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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事事休

结拜姐姐华夫人家名气较大,先生名叫大成,居住在无锡东面的山中,面临群山,以农事为业,华大成为人朴实坦诚,华夫人夏氏,就是芸儿的结拜姐姐。当天下午到了她家,华夫人已靠在门口等待,并且带着两个小女子来到船上,双方相见非常高兴。她们把芸儿扶上岸,甚是殷勤款待。

邻里妇幼老少听说来了客人,都闹哄哄地跑进来,围着芸儿看起来。有的来问好,有的表示怜惜,大家交头接耳,满室嘈杂,热闹得很。

芸儿哭了一路,这会子终于露出了些笑意,对华夫人说:“今日到此,真像是陶渊明说的武陵渔夫进入桃花源了!”华夫人也笑着说:“妹妹切莫笑话,乡下人就是少见多怪呢!”

自此,我们在这里总算安顿下来,平安度日了。

再过二十多天就到元宵节,芸儿的身子大有好转,渐渐能起床走路了。到了元宵当夜,我们到打麦场上看舞龙灯,看到她的神色也慢慢恢复,我便放心了,因此悄悄和她商量说:“芸儿,我们居住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夫君有心想换个地方住,可又缺少费用,你看怎么办?”

芸儿沉吟了一下,说:“妾身也正有这个打算呢!我想起姐夫范惠来目前正在靖江盐业公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向郎君借十两银子,当时现钱不够,我还典当了一个银钗来凑足,你还记得不?”

“哦,竟还有此事?”我笑了笑,说,“已经忘记了。”

芸儿嗔怪地白了我一眼,说:“唉,夫君只一味地帮助朋友,却不知芸儿贴进多少体己呢!”

我赶紧拉起她的手,说:“今生有你,夫复何求!”

“呀!”芸儿放开我的手,假意啐我,“夫君没看到周边有人吗?”她想了想,又说:“听说这里离靖江不远,你为何不去一趟?”

想来也是个办法,我便按她的意见去办了。当时天气还较暖和,正是嘉庆六年正月十六日,穿着织绒袍和哔叽马褂还觉得热。当晚投宿在锡山旅馆,租了条被子过夜。早晨起来乘船去江阴,一路上逆风,而且还下起了小雨,只得冒雨奔波。夜里到了江阴口,此刻又忽然觉得春寒刺骨。我想沽酒御寒,可惜口袋里钱快用完了,犹豫不决,即打算脱下衬衣来典当换钱渡江。没想到,到了十九日北风更加猛烈,还下起雪来,雪势汹汹。眼看行途艰难,自己不禁潸然落泪。暗自计算住房和渡江费用不足,所以不敢再饮酒了。心里凄惶至极。

正在我心寒体颤之间,忽然看见一个穿着草鞋、披戴蓑笠的老头,挽着个黄包袱走进小旅店。他不停地打量我,我也看他很是眼熟,便试探地问道:“老人家,莫非你是泰州人,姓曹吗?”

老头也认定了我,回答说:“是啊,当年要不是沈公子救了我,恐怕我早就死在沟壑里了。如今我女儿平安无恙,她还时时念叨你的恩情呢!没想到今天在此与你相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逗留?”

说起这位老者,还是我当初在泰州官衙从业时认识的。那时,他家里贫穷,有个女儿颇有姿色,已经许配人家。可是地方恶势力却因为放债要谋取他的女儿,诉讼至公堂。我从中调解,使他女儿仍归原夫家。后来曹老头进公门当了差役,也算有了个衣食饭碗,便向我叩头表示感谢,自此认我为恩人。这下,我便将自己出门投亲,途中遇到大风雪的经历告诉了他。

曹老翁说:“公子不用怕,等明天天晴了,我会顺路护送你!”接着,他又出钱沽酒,热情款待我。我总算不用饥寒交迫了。

二十日拂晓晨钟初响,就听到江边呼唤过渡的声音。我惊慌地爬起来叫曹老翁赶快走,他却说:“不用急,等吃饱饭再上船。”他先替我代付了房钱饭钱,又拉我去吃饭饮酒。由于我连日逗留在此,急着渡江,所以吃不下东西,只勉强咽下两个芝麻饼。等上了船后,江风如箭,我顿时觉得四肢发颤。可是船还是迟迟不开。

曹老翁去打听了下,告知我说:“听说江阴有个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妻子雇此船去处理丧事,所以必须等她来了才能渡江呢。”为此,我像一棵空心枯木一样忍着饥寒,一直等到中午,这船才解缆开拔。

到了靖江,已经是傍晚夕烟四合了。曹老翁问我:“靖江这里共有两处公堂,你要访问的人是住在城内,还是住在城外?”

