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站在塔拉农场的走廊上目送那对孪生兄弟离开,直到马蹄声隐隐消失,她才如梦游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觉得脸颊发僵,嘴巴酸痛,因为为了不让那对孪生子发觉她内心的秘密,她刚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咧着嘴假装微笑。她疲惫地坐下,将一条腿盘起来,心脏难受得好像快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一般。她的两手冰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沉重地压迫着她。她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这种神情说明,她这个娇宠惯了、经常有求必应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艾希礼将同媚兰·汉密尔顿结婚了!
唔,这不可能是真的!那对孪生子一定是搞错了。他们准是在和她开玩笑。艾希礼不会爱上她,谁也不会的。媚兰那小个儿,像个耗子似的。思嘉怀着轻蔑的情绪想起媚兰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的脸呈鸡心形,平淡得几乎有点丑,而且艾希礼可能好几个月没见到她了。自从去年“十二橡树”村举行家中大宴会以来,她顶多只到过亚特兰大两次。不,艾希礼不可能同媚兰恋爱,因为——唔,她决不会错的——因为他在爱她呀!她思嘉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呢!
思嘉听见嬷嬷笨重的脚步在堂屋里把地板踩得嘎嘎作响,便迅速将盘着的那条腿伸下来,并设法放松,尽量显得平静一些。万万不能让嬷嬷怀疑到出了什么事呀!
嬷嬷从堂屋里走出来,她是个大块头老婆子,但眼睛细小而精明,活像一头大象。“那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么没留他们吃晚饭呢,思嘉小姐?俺已告诉波克叫他添两份饭。”“唔,他们尽谈论战争,我都听烦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们一起吃晚饭,尤其怕爸爸也参加进来大叫大嚷,议论林肯先生。”“你怎么像个不知礼的小女孩,亏你妈妈和俺还辛辛苦苦教你呢。还有,你怎么没披上你的披肩呢?夜风快吹起来了!俺一次又一次告诉你,光着肩膀坐在夜风里要感冒发烧的。思嘉小姐快进屋里来。”思嘉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掉过头去,幸好嬷嬷正一个劲儿唠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见她的脸。
“不,我想坐在这里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给我把披肩拿来。劳驾了,嬷嬷,让我坐在这里,等爸爸回家来我再进屋。”
嬷嬷蹒跚地走回堂屋,爬上楼去取披肩。思嘉觉得正当自己心酸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嬷嬷这样唠叨。她就这样犹豫不定地站着,不知该躲到哪里去让痛苦的心情略微平静。这时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阶,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看,她没有看见那张围着雪白头巾的黑色阔脸在晃动的窗帘间不满地窥探,便大胆地撩起那件绿花布裙,沿着石径向车道快快地跑去。
碎石的车道两边,茂密的柏树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顶,使那长长的林荫路变成了一条阴暗的雨道。一跑进这雨道里,她便觉得自己安全了,家里的人望不见了,这才放慢脚步。她气喘吁吁,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太紧,不容许她这样飞跑,不过她还是尽可能迅速地跑开。
她两颊发红,呼吸急促,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待父亲。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不过她高兴今天他晚一些回来,这样她才有时间喘过气来,使脸色恢复平静,不致引起父亲的猜疑。她分分秒秒都期待着听到得得的马蹄声,看到父亲用他那吓死人的速度驰上山岗。可是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还是不见杰拉尔德回来。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为什么不来呢?”她的眼光沿着那条因早晨下过雨而变得血红的大路沉思着,心里跟踪着这段路程奔下山岗,到那懒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过荆棘杂乱的沼泽谷底,再爬上下一个山岗到达“十二橡树”村。艾希礼就住在那里。此时,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它是通向艾希礼和那幢美丽的像希腊神殿般高踞于山岗上的白圆柱房子。
“啊,艾希礼!艾希礼!”她心里喊着,心脏跳得更快了。
自从塔尔顿家那对孪生子把他们的“秘密”告诉她以后,一种惶惑和灾祸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压抑着她,可如今这种意识已被推到她心灵的背后,代之以两年来始终支配着她的那股狂热之情。
两年来艾希礼陪她参加县里的各种活动,如舞会、炸鱼会、野餐及到法庭旁听审案等,他不像塔尔顿孪生兄弟或凯德·卡尔沃特那样踢破门槛,也不像方丹家几个小伙子那样纠缠个没完,但是,每星期艾希礼都到塔拉来。
的确,他从没有向她示过爱,那双清澈的灰眼睛也没有燃起过思嘉在其他男人眼中所熟悉的爱火。然而——然而——她知道他爱着自己。她绝对不会搞错。比理智更强烈的直觉和从经验中得出的认识告诉她,他是爱她的。她总是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神既不朦胧也不遥远,他望着她时,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渴望和哀怨,这令她感到迷惑。她知道他爱她,为什么他不对她倾诉爱情呢?她就是搞不懂这点,不过他身上有好多东西是她搞不懂的。
他总是显得彬彬有礼,但是冷漠,好像拒人于千里之外。谁也说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更别说思嘉了。他们这一带的乡里乡亲都是心直口快的个性,想什么就说什么,艾希礼那把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的态度真是令人气恼。他和县里其他小伙子一样,对诸如打猎、赌钱、跳舞、政治活动等样样精通,还是那些人当中最好的骑手,但是他不像其他人把这种种享乐作为人生的目标和归宿,而是对书本、音乐怀有独特的兴趣,还特别喜欢写诗。
