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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们过了河,马车向山上驶去。在“十二橡树”村还没进入眼帘之前,思嘉就已经看见一团烟雾在那些高高的树顶上悠闲地飘浮着,也闻到了那股混合着燃烧的山胡桃木和烤猪肉、羊肉的香味。

思嘉知道微风吹送的那股香味是从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传来的。约翰·威尔克斯常常是在那里,在那缓缓而通向玫瑰园的斜坡上,举行他的全牲野宴。他们驶上了山顶,这时那座白房子已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圆柱,宽阔的游廊,平坦的屋顶,美丽得像一个充分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儿。她显得雍容大方,对谁都一样亲切。思嘉喜爱“十二橡树”村胜过喜欢塔拉农场,因为它有一种堂皇的美,一种柔和的庄严,而这是杰拉尔德的住宅所不具备的。

宽阔曲折的车道上到处是骑乘的马和马车,宾客们正纷纷下马下车,向朋友打招呼。咧着大嘴傻笑的黑人对宴会总是那么兴奋,他们正在把牲口牵到仓场上去卸鞍解辔,让它们好好休息一下。那间从前头一直延伸到屋后的宽敞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当奥哈拉的马车驶到前面台阶边停下时,思嘉看见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们摇摆着裙裾在二楼的楼梯上走上走下,有的彼此搂着腰肢倚在楼栏杆上,笑着招呼下面大厅里的年轻小伙子们。

思嘉看见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台阶上。他一头银丝般的头发,腰背挺直,焕发着宁静和蔼的容光,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般永不衰败。思嘉在跟约翰·威尔克斯愉快地交谈时,两只眼睛却在人群里搜索艾希礼,可是他不在走廊上。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这对孪生兄弟一起向她走来,她很快便成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圈子的中心,这些声音越来越高,把整个大厅里的喧哗都压倒了。可是艾希礼在哪里?还有媚兰和查尔斯呢?她装得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并一直朝大厅那里笑闹的人群中望着。她闲谈着,笑着,迅速向屋子里、庭院里搜索着,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独自站在大厅里用一种淡漠而不怎么礼貌的神情注视着她,这使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面由于自己吸引了一个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面又想到自己的衣服领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点难为情了。他看来年纪不小,至少有三十五岁,个子高高的,体格很强壮。思嘉心想,还没有见过这样腰圆膀阔、肌肉结实、几乎粗壮得有失体面的男人呢。当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触时,他笑了,露出一口狰狞雪白的牙齿,在修剪短短的髭须底下闪闪发光。他的脸膛黑得像个海盗,一双又黑又狠的眼睛仿佛要把一艘帆船凿沉或抢走一名处女似的。他的脸上表情冷漠而卤莽,连对她微笑时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讽的意味,使思嘉紧张得喘不上气。她想人家这样无礼地瞧着她简直是一种侮辱,可懊恼自己竟没有受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但他黑黑的脸膛无可否认地有着上等人家的血统。两片饱满的红嘴唇上那深长的鹰钩鼻子、高高的前额和宽阔的天庭,都说明了这一点。

她毫无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开,同时他也回过头去,因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这里来!我要你见见佐治亚一个心肠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同某个不体面的趣闻有关,不过她正一心想着艾希礼,便不去细究了。

思嘉坐在屋后那株大橡树树荫下一张高高的木榻上,她衣裙上的荷叶边向周围荡漾着,底下那双绿羊皮软鞋露出了大约两英寸,这是大家闺秀坐着时双脚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里捧着一个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

野宴已达到高潮,暖融融的空气中洋溢着笑声、谈话声、餐具碰着杯盘的叮当声,以及烤肉和肉汤的浓烈香味。一阵清风吹过,从长长的烤肉火坑向宾客们飘来股股轻烟,小姐太太们假装烦恼地尖叫起来,一面使劲挥舞手中棕榈叶扇子。

大多数年轻小姐同她们的男伴坐在餐桌两旁长长的条凳上,惟独思嘉,她明白在这种座席上只能两边各坐一个男人,便单单另外挑了个位置,这样她就可以引来尽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围了。

