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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克洛德·弗洛副主教名声远扬,一年到头要接待不少谒慕者的拜访,这使他十分厌烦。于是,对不少人他托辞不见,而接待过的人,也是人走茶凉,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次,与来访的人的谈话非常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那是一个晚上,做完晚功课,他回到修道院他的那间密室里,疲倦地,心事重重地坐在那张放着几只落满灰尘的做试验用的瓶子的大平台边,打开一本俄里雅·当顿的《论宿命与自由》静静地读着,思考着。有人敲门了。

“谁?”克洛德·弗洛对这文雅缓慢的,颇具节奏的敲门声十分不满,觉得这声音装腔作势。他就像一只饿狗,刚得到一根美味的骨头,未能进餐,就被打搅了一样,心中厌烦极了。

“是我,您的朋友雅克·库堤埃。”敲门人平静又不失殷勤地回答。

克洛德·弗洛副主教摇了摇头,好像很疲倦似地站起身,打开门。

来人确实是国王的医生雅克·库堤埃。他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表情呆板,只有那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狯的光芒时,他的脸上方显出几分活气。和他同来的是个陌生人。他俩一般穿戴,毫不走样:灰鼠皮青色长袍,腰束宽宽的带子,灰色帽子,式样朴素,质地高贵。他们的手也都被袖子遮住,脚也都被长袍下摆盖到脚面,甚至眼睛也同样被帽舌遮住。

“愿上帝保枯你们,尊贵的客人。你们能在这个时候光临寒舍,我不胜荣幸。”副主教打开门,一边讲着彬彬有礼的话,一边警惕地望着来人,琢磨着他们的来意。

“拜访克洛德·弗洛这样举世闻名的学者,当然不存在晚不晚的问题。”雅克·库堤埃医生用他特有的外省人的口音,拖着长长的尾音说。

“您过奖了。”

两个学问家的语言显得十分亲切,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冷淡、做作,甚至可以理解为嘲讽和轻视。大学问家都这样。

克洛德·弗洛脸上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对御医表示“格外钦敬”,钦敬御医收入颇丰,这笔收入是从国王的疾病中榨取出来的。

“库堤埃先生,听说您的侄子比·维塞先生最近也升任了主教,我真高兴极了。令侄好像是亚里地方的主教吧?”

“谢谢。上帝慈悲。尊敬的副主教。”

“圣诞节那天,您率领审计院的一群人来到圣母院,好,前呼后拥,威风八面,风光得很哪,哈哈,亲爱的院长阁下。”

“副院长,亲爱的克洛德,我不过是个副院长而已。”

“您还住在圣安德鲁街。”

“呵呵。”

“那座豪华的宅邸雄伟壮丽,简直可以和卢浮宫媲美呀!”

“谢谢,您夸奖了。”

“我特别喜欢大门上的那幅雕刻,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刻得栩栩如生,真是美极了。”副主教赞赏地摇着头。

“别提了,克洛德先生,为了这所房子,我花了太多的金钱,这几乎让我破了产。”

“笑话,您还有典狱官和司法官吏给您的贡项呢?还有,您的领地上那大片的房屋的租金收入呢?”

“哪里,我今年在波瓦奇领地就没有任何进项。”

“波瓦奇领地,哈哈,可你在特里、圣吉姆、圣日耳曼到莱伊的道路税收也是一笔不可忽视的收入呵,还有,您担任了国王的枢密官,那收入才是坐收渔利呢!”

克洛德讲着恭维话,但他的心却隐隐发疼,一个在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却不走运的人对一个平庸愚蠢的但在生活中颇为得意的人讲话,使用这种又甜又酸的腔调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克洛德·弗洛用这种外表是赞赏,骨子里是挖苦的腔调讲话,一方面是想借以宣泄对命运之神的不满,另一方面是要戏弄一下自己一贯轻视的小人。

“您的那位金玉之体的帝王也不会亏待你,这不也是一笔收入吗?”

“您尽开玩笑,他总是不给足够的医药费。”

那个陌生人冷冷地对雅克·库堤埃说:“您以为是这样吗,雅克大夫?”

陌生人的音调是明显地表示惊讶和不满,这引起了副主教对他的注意。

在这当口,雅克大夫愉快地向克洛德·弗洛说:“亲爱的克洛德·弗洛先生,我冒昧地给您带来了一位教友,他是慕名前来拜会您的。”

克洛德脸色平静如常,他问陌生人:“您也是学术界的?”