我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我也实在不知他在城内还是城外啊!

曹老翁一愣,随即说:“既然这样就别走了,先住一宿,等明天再去探访吧?”

我犹豫了下,也只能如此了。我们俩进了旅馆,发现鞋袜已经被淤泥积水湿透了,便用柴火来烘烤它,然后草草吃点饭,后因过度疲劳而酣睡起来。次日早晨起来一看:啊!袜子却被火烧了半截。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沮丧地套上了这半截袜子,幸亏昨晚鞋子烤得还算干燥暖和。

曹老翁又代我付了房钱饭钱。我们就出发到城中寻访,终于查访到了,只是姐夫范惠来还没有起床。他听说我来了,便披衣而出。见到我这个凄惨样子,大吃一惊:“舅子何故狼狈到这种地步了?”我顾不上说别的,只央他:“你暂且别多问,如果有银子,先求你借二两来,还给陪送我的这个老者。”姐夫范惠来拿出两个银圆给我,我就还给曹老翁。可是他极力推辞,最后勉强接受,只拿了一圆而去。

随后我将途中遭受的艰难情况,以及此次的来意告诉了姐夫。姐夫说:“小舅子是最亲近的亲属,即使没有过去欠下的债务,我也应当竭尽全力资助你。不过,无奈近来航海盐船刚被盗,现在正在盘点清账。我不能挪用公款多赠送你,先勉强凑上二十圆,以偿还我欠下的旧债,你看这样可以吗?”

我本来就没有过高的要求,一听还有二十银圆可拿,就答应了。后来我留下来住了两天,眼见天气转暖,便打算回家了。

到了正月二十五,我仍回到华家住宅,虽然颠沛辗转,但想着兜里有钱,能给芸儿一个交代,也不觉累了。

芸儿一见我回来,急忙迎上来,嘘寒问暖:“夫君在途中可遇到大雪吧?”我便将经历的苦楚一一告诉了她。

芸儿神色惨然道:“下雪时,我还以为你已到达靖江了呢!没想到你还逗留在江口。幸亏得到曹老翁帮助,而绝处逢生,真可谓吉人自有天助啊!”便烧热水给我更衣,按下不表。

过了几天,我收到女儿青君来信说,儿子逢森已由夏揖山推荐到小店去了。王荩臣也请示了我父亲,选择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过去。如此儿女们的事情就这样大致了结了。只是眼看着骨肉分离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觉得凄惨伤心啊!我内心惨然,但不敢多和芸儿表白,想来芸儿亦是如此吧。

到了二月初,风和日丽,我用靖江之行得来的银两简单准备了行李,要去邗江盐署访问故交胡肯堂。并由他管理税务的衙门招为局内从事,代管笔墨记录。如此,我的身心才稍微安定下来。第二年嘉庆七年八月间,我接到芸儿来信说:“妾身的病已经痊愈,唯独觉得寄食于非亲非故的朋友家里,终非长久之计。妾身想来邗江,也看看平山的名胜景观。”

我一看信笺,也欢喜得很,便在邗江租赁了两间房子。又回锡山华宅接芸儿过来。华夫人赠给我们一个叫阿双的婢女,帮助我们管理炊事家务。我们又与华夫人订下他年结为邻居之约。

我们二人回到邗江,已是十月光景,平山阴冷,没什么可玩的,只等待来年春游就是了。接下来,我满心指望芸儿散心调养护理,好好养护身体,再计划不久与儿女骨肉团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芸儿住不满一个月,管理税务的衙门忽然裁员十五六人,我也是其中一员,这下子又没有了收入。我急得茶饭不思,芸儿也千方百计为我筹划,强颜欢笑抚慰我,始终都没有一点埋怨责怪的意思。

可终归家贫如洗,日子困窘,到隔年仲春,芸儿的血疾病又突发了,整夜不得安眠。我想再到靖江去找姐夫范惠来帮忙。

芸儿摇摇头,虚弱地说:“靖江遥遥,眼下求亲戚还不如求朋友。”

我为难地说:“此话虽有理,但是眼前的朋友再关切也帮不了忙。因为他们现在都赋闲在家,自己也为找不到职业而犯愁。”

