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十点。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上的天蓝色帷帘照入思嘉的房间,使那些奶油色墙壁闪闪发亮,桃花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红的光辉,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让铺着旧地毯的地方也洒满了灰色光点。
空气里已经有点夏天的感觉,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满房间,它饱含着种种花卉、刚抽枝叶的树木和新翻红土的香味。思嘉从窗口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和两行水仙花和一丛丛像花裙子般纷披满地的黄茉莉在那里竞相怒放,争奇斗妍。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会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棂上领略塔拉农场的花香鸟语。可是今天早晨她无暇欣赏旭日和蓝天,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匆匆掠过:“谢谢老天爷,总算没有下雨。”她床上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苹果绿镶着淡褐色边的纹绸舞衣,折叠得整整齐齐。这是准备带到“十二橡树”村去,等舞会开场时穿的,但是思嘉一看见它便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如果她的计划成功,今晚她就用不着穿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会开始,她和艾希礼就启程到琼斯博罗结婚去了。这是现在的麻烦——她穿什么衣裳参加野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能使她窈窕的身材显得更为动人和最使艾希礼倾倒呢?从八点钟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恼火,穿着镶边的宽松内裤、紧身布褡和三条波浪式的镶边布衬裙站在那里。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缤纷,一片凌乱。
配有粉红长饰带的那件玫瑰红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兰去“十二橡树”村时已经穿过了,她一定还记得的,也许还会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边领的黑羽缎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肤十分相称,不过她穿在身上显得老成了一点。思嘉瞅着她那十六岁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皱纹和松驰的下巴肉似的。可千万不能在媚兰那娇嫩的姿色前显得稳重和老气呀!那件淡紫色的条纹细棉布面的,配上宽宽的镶边和网缘,倒是十分漂亮,可是这对她的身段很不合适。它最好配卡琳那种纤细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觉得要是她穿起来就像个女学生了。在媚兰那泰然自若的姿态旁边,显得学生气可绝对不行呀!还有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鹅绒带子,这是最适合的。事实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为它能叫她的眼睛显得黑一点,像绿宝石似的,只可惜紧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块显而易见的油渍。
当然,她可以把别针别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兰可能会看出来。如今只剩下几件杂色棉布的了,思嘉觉得这些都不够艳丽,不适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过的那件绿衣布衫了。但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上用场。可是,除了这件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好穿了。
她站在镜前扭着身子端详自己的身影,心想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什么令人惋惜之处。她的脖子短,但浑圆可爱;两臂丰腴,也很动人。她的两个乳房隆起,丰满和曲线分明,非常可爱。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爱伦那纤细白嫩的双手和小巧玲珑的双足,并且希望还能长到爱伦那样的高度,不过目前的身高已叫她很满意了。不能把腿显露出来,多可惜,她想着,一面提起衬裙遗憾地打量宽松内裤里那双丰腴而白净的腿。她天生有这样两条腿呀!甚至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姑娘们也那样羡慕她!至于谈到她的腰肢,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或者所有三个县里,谁也没有她这样的纤腰,令人着迷。
“谁也没有俺小宝贝儿这样的腰身,”嬷嬷赞赏地说,“每回俺给苏伦小姐扎到二十英寸以下,她就要晕过去了。”嬷嬷小心地把那件十二码细纱布做的绿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衬裙上,然后把低领胸衣的后背钩上。
“在太阳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热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她吩咐说,“不然,你回家时就得像老斯莱特里小姐一样黑了。现在来吃罢,亲爱的,可别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思嘉听话地面对托盘坐下来。嬷嬷从盥洗架上摘下一条大毛巾,小心地将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盖住她的膝头。
“我真恨不得早就结婚了,”她反悔似地说,一面厌烦地吃着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休止地勉强自己,永远不能凭自己的兴趣做事。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要装得像小雀子那样只能吃一点点,真是太腻烦了。在自己想跑时却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也不觉得累时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吧,这真叫人腻烦透了!我再也不想说‘您真了不起呀!’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让男人们对我讲些什么,而且感到自命不凡。”
也许就是这种态度和她喜欢散步骑马的习惯,使艾希礼害怕同她接近而转向娇弱的媚兰那边去了。也许,要是她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艾希礼屈服于这种预先策划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敬佩他了。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为一个假笑、一次晕倒和一声“你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们全都喜欢这一套。
如果她以前对艾希礼也采用了这种错误的策略——当然,算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她要采取不同的手法,正当的手法。她需要他,并且只有几个小时可以用来争取他了。
如果晕倒,或者说假装晕倒,便能达到目的,那就晕倒吧;如果微笑,卖弄风情,或者装傻,就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是乐意去调一番情,也高兴装得甚至比凯瑟琳·卡尔弗特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办法呢?她也乐意采用。总之,成败在此一举!
马车载着她在红土大路上向威尔克斯农场驰去,此时思嘉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和嬷嬷都不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在野宴会上便没有人皱着眉头或撅着下嘴唇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
今天早晨她感到又兴奋又愉快,仿佛整个世界连同杰拉尔德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她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艾希礼占为己有。阳光温暖而柔和,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现。大路旁一丛丛黑莓嫩绿,把冬天雨水冲洗下来的红土沟壑都掩盖起来了,而那些从红土中突露出来的花岗岩卵石已开始披上切罗基蔷薇,周围是淡紫色的野罗兰。河岸高处林木葱茏的小山上,山茉英开满了晶莹的白花,仿佛残雪还在万绿丛中恋恋不舍。开花的山楂子树正迎风怒放,开始从娇白转为粉红。微风里掺和着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
“我将终生记住这天有多么美好,”思嘉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这天下午或者晚间,同艾希礼一起坐车穿过这花香叶绿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