“不。”陌生人回答。

烛光如豆。克洛德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来人。这人已六十上下,中等身材,似乎有些病恹恹的。他的面目从清秀里透出坚强,尤其是那对眼睛,不时地闪着仿佛是从深深的洞穴里射出的灯火一样的光,这光使一向自信的克洛德副主教也难以与他对视良久。

“尊敬的阁下,我不是学术界的,我不过是个慕您大名已久的外省乡绅。”

“您的尊姓大名。”

“图兰若。”

“乡绅竟有这么个怪名字。”副主教想。他忽然感到自己必须严肃认真地对待图兰若。是的,副主教十分精明,而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很可能是个同样精明的人。他仔细打量着图兰若那郑重的样子,刚才与雅克·库堤埃寒暄时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阴郁地坐在大安乐椅上,用胳膊肘撑着台子,考虑了一会儿,他用手势请二位来客坐了下来。

他问图兰若先生:“阁下,您是找我讨论哪一门学问的?”

“阁下,我有病,病得厉害。传说您的医道能与医学先驱斯奇拉比肩,所以,我想向您求教关于医学方面的问题。”

“医学?”副主教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他写在墙上的一段文字说,“您看,这是我的答复,是让·波里的话‘医学是梦幻的女儿’。”

来此之前,雅克·库堤埃大夫只知道同伴慕名求教,却不知求教什么问题,听同伴说出求教的是医学,他觉得受到了蔑视。克洛德·弗洛的回答更使他怒自心头起。他站起身,用胖胖的手按在图兰若所坐的椅子背靠上,压低声音说,“我说过,他是个疯子,可您还一定要来看他!”

图兰若同样低声说,“可能这疯子说得有理,雅克大克。”

雅克·库堤埃又转过身去,对副主教说,“您的这番话,我想,假如被药物学家和医学大师听见,那么,他们将做何感想,他们能抑制自己,不向您扔石头?”

弗洛抬起眼睛,镇静地看了他一眼。

雅克继续说,“难道您不承认药物对人的影响,那许许多多的药,它们在病人身上早已得到了反复的论证,还有,那日臻完善的药物学。”

“不,我不否认病人,也不否认药物学。”克洛德坚定地说,“我否认的是医生。”

雅克医生急了,他连珠炮般地说,“请问,痛风是体内疥癣,对吗?用烧焦的老鼠制作的药可以治愈烫伤,对吗?年轻人的血液可以使老年人的血管恢复青春,对吗?这一切已经被无数病例证实,如今已经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在您看来,亲爱的克洛德·弗洛副主教,这一切都是假话了?”

副主教说:“对这些事情,我另有看法。”

雅克·库堤埃大夫刚想愤怒地再说些什么,图兰若急急地解劝道:“好啦,好大夫,副主教是咱们的朋友。”

雅克·库堤埃略略平静了一些,小声骂道:“疯子。”

图兰若说:“副主教,我到这里来主要是想向您请教两件事:一是关于我的健康的,二是关于我的星宿的。”

“我不相信医学,也不相信占星术。”

“那您相信什么呢?”

“上帝。”

“阁下,见您这么虔诚地信仰宗教,我十分感动。

不过我想,您,一位造诣极深的学者,竟连科学都不相信吗?”

“不,”副主教忽然抓住图兰若的手臂,双眼闪亮,他说,“不,我不否定科学。我手脚着地,爬行着,爬行着,穿过地洞一样漆黑的低矮的曲折的道路,时间还不长,我不会看不见在我前面,在远远的地方有一道光,那是什么,是中央实验场,是聪明的人,是有耐心的人,是他们发现上帝的实验场。是的,连上帝都会感到惊异的。”

“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炼金术。”

雅克·库堤埃大夫高声说道,“当然,克洛德·弗洛,炼金术有他的道理,但你不能因此就要咒骂医学和占星术。”

“是的,您那关于人的科学是空洞的,您那关于上天的科学也同样是空洞的。”

“您对季道鲁斯和加利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吗?”

“请您听着,我不是御医,陛下也没有赐给我什么花园让我观察星辰,……别生气,请听我把话说完,医生,您发现了什么真理呢?不,我不是指医学,医学是愚蠢的东西——我是说,经过长期的观察,您对占星术发现了什么新的东西?”

