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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媲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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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性格爽直,落拓不羁。芸儿却有些像迂腐的儒生,拘泥多礼。即使只有我们俩相处一室,她也是以夫妻之礼相待。偶尔我为她披衣,或者整理衣袖,她必然连声说“得罪”;有时候彼此之间的递递毛巾、拿拿扇子什么的,她也必定起身来接。
刚开始我很烦这点,说:“哎呀,芸娘,你这是想以礼数来绑缚我吗?古话说得好,‘礼多必诈’。”
芸儿一听,急得两颊发红,说:“恭敬而有礼,夫君怎么反倒说我诈呢?妾身可担当不起!”
我就说她:“恭敬在于心,不在于这些虚文浮礼。”
芸儿听了,不服气地说:“照夫君所言,至亲莫如父母,我们可以对父母内心恭敬,外在却表现得放肆狂放吗?”
我听她说得在理,一时无法反驳,只好说:“好吧好吧,姐姐不要生气,前头我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哩!”
芸儿一扭身子,嘟嘟嘴说:“这世间啊,反目的事大多因为开玩笑而起的,以后不要冤枉妾身了!叫人家郁闷死了!”
“好好好,我的好姐姐,以后可不敢了!”我一把揽过她的肩,拥她入怀,抚慰了一番,这才哄得她破颜而笑。从此以后,“岂敢”、“得罪”,竟然成了我们夫妻之间常用的言语助词了。
我们俩互敬互爱,过了二十三年的甜蜜时光,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时间越久,感情越亲密。有时候,我们在家里,或者暗室里相逢,或者窄路上遇到,必然互相执手,问:“去哪儿?”刚开始私下里还有点惴惴,怕被人看见不好意思。实际上起居坐卧总在一起,哪能时时避嫌?开始还有些避人,久而久之就不以为意了。有时候,芸儿与人坐着聊天,见我来了,必然站起来,偏挪身子,让着我坐。我也就靠着坐在她身边,彼此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说实话,即使豁达如我,刚开始也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看得出,芸儿是很受用的,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我和芸儿的日常亲昵,让我不由心生疑惑:有些老年夫妇,把彼此当成仇人看待,终日里争吵不休,凑合着过日子,不知是为什么?有人说:不这样争争吵吵,怎么能白头到老呢?如今想来,何尝不是呢?也许,“情”这个字是有期限的,太浓太蜜就过早地用完了……
那年的七夕节,芸儿早早地摆设了香烛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里拜织女。我特地镌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印章,我拿的是阳文印,芸儿拿的是阴文印,作为我俩往来书信盖章之用。
那个晚上,月色颇佳,俯视河面,只见波光如练,晃晃悠悠,明亮得很。我和芸儿手持轻罗小扇,并肩坐在水窗边,仰头看飞云过天,变换万种。身边不知名的小虫儿鸣叫,夏夜的风轻轻柔柔地吹着。
芸儿说:“夫君,你看这宇宙之大,共享着同一个月亮,真是奇妙啊!不知道这世上,此时此刻有没有别家的夫妻,和我们一样有着这样的闲情雅致呢?”
“唔。”我一边给芸儿扇着风,一边说,“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是品论云霞,或者在深闺幽阁里诗情画意、两心相许的夫妻固然也是不少。但像你我夫妻二人,只在一起诚心看月观云,品论云霞,怕也是没几个了。”
芸儿听了,不禁莞尔一笑,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处。我们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一起看月、看云,却仿佛说了满肚子话似的。
不几时,蜡烛燃尽、月亮西沉,我们也撤了瓜果,一起回房间睡觉了。
过了几日,便是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芸儿备了酒菜,预备对月畅饮一番。谁知当夜忽然阴云密布,不见皎月。芸儿发愁不已,不禁祝祷道:“如果妾身与夫君能白头偕老,就让月轮出来吧!”
