的峭壁上了,地面上还有残砖缺础,原来这里是某个大殿的殿基。我们环顾群山,觉得比在阁楼上眺望还要畅快。毛忆香朝着太湖大喊一声,群山回响。于是我们就地坐下开樽饮酒,才发现没有充饥的食物。庵中少年准备做些锅巴来代替茶水,我们便叫他煮了些粥送过来,邀他同吃。问少年这里为何如此冷清。少年说:“周围没有人烟,夜间经常有强盗,如果存了粮食,他们就会来抢劫偷取,即便是种植蔬菜瓜果,也会被樵夫摘走大半。这是附属于崇宁寺的守院,崇宁寺仅在每月的中旬送些粮食过来,不过是一担饭干,一坛咸菜罢了。我身为彭家的后代,暂且住在这里做看守,过不了多久也准备离开,这里便没有人了。”吴云客给了他一个银圆作为酬谢。回去时我们先到了来鹤庵,之后便雇船回家了。我作了一幅《无隐图》赠给竹逸和尚,作为这次愉快游历的纪念。

这一年的冬天,因为我替友人借债做保人受到连累,以致家庭失和,我们便寄居在锡山华家。第二年春天,我想去扬州谋职,却苦于没有盘缠。我有个叫韩春泉的朋友,在上海做幕僚,我便去拜访他。我的衣衫破烂不堪,不方便到官署中去找他,于是写了一封信,约他到郡庙园亭中与我见面。他见到我,知晓了我的困难后,大方地送了我十两银子。郡庙园亭是由外来的商人捐赠建造的,非常阔大,只可惜每个景点的设计,杂乱无章,后面由山石叠成的假山也没有起伏照应。回去途中,我忽然想看看虞山的美景,正好搭顺路船只前往。当时正值仲春,桃李芬芳,外出游玩,遗憾没有同伴同行。于是我拿了三百文铜钱,举步走到了虞山书院,由墙外面往里看,看到繁树花丛,翠绿娇红,依山傍水,极有幽趣。只可惜我不知道院门在何处。我一边走一边打听,遇到了一个搭着篷子卖茶的小店,我就进去了。店主为我煮了碧螺春,味道非常好。问到虞山什么地方的风景最佳,一个游人说:“由此处出西关,快要到剑门的地方,那里有虞山最好的风景。你若是想去,我能当您的向导。”我欣然接受了。

走出西门,沿着山脚前行,走了几里路,渐渐看到山峰屹立,山上的石头密布着横纹。到了那个人说的地方,看到一座山从中间分成两半,两边的峭壁凹凸不平,高达几十丈。在近处仰视,山峰仿佛要倾倒一样。那人说:“传言山上有一个洞府,里面的风景就像是仙境一样,可惜没有上去的路。”我游玩的兴致大发,挽起袖子,卷起衣服,像猴子一样攀爬上去,直到山顶。原来所说的洞府,只有一丈多深,洞顶上有石缝,能够望见天空。我低着头向下看,两腿发软,就像要摔下去似的。于是我用腹部贴着峭壁,用手抓着藤蔓爬下山。那人感叹:“好样的!我从没有见过游历山水的人有你这样豪迈的。”我口渴想要喝水,就邀请那人到山中野店对饮几杯。等到太阳快落下时,景色还没有游完,便捡了十几块赭石,揣在怀里回到旅店,然后背着我的行李,搭乘晚上的航船返回苏州,再到锡山。这算是我在愁苦生活中的一次痛快的游玩经历。

嘉庆甲子年(1804)的春天,我父亲去世后家庭出现变故,我打算弃家逃离世事。我的朋友夏揖山挽留我住在他的家里。八月的中秋,他邀请我一同前往东海永泰沙去收田息。永泰沙隶属崇明岛,出刘河口,坐船要行一百多里才能到。这里是刚刚开辟出来的沙洲,还没有街市,满是芦苇,人烟稀少。只有夏揖山的同行姓丁的在这有几十间仓库,他在仓库的四面都挖了河沟,建造堤坝,堤坝的外面栽种了柳树。姓丁的人字实初,家住崇明岛,是永泰沙的首户。给他当会计的人姓王,他们都豪爽好客、不拘礼节,和我第一次见面,就像会老朋友一样。他们杀猪做饭,与我举杯豪饮,行酒令只会划拳,不懂诗文;唱起歌来只会大喊大叫,不识音律;酒兴正浓时,就让工人打拳、相扑作为娱乐。他养的牛有一百多头,都露宿在堤上,只养些鹅来防止海盗来袭。白天他带着猎鹰猎狗,去芦荡、沙渚之中打猎,猎物大都是飞禽,我也和他一起追逐猎物,累了就席地而卧。