“那么说,您也不承认锁骨的感应能力,要知道降神术就是从中产生的。”

“不,雅克先生,你们的那些法术没有一个是具有真实的结果的,而炼金术却不然。想一想,玻璃埋在地下历经千万年,会成为水晶。铅,是所有金属的鼻祖(因为黄金并非金属,黄金是光),铅只需经历二百年一期的四个周期,就能改变形态,变为雄黄,变为锡,最终变为白银,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你们的信仰就像中国人一样可笑,他们相信黄莺能变成老鼠,麦粒能变成鱼。”

雅克·库堤埃医生插嘴道,“我学过炼金术,我敢说……”

但是弗洛不容他把话讲完,他继续说,“我研究过医学,星系学,研究过炼金术,只有这里,看。”说着,副主教站起身,小心地拿起一只细小的装着一种怪异的粉末的瓶子,“只有这里,才有光明。我要说,所有的学科都是一种梦幻,一种思想,而黄金,是太阳,造出黄金就是上帝,这才是惟一的科学。”

他重新坐在椅子上,此刻的他显得坚定有力,精神焕发,真像神灵附体一样。

图兰若不言不语地观察着他。库堤埃医生小声冷笑道,“疯子!”

安静片刻,图兰若突然问道,“那么,您造出金子了?”这话说得很快,好像是下了决心才说出的。

“要是我造出了黄金,法国的国王就不是路易而是我克洛德了。”

图兰若皱了皱眉。

副主教继续说下去,不是对雅克医生,不是对图兰若乡绅,而是对他自己的思想说。“是这样,我仍然要在地下爬行,磨破了脸,磨破了双膝,都没关系,我要拼!”

“假如你将这门学问研究深入,你就能造出金子吗?”

“那是一定的!”

图兰若说,“那太好了,圣母在上,我太需要钱了,我要阅读你的书,学您的理论,我想您的科学不是圣母反对的吧?”

“您应该看看,我是谁的副主教?”

“好极了,”图兰若说,“阁下,您高兴把奥妙传授给我吗?我做您的臂膀,咱们一起拼!”

克洛德庄重、高傲地说,“老人家,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这是一次神秘而漫长的旅行,它所需要的年月太多了,而您,请原谅,您的岁数已经不小了,看,您的头发已经白了,这不行。不对。如果您在这把年纪还想让自己受教育和辨认那令人厌倦的字母表,那尽管来找我吧。”

图兰若问道,“那么,您的理论究竟写在哪里,这是一本什么书?”

“这里就有一本。”副主教这么说,他站起身打开窗户,指着圣母院这座大教堂。

两座巨大的钟楼黑黑的轮廓矗立在缀满繁星的夜空里,像两把剑,夜色中看到它,人们难免觉得突兀、恐怖,又有些振奋。副主教打开图书,右手指着书,左手指着圣母院:“这个要去消灭那个!这本书要消灭那座教堂。”

修道院的灭灯钟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两位客人起身告辞。图兰若有意让库堤埃医生先走出去,而后,他非常和蔼可亲地对副主教说道:“阁下,您知道我十分尊重您,我一向热爱学者和那些伟大的心灵。明天请到杜尔内宫去找马丹·杜尔修道院的院长。”

客人走了。克洛德·弗洛回到屋里,重新坐在大台子前,把那本俄里雅·当顿的《论宿命与自由》拉到自己身边,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记起了马丹·杜尔修道院记事册中的记载:“圣马丹修道院的院长就是法兰西国王,他像圣费尔南德斯一样,终年享有小额薪俸,同时,掌管着教堂的宝库。”

他明白图兰若究竟为何许人了。

从此以后,每当路易十一国王陛下来到巴黎,就常常召见克洛德·弗洛副主教,与其共商国是,对他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理发师奥里和医生雅克的信任。

克洛德·弗洛神甫说“这个要去消灭那个”,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话挺深奥,像谜似的,假如能简单地探讨一下,也不外是它所隐含着一种心理。那是当时的精明的神甫们普遍存在的心理。当时,印刷术出现在欧洲,神甫们对此感到不安甚至恐怖。这是传道和手稿,口头语言和写下的语言感到印出的语言在强有力地挑战。于是,像克洛德·弗洛副主教这样的预言家,开始了人类思想解放的最初的运动了。

印刷术是革命之母,自她问世,人类的各式各样的思想都有了自己的全新的传播方式,那僵死的教义是很难禁锢它了。这些思想像风,像云,它们会在转瞬之间飞散、膨胀、占领全部的天空和地面。那些陈旧的,靠了一成不变的戒律维持的信仰是会被摧垮的。简单说,人类的才智将消灭信仰,人民将摆脱宗教的桎梏。

这就是克洛德说的:“这个要消灭那个。”——印刷品要消灭教堂。 l1Tkrbak3ojHrKG0R5MiZbjUF5X1zbkNnu2SUOqOIKb2cbw1f7VWQ151+Cv/Iq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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