当时我也正不高兴,却没仔细辨想芸儿的祝祷。只见隔岸萤火虫光芒处处,明灭万点,在柳堤蓼渚之间闪烁如织,煞是好看。
为了调剂气氛,我和芸儿便联句来排遣郁闷的心情。刚开始还规规矩矩,联了两韵后,我开始不按规矩来,随口胡诌,说的都是打趣的句子。芸儿忍俊不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话竟语不成声,只伏在我怀里花枝乱颤。
我嗅到她鬓边的茉莉花,浓香扑鼻,于是拍着她的背,想找个话题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生怕她笑岔了气。便说:“古人认为茉莉花形状色彩如同明珠,拿来助妆压鬓正好。却不知这花必定会沾染油头粉面之气,香得更可爱了!我们供的佛手,都应当退避三舍。”
芸儿闻言,止住笑说道:“夫君有所不知,佛手是香中的君子,香味幽雅,只在有意无意间。而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须得借人之势,佩戴起来才明显,香味儿也像胁肩谄笑似的不正经。”
“这倒奇了。”我不解地问,“那卿戴着茉莉花,岂不是远君子、亲小人了?”
芸儿捂嘴吃吃地笑了,“我就是笑你这样的君子,却爱我这样的小人呀!”
正说话间,不觉已到了三更天,渐渐地望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涌出云海。我们大喜过望,就依偎着倚在窗边对饮。还没喝到三杯酒,忽然听到桥下“轰”的一声,好像有人掉河里了。我赶紧伏在窗口看去,只见水面明亮如镜,却什么也没有,只听见河滩有只鸭子急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畔向来有淹死鬼的传闻,怕芸儿胆怯害怕,就没敢说。但芸儿还是有听到声响了,惊问:“呀!这声音,是怎么来的?”不禁毛骨悚然,全身发抖。我赶紧关了窗户,带着酒回到房间。灯光幽微,细弱如豆,而罗帐低垂,仿佛弓影杯蛇,惊魂未定。我扶着芸儿,吹灭了灯,进帐睡下,却发现芸儿已经受惊,寒热发作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跟着生了病,一起卧床二十来天。真所谓乐极生悲!细细想来,其时也算我和芸儿无法白头偕老的坏兆头!只是当时年轻气盛,情至深处,未能觉察吧!
时日过得飞快,即刻就到了中秋节。我的病也痊愈了。一日,我披衣到廊下走动,才想起跟芸儿都新婚半年了,还从没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呢!这一想,便让老仆娘去跟守亭的人说,别放闲人进去,我晚上会来。
回去和芸儿一说,芸儿自然也高兴。也是,病中闷了那么多日,也该出去走走了。到天将晚时,我携芸儿和自家小妹,由一个老仆娘、一个婢女扶着,老仆娘做前导,我们跟在后面向沧浪亭而去。一行人过了石桥,进门向东转,只见一条曲径通往幽深处,路旁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子在土山顶上,我们循着台阶走到亭心,极目四望,可以看见周围数里远,但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烂。我轻轻拥着芸儿,看得都痴了。
隔岸有个叫“近山林”的地方,是巡抚出巡时的临时居所和举行宴会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没开办呢。我们带来一条毯子,就吩咐仆婢铺在亭子中,大家席地而坐,环环围绕。守亭人烹了茶端来给我们享用,清风徐来,茶香氤氲。不一会儿,一轮明月上了林梢,皎洁明亮。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月亮映到波心。此情此景,心间的俗世杂念顿时爽然消释。
芸儿微笑着说:“今天的游玩真是快乐!如果驾一叶扁舟,往来于沧浪亭下,岂不快哉!”那时已到上灯时节,夜色笼罩,我忆起七月十五夜的惊吓,心有余悸,于是招呼大家归去。我们依然互相扶着,下了亭子,归家去了。
按照我们吴地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妇女们不管是大门小户,都要出门,结伴游玩,有个名目,叫“走月亮”。只是沧浪亭幽雅清旷,反而没其他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