思嘉垂下眼睛看看手里的盘子,灵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饼干送到嘴边,模样是那么文雅,只轻轻咬了一点,要是嬷嬷见了准会大加赞赏的。她周围尽管有那么多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可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天她想好的那些计划至少在艾希礼身上已经彻底失败了。她吸引来几十个男人,偏偏艾希礼没有来。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惧现在又都卷土重来,笼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脏时紧时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艾希礼不想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实际上她来到以后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时打了个招呼便再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了。当她走进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当时媚兰正挽着他的胳膊——她几乎还没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兰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从外表看就像个躲在母亲裙子里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双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几乎惊恐的神色,就更加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了。她长着一头稠密乌黑的鬈发,上面严严地罩着发网,显得一丝不乱。由于两个颧骨隔得太远,下巴太尖,那张脸虽然娇怯可人,但仍显平淡。她长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样简单,面包一样可贵,春水一样清澈。不过,无论她的相貌多么平淡,身材多么娇小,她的举止行动中仍包含着一种沉静而非常动人的庄重美,这使她看起来远不像一个17岁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细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樱桃色缎带,裙裾荡漾,似在掩饰那个如孩子般尚未充分发育的身躯,而那顶垂着鲜红的细长饰带的黄帽子,则使她的奶油色皮肤更加光莹夺目。她那对沉甸甸的耳坠子吊在长长的金链上,从整整齐齐网着的黑发中垂下来,在褐色眼睛近旁摆荡着。这对眼睛像冬天树林中波光皎洁的湖水,两片褐色的叶子从宁静的湖水中闪映出来。

她用怯生生的喜悦心情微笑着欢迎思嘉,称赞她那件绿色衣裳多么漂亮。这时思嘉很不好意思,几乎装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来回答,因为她那么迫切地想同艾希礼单独谈话!从那以后,艾希礼就离开宾客坐在媚兰脚边一张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谈着,悠闲而睡眼朦胧地微笑着,这样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爱不过的。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兰眼中焕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辉,以致连思嘉也不得不承认她几乎是美丽的了。

思嘉想把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挪开,不再看他们,可就是办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从她周围的人们身上找到加倍的欢乐,跟他们一起笑着,谈着冒失的事情,挑逗他们,对他们的奉承话拼命摇头,摇得那双耳坠狂跳不止。她说了好几遍“胡说八道”,声明真理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并且发誓永远不相信他们任何人说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着媚兰不停地说下去。同时媚兰俯视着他,她脸上的表情明明显示出她是属于他的。

这样,思嘉便觉得难堪极了。

这时,那三个年轻姑娘不约而同地举起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够了,谢谢,一面用手指轻轻扶着身边男人的胳膊,娇声笑嚷着到玫瑰园、清泉和夏季别墅参观去了。这种有秩序的战略性撤退对于一个在场的女人是不会不产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来。

思嘉看见那三个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区,跟着女孩子们到她们从小便熟悉的名胜地观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来,同时狠狠盯住艾希礼,看他是否注意到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兰的那条缎带,一面微笑着望着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阵剧痛。她恨不得立刻跑过去将媚兰的乳白色皮肤狠狠地抓呀,挠呀,直到鲜血淋漓才痛快哩。

“只要我能够熬过这个野宴,一直坚持到午后,”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会上楼去午睡,准备精神饱满地参加晚上的舞会,那时我要留在楼下找机会跟艾希礼说话。他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爱慕了。”接着,她又自我宽慰地作出了另一种推测:“当然喽,他必须照顾媚兰,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点不引人注目,如果他不那么关照她,她简直就要做无人问津的‘墙花’了。”

凉亭里的英迪亚从座位上疲惫地站起身来,向怒气冲冲的斯图尔特走去。思嘉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是从她仰望斯图尔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像是良心谴责的意味。媚兰正是用这种表示自己属于对方的眼光看艾希礼的,只不过斯图尔特没有发觉就是了。所以说,英迪亚真的在爱他呢。思嘉这时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讲演会上她没有跟斯图尔特那么露骨地调情,说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亚结婚了呢。不过这点内疚很快就同另一种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个姑娘保不住她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艾希礼慢步向思嘉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走过来,脸上挂着一缕沉思而快乐的微笑。她给了艾希礼一个最美的微笑,可不知为什么他这时没有注意她。他正看着查尔斯,脸上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怜悯的神情。

思嘉站在楼梯顶上,倚着栏杆留心看着下面的穿堂。穿堂里已经没有人了。楼上卧室里传来无休止的低声细语,时起时落,中间插入一阵阵尖利的笑声,以及“唔,你没有,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说呢?”这样简短的语句。思嘉确信媚兰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了,这才溜进楼上的穿堂,动身下楼去。她从楼梯拐角处的一个窗口看见那群男人坐在凉亭里端着高脚杯喝酒,知道他们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时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礼不在里面。于是她侧耳细听,听到了他的声音。原来他还在前面给好些离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别呢。