他们带着我去看沙田里种植的庄稼,那里的每一块田地边都建造了堤坝,来防止海潮。堤坝内通有水渠,用闸门开启关闭。田地干旱的时候就趁着涨潮打开闸口灌溉,田地里积涝的时候就趁着落潮打开闸口放水。佃户们都居住得很分散,星星点点,但是喊一声就都来了。他们叫丁实初为“业主”,非常驯良,淳朴可爱,但是要是遇到不公平的事情激怒他们,又比虎狼还要凶猛。所幸丁实初处事公道,他们都也心悦诚服。阴晴风雨,恍如远古时光。每天,我躺在床上向外面看去,都能看到大海的波涛,枕听潮声,好像金鼓鸣响。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看见数十里外有像竹筐一样大的红灯笼漂浮在海面上,又看到了红光映红天空,就像是海上着火了一样。丁实初说:“这里出现了神灯神火,不久以后又会多出一片沙田了!”夏揖山向来豪爽,来到这里之后更加放荡不羁。我也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性所至。这真的是我这一生中最自在的一次游历。等到夏揖山的事情完成后,我们直到十月份才回家。

谈起苏州虎丘的风景,我认为首推的地方就是后山的“千顷云”,其次便是剑池,剩下的大都是人工开发的,而且太过于柔媚,失去了山林该有的姿色。就算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也仅仅是留下一个雅致的名字而已。有一处冶坊滨,我戏改其为“野芳滨”,更不过是脂乡粉队,徒有妖艳的形态罢了。至于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然说是仿照倪云林山水的笔墨,并且山石小巧精致,有着很多参天古树,但是从大局来看,不过像一堆杂乱的煤渣上聚集些苔藓,又凿了一些蚁的洞穴,一点儿都没有山林的气势。凭我粗鄙的见解,不认为它有哪里好的。灵岩山是吴王馆娃宫的遗址,上面有西施洞、响膘廊、采香径等众多美丽的景色,但是气势散漫,大而无当,比不上天平支硎那样幽静有趣味。

邓尉山又叫元墓,西边背靠着太湖,东面正对着锦峰,赤崖翠阁,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图画。山上的居民以种植梅花为业,梅花开放的时候,几十里的梅林一眼看过去如同一片雪海,所以叫作“香雪海”。山的东边有四棵古柏树,名字分别叫作“清”“奇”“古”“怪”。“清”柏树干挺拔,枝叶茂盛像翠盖。“奇”柏卧在地下,有三处转折,形状像一个“之”字。“古”柏树叶少,顶秃,树干扁阔,一半都枯萎腐朽了,像一个巴掌。“怪”柏树干呈螺旋形发展,枝干也是那样。传说它们都是汉朝以前的古树。乙丑年(1805)的晚春,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带着他的弟弟介石,率领子侄四人到幞山家嗣祭奠祖宗,兼扫祖墓,邀请我一同前去。我们顺道先到灵岩山,再出虎山桥,从费家河进“香雪海”观看梅花。他家在幞山的祠庙就隐藏在“香雪海”之中。当时梅花开得正盛,我们连说话仿佛都熏染了梅花的香气。之后,我曾给介石画了十二帧《幞山风木图》,留作纪念。

这一年的九月份,我跟着石琢堂去往重庆任职。沿着江逆流而上,先到皖城。皖山脚下,有元代忠臣余阙的墓地。墓的一边有着三间亭堂,称为“大观亭”。朝向南湖,背倚潜山,亭子建于山梁之上,能够向远方眺望。旁边有一条长廊,北窗洞开,当时山上的枫树叶正红,灿烂无比,如桃李争妍。当时,与我一同游玩的人有蒋寿朋、蔡子琴。南城外还有一个王氏园亭,此园东西悠长,南北窄短,都是因为北面紧紧靠着南城,南边又靠近湖水的原因。园亭一旦受到地形限制,就难以经营布置。这个园亭的结构,用的是“重台叠馆”的方法。所说的重台,是指在房屋顶上用阳台作为庭院,在屋顶上堆叠石头栽种鲜花,让游人走到这里却不知道脚底下有间屋子。因为上面堆叠石头则底下托着的是实土,上面是庭院底下是虚的,因此花草树木仍然能够获得地气生长。所说的叠馆,是指将楼上做成轩室,轩室上面再做成平台,上下盘绕曲叠四层,并且楼上再建造小池塘,池中的水也不会泄露。我竟没有办法揣测它哪里是虚的,哪里是实的。它的地基全部都是用砖石堆砌,承载重量的地方模仿西方的立柱法,所幸朝向南湖,视野开阔敞亮,能够放开胸怀,尽兴观赏,胜过一般的园林,这真的是一片巧夺天工的园林建筑。