哦,他的那头金发为何如此俊美?为何如此彬彬有礼,如此冷漠?为什么她一听他谈起欧洲、书本、音乐、诗歌以及其他一些她一点不感兴趣的东西就烦得要命——却想听他再次跟她讲呢?一个个晚上,思嘉陪着他坐在半明半暗的门廊上;上床以后,她辗转反侧,心烦意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下次见到他时他会开口求婚。但是一次次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让她心头那热切的期望值越来越高。
她爱他,她需要他,但并不了解他。她性情率真、直来直去,就像吹过塔拉农场的风;她简单纯朴,就像蜿蜒流过塔拉农场的黄色的河。她即使到死也无法理解什么叫复杂。而现在,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一个性格复杂的人。
爱伦·奥哈拉现年三十二岁,依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有六个孩子,但其中三个已经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性子火爆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头。不过她的举止是那么文雅,走起路来只见那条长裙子轻盈地摇摆,这样也就不显得怎么高了。她母亲是法国人,是一对从一七九一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来的夫妇所生。她给爱伦遗传了这双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倾斜的黑眼睛和这一头黑发。她父亲是拿破仑军队中的一名士兵,传给她一个长长的、笔直的鼻子和一个有棱有角的方颚,只不过后者在她两条柔美曲线的调和下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从思嘉记得的最早时候起,她母亲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的声音,无论在称赞或者责备别人时,总是那么柔和而甜蜜;她的态度,尽管杰拉尔德在纷纷扰扰的家事中经常要出点乱子,却始终是那么沉着,应付自如;她的精神总是平静的,脊背总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个幼儿夭折时也是这样。思嘉从没见过母亲坐着时将背靠在椅子背上,也从没见过她手里不拿点针线活儿便坐下来(除了吃饭),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审核农场账目的时候。
思嘉使嬷嬷生气的一个毛病是不爱跟那两个谨慎的妹妹或威尔克斯家很有教养的几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却乐意同农场上的黑孩子或邻居家的男孩子们厮混,跟他们一起爬树,一样掷石子。嬷嬷感到十分难过,爱伦的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癖,并且经常劝诫她“要学得像个小姐那样。”但是爱伦对此看得更宽、更远。她懂得从青梅竹马中能产生未来的终身伴侣的道理,而一个姑娘的头等大事无非结婚成家。她暗自念叨着:“这孩子只不过精力旺盛些罢了,至于教育她学会那些德貌兼备的优点,成为一个使男人倾心的可爱的姑娘,那还有的是时间呢。”
在爱伦和嬷嬷同心协力的教育下,思嘉年龄大些时便在这方面学习得相当不错了。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别的东西,尤其是在跳舞这一门上更是全县最出色的一位姑娘。她懂得怎样微笑才能使那两个酒窝轻轻抖动,怎样扭着走路才能让宽大的裙子迷人地摇摆,怎样首先仰视一个男人的面孔,然后垂下眼来,迅速地抖动眼帘,显出自己是在略带激情地颤抖似的。她最擅长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婴儿般天真烂漫的表情,借以掩饰自己心中一个精明的心计。
她到了十六岁,就显得娇媚动人了,这应当归功于嬷嬷和爱伦的培养。不过她同时也变得任性、虚荣而固执起来。她有着和她的爱尔兰父亲一样容易感情冲动的品质,可是像她母亲那样无私坚忍的天性却压根儿没有,只不过学到了一点点表面的虚饰。爱伦从来不曾充分认识到这只是一点虚饰,因为思嘉经常在她跟前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将她的大胆妄为掩藏起来,并且克制着自己,表现得如她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性情温婉。但是嬷嬷对她并不存幻想,倒是经常警觉地观察着这种虚饰上的破绽。嬷嬷的眼睛比爱伦的锐利得多,思嘉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件事能长期瞒过她。
这两位慈爱的老师并不对思嘉表现出的兴高采烈、妩媚动人的活力担心,这正是南方妇女们引以为荣的特质。她们所担心的是她身上带有的从杰拉尔德身上遗传下来的那种固执急躁的性格,她们有时生怕瞒不住她的这些有损她形象的缺点,在她找到佳偶之前就暴露出来。但是思嘉已打定主意出嫁——嫁给艾希礼——如果安静、温顺和轻率这些品质能够吸引男人的话,她是愿意装出这个样子的。至于男人为什么喜欢这样,她可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办法行得通。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对此探个究竟,因为她对人们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甚至对自己的内心活动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她这样那样的说了做了,男人们就会顺从地这样那样作出反应。这就像数学公式一样,没什么难的。因为数学对思嘉来说,是所有学校课程中最容易的一门。
如果说她对男人的心思所知甚少,那她更不知道女人了,因为她对女人更没兴趣。她没有闺中密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对她来说,包括两个妹妹在内的所有女人,在追求同一猎物——男人时,都是她的天敌。
只有她的母亲是个例外。
爱伦·奥哈拉不一样,思嘉把她奉若神明,超然于其他凡人之上。在思嘉还小的时候,她还把母亲误认为是圣母玛利亚。如今她长大了,但看法一点也没改变,她认为也没有理由去改变。对她来说,爱伦代表绝对安全感,那种安全感只有老天爷和一个母亲能给予。她知道她母亲就是公平、忠贞、慈爱和睿智的化身——一个伟大的女人。
思嘉很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惟一的困难就是一个人要做到公平、忠贞、温柔和无私,就会失去人生的许多乐趣,当然也会失去许多的情人。人生太短暂了,怎么能够失去这些快乐呢。有一天她嫁给艾希礼,等年纪大了,有了时间,她打算学学爱伦的样子。但是,到那时……