她兴奋得心都跳到喉咙里来了,便飞速跑下楼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尔克斯先生呢,她怎样解释为什么别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却还在屋子里溜达呢?好吧,反正这个风险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楼下时,听见仆人们由膳事总管指挥着在饭厅里干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来,为晚上的舞会作准备。大厅对面藏书室的门敞着,她连忙悄悄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里等着,直到艾希礼把客人送走后进屋来,她就叫住他。

她掩上门,留下一条缝,尽量使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她努力回想昨天晚上打算好要跟艾希礼说的每一句话,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她想说些什么又忘记了——还是她只是想让艾希礼跟她说些什么?她记不起来了,猛地一激灵浑身发冷。只要耳畔还听得到心跳声,只要她还活着,也许她还是想得起到底要说些什么的。然而当她听见艾希礼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走进前厅时,心突然跳得更厉害了。

她心里所想的就是她爱他——从他那高昂的满头金发到那瘦瘦的黑靴,从头到脚每一部分都爱,还爱他的笑,尽管这笑让她不知所措,以及那让她迷惑的沉默。哦,要是他现在走进来拥她入怀,她就不用再费唇舌了。他是爱她的——“如果我现在祈祷——”她把眼睛紧紧闭上,开始自言自语:“慈悲为怀的圣母玛利亚——”

“思嘉,怎么是你!”艾希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有些心慌意乱。他站在厅里从半掩的门中看着她,带着不解的笑容问道。

“你躲谁——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透不过气来。显然他已经注意到了男人们围着她大献殷勤。他极为可爱地站在那儿眼波流转,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流露出的兴奋神情。她说不出话来,伸出一只手把他拽进屋子。他进了屋,对此不解,但饶有兴趣。她有点紧张,眼睛亮晶晶的,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她两颊的绯红。他自动把身后的门关上,然后拉着她的手。

“怎么啦?”他说,像耳边絮语。

一碰他的手,她就开始颤抖起来。现在事情就要发生了,跟她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她的脑子里有千头万绪,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只是颤抖着,抬头望着他的脸。为什么他不说呢?

“怎么啦?”他重复道。“告诉我一个秘密?”

她突然发现她舌头能转弯了,爱伦多年的教导也统统扔到一边,杰拉尔德那直率的爱尔兰性格使她女儿朱唇微启,说了话。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好像他们的呼吸都停了。于是她不再颤抖了,心头充满了幸福和自豪。为什么她不早点这么做呢?这可比她以前被教导的大家闺秀的处理方式简单易行多了。然后她的眼神捕捉住他的眼神。

他眼神里有惊恐,怀疑,还有一些别的——那是什么呢?是的,那天杰拉尔德的宝贝猎马摔断了脚,他开枪打死马的时候,艾希礼也流露出这种眼神。为什么现在想起这些愚蠢的念头?为什么艾希礼看上去那么古怪,一言不发呢?然后,他脸上好像戴上一张精致的面具,洒脱地笑了。

“你今天让每个在场的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这还不够吗?”他的声音还是那种老样子,半带调侃,半带奉承。“你是想让所有的男人为你着迷吗?那好,你已得到我的心,早就得到了。”

弄错了,完全弄错了!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脑子里思绪纷扰,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念头。或许——出于某种原因——艾希礼之所以作出那种反应是因为他以为她是在挑逗他。但是他知道她对他与对其他男人是不同的,她知道他明白这点。

“艾希礼——艾希礼——你必须,哦,别逗我了!我得到你的心了吗?哦,亲爱的,我——

他的手赶紧触到她的唇,脸上的面具没有了。

“你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思嘉,千万不要!你不明白这些话的深意。你将来会恨自己说了这些话,也会恨自己把这些话说给我听。”

她猛地把头一扭。身上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我不会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而且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因为——”她打住了。她以前从未见到一个人会有这么痛苦的表情。“艾希礼,你在乎我——你在乎,是不是?”

“是的,”他呆呆地说,“我在乎你。”

就算他说他讨厌她,她也不会如此震惊。她抓住他的袖子,一时语塞。

“思嘉,”他说,“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把说过的话忘了。”

“不,”她轻声道,“我不能。你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娶我吗?”