武昌的黄鹤楼建于黄鹄矶之上,背面矗立着的黄鹄山俗称蛇山。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立着,面对汉水、长江,与汉阳晴川阁遥遥相望。我与石琢堂曾经冒着大雪登上楼台。抬头仰望天空,大片雪花于风中起舞,遥指银山玉树,仿佛身在瑶台。长江上来来往往的小船在江波里颠簸着,就像浪卷残叶,观赏这样场景的功利之心为之一冷。楼内墙壁上题写了很多诗篇,我记不全了,仅仅记得有一幅楹联写着:“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茂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的门外,屹立于大江之边,俨然是一块完整的石壁,由于壁石都是绛红色的,所以称作“赤壁”,《水经注》叫它“赤鼻山”。苏东坡游经这里的时候曾写下两篇《赤壁赋》,将它称作是当时三国时吴魏交战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这里。赤壁的下面都已经是陆地,上面建有二赋亭。

这一年的冬天,我们来到荆州。石琢堂得到消息,他被提升至潼关观察,他把我留在荆州,自己前往潼关赴任,没能和他一起去看蜀中名山秀水,真是遗憾。石琢堂入川之后,他的儿子敦夫和他的眷属,还有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了荆州,住在刘氏园里。我记得那里厅堂的匾额上写着“紫藤红树山房”,庭院前石台阶用石栏杆围绕着,院子里凿了一个一亩大小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亭子,有座石桥与之相通,亭子后面堆叠着石山,树木杂乱生长其间,其余的地方大多是空旷之地。园子里的楼阁都倒塌了。我们在这里居住,没有事情干,有的时候吟诗,有的时候长啸,有的时候出游,有的时候聚谈。到了年末的时候,尽管大家手上都没有钱,众人相聚,也要典当衣服买酒,添置锣鼓来庆贺新年。我们每个晚上都要饮酒,每次饮酒都要行酒令。最窘迫时,只有四两烧酒可喝,但总是要大行酒令,酣饮一番。

在这个地方我们遇到了一个姓蔡的同乡,他和蔡子琴叙谈家谱,原来是他的同宗族兄弟的儿子。我们请他做向导,游历荆州名胜。我们去过州府学堂前面的曲江楼,张九龄担任荆州长史时,曾在此题诗,朱熹也留下过“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之句。荆州城里还有雄楚楼,是五代南平王高氏建造的,规模雄伟峻拔,站在楼上极目远眺,可以望到数百里之外。围绕城楼的河边,栽种着垂杨柳,河中小船飘荡其间,非常有画的意蕴。荆州府的官署就是原来关羽的帅府,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是关公赤兔马的食槽。我们还去城西的小湖上,寻访过晋代隐士罗含的故居,但是没有找到。又去城北寻访过宋玉的故居,相传侯景之乱时,庾信隐姓埋名逃到荆州,就住在宋玉的居所,之后这里改成了酒店,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辨认了。

这一年的除夕,大雪之后,天气就非常寒冷。客居他乡,倒省去了新年恭贺的繁文缛节。每日仅仅是放放鞭炮,放放风筝,还扎扎纸灯以取乐。不多久,春风化雨,细雨涤荡春尘,石琢堂的妻妾带着她们的幼女幼子沿川流而下。敦夫便整理了行装,和她们一起出发,从樊城登岸,接着直接奔往潼关。

我们从河南阌乡县往西走出函谷关,关上刻有“紫气东来”四个字,这里曾经是老子乘着青牛走过的地方。两山之间有一条夹道,仅仅能容两匹马并行,走了大概十里路就到潼关了。潼关处在山河间,扼咽喉之地,重重高楼层层叠叠,气势非常雄伟。但是城内车马稀少,人家也很少。韩昌黎有诗写道:“日照潼关四扇开。”大约也是在说它的冷清吧!