那天吃晚饭时,思嘉因母亲不在,代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序,但是她心中纷乱,说什么也放不下她所听到的关于艾希礼和媚兰的那个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一不在场,她便感到孤单和迷惘。
当然,她并不想将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向母亲倾诉,因为爱伦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儿想嫁给一个已经同别人订婚的男人,一定会大为震惊和十分痛苦的。不过,她此刻正沉浸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悲剧中,很需要母亲在场——在场便能给予她一点安慰。每当母亲在身边时,思嘉总觉得安全可靠,因为只要爱伦在,什么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一听到车道上吱吱的车轮声,她便忽地站起身来,接着又坐下,因为马车显然已走到屋后院子里去了。那不可能是爱伦。这时,从黑暗的院子里传来了令人兴奋的谈话声和尖利的笑声。思嘉朝窗外望去,看见波克高擎着一个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着几个模糊的人影从大车上下来了。波克进来了,他那严肃的神气已经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转,一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杰拉尔德先生,”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满脸焕发着新郎的喜气,“您新买的那个女人到了。”“新买的女人?我可不曾买过女人呀!”杰拉尔德声明,装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是有,杰拉尔德先生!您买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说话呢。”波克回答说,激动得搓着两只手,吃吃地笑着。
“好,把新娘引进来。”杰拉尔德说。波克转过身去,招呼他老婆走进饭厅,这就是刚刚从威尔克斯农场赶来,要在塔拉农场当一名家属的那个女人。她进来了,后面跟随着她那个十二岁的女儿——她怯生生地紧挨着母亲的腿,几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给遮住了。她说话的声音不像大多数黑人那样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选择字眼。“小姐,您好。杰拉尔德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了,不过俺要再次谢谢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给买过来。有许多先生要买俺来着,可就不想把俺的百里茜也买下,这会叫俺伤心的。所以俺要谢谢您。俺要尽力给您干活儿,好让您知道俺没有忘记你的大德。”“嗯——嗯。”杰拉尔德应着,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为他做的这番好事被当众揭开了。
做晚祷时,思嘉把头搁在叠合着的双手上,使母亲无法看见她的脸,她的思想伤心地跑回到艾希礼那儿去了。当他真正爱她的思嘉的时候,他又怎么打算娶媚兰呢?何况他也知道她多么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啊?
接着,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脑子里掠过。
“怎么,艾希礼并不知道我在爱他呀!”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把她吓了一跳。
她木然不动,默无声息,仿佛瘫痪了似的。
“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经常装得那么拘谨,那么庄重,一副‘别碰我’的神气,所以他也许认为我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作普通朋友而已。对,这就是他从不开口的原因了!他觉得他爱得无望,所以才会显得那样——”她迅速回忆起从前的好几次情景。那时她发现他在用一种奇怪的态度瞧着她,那双最善于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掩饰,里面饱含着一种痛苦绝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经伤透了,因为他觉得我在跟布伦特或斯图尔特或凯德恋爱呢。也许他以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兰结婚也一样可以叫他家里高兴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爱他——”她轻易多变的心情从沮丧的深渊飞升到快乐的云霄中去了。这就是对于艾希礼的沉默和古怪行为的解释。只因为他不明白呀!她的虚荣心赶来给她所渴望的信念帮忙了,使这一信念变成了千真万确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爱他,他就会赶忙到她身边来。她只消——“啊!”她乐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拧着低垂的额头。“瞧我多傻,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爱他,便不会去娶媚兰了呀!他怎么会呢?”
即使现在,也还不太晚哩!在这个县,那种所谓丢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见了,那时当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实际上已和一个第三者站到了婚礼台上。何况艾希礼的事连订婚还没有宣布呢?是的,还有的是时间!
假设艾希礼和媚兰之间没有爱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什么不能废除那个诺言来同她结婚呢?他准会这么办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爱他的话。她必须想法让他知道。
思嘉走进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心里揣摩着通盘的情景。她仿佛看见他明白她真正爱他时脸上流露的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还仿佛听见他向她求婚时要说的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