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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圣诞节即将到来,艾希礼回家休假。两年多以来思嘉第一次看见他,那火一般炽热的感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了。

艾希礼身穿一套褪色和补缀过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和骄阳晒成亚麻色,看来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不像战前她拼命爱着的那个随随便便、睡眼朦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那两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思嘉早已计划好要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论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爱伦直接发来的命令,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

整个下午,思嘉都挖空心思想找个机会跟艾希礼单独呆上几分钟,可是媚兰一直围着他转来转去,英迪亚和霍妮那没有睫毛和光彩的眼睛也一直跟着他。甚至那位很显然以儿子为骄傲的约翰·韦尔科斯,也没有机会和他静静地谈几句话。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对那些战争问题纠缠不休,缠着他问这问那。战争,谁关心战争?思嘉认为艾希礼对这个问题也不感兴趣。他说了好半天,还不时地笑,主要在控制着谈话,思嘉从未见过他讲这么多的话,但他好像没说出多少东西,他讲了一些笑话,以及朋友们的趣闻轶事,还讲一些不是办法的办法,还讲他们忍饥挨饿雨中跋涉的事,详细描述了李将军从葛底斯堡战役撤下来时的事,他骑马路过时问:“先生们,你们是佐治亚的部队吗?对,我们缺了你们可不行!”

思嘉觉得,他之所以谈得那么兴致勃勃,是为了避免大家向他问起他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她看到他在他父亲忧虑困惑的目光注视之下,艾希礼把眼睛垂下去了,就好像有什么心事。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思嘉一直是满心喜悦,急于想跟他单独地呆上一会儿,哪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

这份喜悦一直维持到炉火边围坐的人都打呵欠,韦尔科斯先生和几个女儿同众人告别回旅馆去了。然后艾希礼、媚兰、皮蒂姑妈和思嘉由彼特叔叔掌灯往楼上去。等他们站到楼梯口的时候,思嘉一下子就没了兴致,艾希礼是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尽管她整个下午都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可是现在,当她道晚安时,忽然发现媚兰脸上一片红云,还直颤抖。她眼睛看着地毯,好像在努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但仍然可以看出她不胜娇羞的喜悦心情。艾希礼把卧室门打开时,她甚至连头都没抬就赶快进去。艾希礼也匆匆道了句晚安,甚至没有注意到思嘉的眼神。

他们身后的门关上了,思嘉站在那儿张着嘴巴,心一下子凉了。艾希礼再也不是她的了,他属于媚兰。只要媚兰还活着,她就可以和艾希礼双双进入卧室,关上门——把其余的世界关在门外。

现在艾希礼就要走了,重新回到弗吉尼亚,回去继续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又要接受艰难困苦的洗礼,他那金黄色的头颅和颀长的身子说不定哪一刻就会消失,就像蚂蚁被人漫不经心一脚踩死一样。一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如梦如幻,每时每刻充盈着幸福快乐的一星期。

这一星期飞快地过去了,像一场梦,这梦中有松枝和圣诞树的馨香,有烛光点点的家做的各种小玩意儿,每分钟就像心跳一样,时间飞逝而过。这一星期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思嘉总觉得有东西来促使她把每时每刻的痛苦和快乐点点滴滴交织在一起,并记住这些东西,以便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在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细细回味——如跳舞、唱歌、说笑,给艾希礼拿这拿那,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和他对视一笑,听他高谈阔论,目光追随他的每一个动作,扭扭身子,挑挑眉头,抽抽嘴角——都会成为她脑海中不可磨灭的印记——因为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得飞快,而战争却遥遥无期,不知道哪天才能结束。

思嘉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手里捧着那件即将送给艾希礼的临别赠礼,在楼下等着。艾希礼正在跟媚兰告别。她在祷告上苍,呆会他一下楼,让她能跟他单独呆上一会儿。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楼上的动静,可房间里太静了,静得连自己呼吸声也似乎太大了。皮蒂姑妈在房里趴在枕头上大哭,艾希礼已在半小时前同她话别了。媚兰的卧室房门紧闭,既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哭声。在思嘉看来艾希礼已在那房间里呆了几个钟头,心头不禁暗暗生气,居然跟妻子用那么长时间话别。他跟妻子话别的时间越长,思嘉的心就越苦涩,因为时间不等人,他马上还得动身呢。

她想起这一周来打算跟他说的所有的话,都已经没有机会去说给艾希礼听了,而且现在她知道恐怕她永远也没有机会说这些话了。

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她终于听到楼上卧室里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梯。

是独自一人!谢天谢地!媚兰一定是被离别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门了,如今她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楼来,马刺当当响着,她还听见军刀碰撞靴筒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眼神是阴郁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又绷得很紧,像受了内伤在流血的人。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独有的骄傲心情深深觉得他是她生平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

“你瞧,艾希礼,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如今临到真要把礼物交给他时,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解开包裹,那是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镶了稠密的流苏。

“思嘉,这漂亮极了!是你亲手做的吗?那我就更觉得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小伙子们看见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一定会眼红得不行呢。”思嘉把这条漂亮的腰带系到他的细腰上,把腰带的两端在皮带上方系成一个同心结。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的流苏重复说。“但是我知道你是拆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唔,艾希礼,我情愿给你做任何事情!”“真的吗?”他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那么,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这件事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什么事?”思嘉欢喜地问,准备承担什么了不起的任务。

“思嘉,你愿意替我照顾一下媚兰吗?”

“照顾媚兰?”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而她正准备答应做一桩十分出色和惊心动魄的事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总是穿透而且远远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

“是的,关心她,照顾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并不明白这一点。思嘉,我常常做恶梦,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无依无靠,会怎么样。你答应我的要求吗?”她连听也没有听见,这最后一个请求,因为她给“如果”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

“你不能说这种话!连想也不能去想。平白无故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他听她惊慌的口气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你必须勇敢,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她用高兴的眼光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这话是否意味着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样。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

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轻轻“啊”了一声便颓然坐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传来不祥的声响,这使她更加紧张地感觉到与艾希礼的分别已迫在眉睫。

“吻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他伸出胳臂轻轻抱住她,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两只胳臂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脖颈。在无法计量的短短的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接着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他随即一扬头,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臂从他脖子上松开。

“不,不要这样,思嘉。”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两只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爱你,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难过。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我愿一步步到弗吉尼亚去,好呆在你身边!我要给你做饭,给你擦皮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你爱我!你说吧,有了这句话,我就一辈子靠它活着,死也心甘啊!”他突然弯下腰去拾那顶帽子,这时她朝他的脸看了一眼,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

脸上流露出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在与之斗争。“再见。”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ceOrWl+R+PLUE4FjgYXFiUn+CrtAyfM6w4e8qDwcIa/urgK4++R/bsFOVRjJe2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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