城中的官吏在观察使之后,只设有一个别驾。道台官署紧挨着北城,后面还有一块园圃,横长约三亩。东西两边凿开两个水池,水是从西南方位的城墙外面引进来的,再向东流到两个池塘的中间,然后就分成了三条水流。一条向南流到大厨房,供应官署日常所用;一条向东流,流进东池;一条向北再转向西,从石螭口中喷出入西池,再绕向西北方向,在此设闸泄流,水流从城门脚下转向北,再穿过城内的水洞,直接汇入黄河。水流日夜流淌,让人感到特别舒爽。园内的竹林浓荫,仰头看不见天。

西池中有个亭子,四周围绕着荷花。东边有三间向南的书房,庭院中还有葡萄架,下面摆着石桌和石凳,能让人在这里下棋、饮酒。其他的四面全是菊花圃。西边有三间向东的轩屋,坐在屋里能听到屋外面有潺潺的流水声,轩屋的南面有一个小门能够通向内室。北边的窗户下另外凿有小池塘,池塘的北面还有个小庙,是用来祭祀花神的地方。园子的正中建有一座三层小楼,紧挨着北城,与城楼一样高。若站在楼上俯视城外,可以看到黄河。在黄河的北面,群山像屏风般排列着,那里已经属于山西的地界了。真是极为壮观的景象。

我居住在园子的南侧,屋子的形状如船。庭院里有一座土山,山上建有小亭,登上去,能概览全园景色。园内密林浓荫,夏天也不会觉得热。石琢堂为我这间屋子题匾为“不系之舟”。这是我从游幕之后,住过的最好居所。在这土与山之间,有艺菊花数十种,可惜没等到花开放,琢堂就又被调到山东任左廉访。琢堂的家眷就都移居到潼川书院,我也就跟随他们到书院了。琢堂先去往山东就任,我和蔡子琴、席芝堂等没有什么事做,就外出游历一番。

我们骑马先到华阴庙,再过华封里,也就是尧时三祝之地。华阴庙里有很多秦汉时栽种的槐树和柏树,粗的需要三四人合抱。有槐树环抱着柏树生长的,也有柏树环抱着槐树生长的。大殿里有很多的古碑,这之中有希夷先生写的“福”字和“寿”字。华山的山脚下有个玉泉院,是希夷先生羽化登仙的地方。院中有个石洞有如斗室,洞内石床上雕刻有希夷先生卧像。这里的流水清澈、沙石明净,有许许多多绛红色的小草,泉水非常湍急,笔直的竹子围绕着泉水生长。石洞的外面有一座方亭,匾额上题有“无忧亭”。亭子旁边长有古树三株,树的纹路像是干裂的木炭,树叶长得像是槐叶,但是却比槐叶的颜色深些,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当地的人称之为“无忧树”。

华山不知道有几千仞高,只可惜我们没有带着干粮,不能去登山。归来的途中,我见树林中的柿子已经黄熟,于是就骑在马上顺手摘了一个吃。当地人叫我不要吃,我没听,嚼了一口,觉得非常涩口,于是立马吐掉下马去找来泉水漱口,这才可以开口讲话。当地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原来这柿子在摘下之后,必须要放在开水中煮过,才可以除去涩味。十月初时,琢堂从山东派人来接家眷,我们就离开了潼关,自河南进入山东。

山东济南的城中,西边有大明湖,里面的历下亭、水香亭等都是名胜之地。若是在夏天游大明湖,树木繁荫,荷花飘香,泛舟饮酒,是非常有趣味的。但是我们去的时候是冬天,仅仅看见枯萎的柳树,一水茫茫而已。趵突泉是济南七十二泉中的第一泉,泉眼分为三个,由地底下喷涌而出,水势奔腾不息。凡是泉水大部分都是由上往下流,但是这泉水却独独是自下向上涌,这也真是个奇景。泉池的旁边有个楼阁,里面供奉着吕洞宾的像。游客多在这里品茶。来到济南的第二年二月,我到莱阳县任职。丁卯年(1807)的秋天,琢堂被贬为翰林,我也跟随他进京去了。而传说中的登州海市蜃楼景像,终于无缘一见。 YmgdrpfPE2vwj1Y7Y7lvVpUlOd0Jf9Kpu1ydi6rJUKvenhjpjP2lt1pd+fD0lvy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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