他回答:“我就要娶媚兰为妻了。”

不知不觉之间,她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天鹅绒面的矮凳上,艾希礼就坐在她脚边的垫子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想要说些什么——没有意义的话?她的脑子陷入空白,刚才那些乱哄哄的念头一个都没有了,他的话没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就像雨点打在玻璃上一样了无痕迹。那些话轻柔充满同情,像一个父亲正在抚慰受伤的孩子,可一句都没进入她的耳朵。

媚兰这名字一下子让她恢复了神志,她注视着那水晶般的灰眼睛。眼神有那种始终让她迷惑不解的冷漠——还有一点自怨自艾。

“今晚父亲就要宣布我们订婚,我们很快就会结婚。我本应告诉你,但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几年来一直知道。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你有那么多追求者。我还以为是斯图尔特。”

生命、感觉和感知力又开始流回到她身体里。

“但你刚才说你在乎我的。”

他温暖的手弄痛了她。

“亲爱的,你一定要让我说出伤害你的话?”

她保持沉默,强迫他说下去。

“我怎么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如此年轻,缺乏考虑,你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我爱你。”

“像我们两个这样完全不同的人,仅有爱是不会让婚姻美满的。你需要得到一个完整的男人,思嘉,他的肉体、心灵、灵魂和思想。如果你得不到,你会痛苦的。但我不能把我的全部都给你,我不能把我的全部交给任何人。而且我也不要求得到你的思想和灵魂。那样你会受到伤害,你就会恨我——痛恨我!你会恨我读的书和我爱听的音乐,因为他们把我从你身边拉走了,哪怕只是片刻也不行。而我——或许我——。”

“你爱她吗?”

“她像我一样,有我的部分血统,我们了解对方。思嘉!思嘉!难道我还没让你明白?只有两个人有相似之处,他们的婚姻才能平静无波的维持下去。”

别人也说过这种话:“门当户对的人结婚,才会有幸福可言。”这话是谁说的来着?这话她似乎听了一百万年了,可还是不能理解。

“但你说过你在乎我。”

“我不应该这么说。”

她渐渐地怒火中烧,愤怒之余,什么都不顾了。

“好吧,这话已经够混蛋了——”

他脸色发白。

“我说这话是混蛋,就像我要娶媚兰一样。这对你不公平,对媚兰更是不公平。我不应该这么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的意思。我怎么能不在乎你呢——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的姑娘,而我却正好相反。你像火像风像自然界的东西那么纯粹,而我——。”

她想起了媚兰,突然之间看见了她那双恬静的棕色眼睛,那小巧的手戴着黑蕾丝的手套,她那沉静的温柔。于是,她腾地升起一股怒火,这种怒火曾让她父亲杀了一个人,也曾让她的爱尔兰先辈们因做错事而断送了性命。她母亲那边家教甚好,天大的事都能忍辱负重,可这一切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了。

“你为什么不说,你这个懦夫!你怕娶我!你甘愿娶一个除了“是”或“不是”就不再开口的傻丫头,再养一帮跟她一样绕着弯子说话的小鬼,为什么?”

“你不该这么说媚兰!”

“去你的吧,我不该说,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来教训我?你这个懦夫,混蛋,你——你让我觉得你要娶我——”

“请公平一点,”他恳求说。“我曾——”

她不愿讲什么公平,尽管她知道他的话没错,他和她交往一直限于友谊的范围。一想到这,她又增添了新的怒火,这怒火来源于她的自尊心和女性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她追求他,而他一点不领情,宁可娶那个面色苍白的傻丫头媚兰也不要她。噢,要是她听从爱伦和黑妈妈的谆谆教诲就好了,就不会流露出对他的好感——让自己这般羞愧难当。

她猛地站起来,紧握着双手。他就站在她面前,脸上流露出默默的痛苦,那是一个人不得不面对痛苦的现实时才有的表情。

“我会恨你一辈子,你这混蛋——你下流——下流——”她想用哪个词,她找不出更恶毒的词来骂他了。

“思嘉——我求你——”

他把手伸向她,正在这时,她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那声音就像一根鞭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抽过,她怒气全消,心里一片凄凉。

思嘉冲出房门,几乎撞在了瑞德·巴特勒身上,对方髭须微翘,嘴角流露出不无嘲讽的表情,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在传达某种信息。思嘉倒吸一口凉气:他全看到了! fI9AiHG/moIAZdO689qz0juS5O6ioSxdNfO9k7Z4gquZFTmpATspInERe89SXb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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