芸儿叹气,对我微微一笑,说:“那好吧,幸亏天气已暖和,去靖江途中可能不会有风雪忧虑了,愿夫君早去早回,不要挂念我的病。如果夫君身体不安康,妾身的罪孽更重呢!”说着,又咳嗽起来。看得我心焦万分。

当时我的薪水已经停发,无钱再乘车马,便假装雇乘骡马出行,以骗取芸儿的安心。实际上我是口袋里装着干烧饼,徒步出发,边走边吃。我向东南方,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八九十里路,四处都没有见村落。

到了夜里一更多,只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眼前终于找到一个土地庙,约五尺高,环绕短墙外围种着松柏。我于是向土地神叩头祈祷说:“苏州沈复投亲到此地迷路,想借土地庙住一宿,请土地神可怜可怜,保佑我!”于是,我移动门前的小石头香炉到旁边,以身体硬挤进去试探一下,里面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我就用风帽反过来挡住脸面,将半个身子坐在庙里,再圈起两膝露在外面。闭目静听,微风萧萧。由于两脚疲乏,精神困倦,尽管曲身难受,但也昏沉沉睡了过去。到醒来时,东方已白,短墙外忽然听见有脚步和说话声。我急忙探头一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这里。我便向他们问路,他们说:“往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隔十里路一个土墩。走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剩下都是宽阔平坦的路了。”我道了谢,又返回来将小石头香炉移到原处,再向土地神叩头作谢,然后又急急赶路。过了泰兴,即有小车可顺路捎坐了。

下午,终于到了靖江盐署,我递上名帖要求见姐夫范惠来。过了良久,守门人出来说:“范爷因公到常州去了!”我观察他的说话神色,似在故意推托,便问:“他何日才能回来?”对方爱理不理地说:“不知道!”我坚持道:“哪怕他去一年,我也将等待他!”守门人领会我的意思,便悄悄问:“你是范爷的嫡亲小舅子吧?”我说:“如果不是嫡亲小舅子,我还不会在此等待他呢!” 守门人便说:“好吧,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如此过了三天,姐夫范惠来终于回到靖江,我去拜见,姐夫告诉我说再挪借二十五两银子给我。

我拿到钱,急忙雇乘骡子返回。到家发现芸儿的容貌变得凄惨,正哭得咻咻不止。她见我回来,一头投到我怀中急急道:“夫君!昨天中午阿双卷了细软逃跑了!请人到处搜寻也没找到。丢失了东西是小事,可是阿双是她母亲临走时再三交代托付的。现在她逃跑了,中间又有大江阻挡,真叫人忧虑!倘若是她母亲故意藏匿起来图谋敲诈,那将怎么办?妾身哪有脸面再见我华氏姐姐啊!”一时间,哭得双肩耸动,泣不成声。

我赶紧安慰她说:“先别急,芸娘考虑得也太深了。他们要是图谋敲诈,应当去找富裕的人家,而我们夫妻俩只是肩膀上挑着一张嘴,敲诈什么?何况带她来了半年,给她衣食,从未稍有指责打骂,邻里也都知道。纯粹是这小奴丧尽天良,趁机偷偷逃跑的。华家姐姐赠送这种行为不轨的人,她自己已经没面子见你了,你怎么反说没有脸再见她呢?如今我们应该报告县衙立案,以杜绝后患才是。”

芸儿听了我的话,心情稍微放松了,情绪舒缓许多。从此以后她常常在梦中呓语,时而呼叫“阿双逃跑了!”,又或是“憨园为何负我?”,病情竟一日比一日加重了。

我打算找医生来为她诊治,芸儿阻止了我,凄然道:“夫君,妾身的病,开始是因我母亲去世和弟弟出走不归,悲伤过度造成的。后来为了情感和激愤,平时又过于多虑。妾身满心指望努力做个好媳妇,可是终不能实现,以至于头眩心悸,多种疾病一起发作起来。所谓病入膏肓,哪怕再好的医生也没办法医治,请不要再做无效的破费了!夫君啊,回忆妾身与你风雨同舟,夫唱妇随二十三年,承蒙夫君的错爱和百般体恤关照,始终没有因妾身顽劣而休弃。此生能有你这样知心知己的郎君做丈夫,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和遗憾的了!咱们一家以布衣取暖、以菜饭充饥,夫妻和睦相处。特别是带我游玩泉石、沧浪亭、萧爽楼等景观风光,简直成了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而真正的神仙,几辈子才能修到这种福分呢?本来妾身这种无名之辈,怎么敢指望着当神仙呢!所以说,强行求取的事物,必然会触犯上天的忌讳。也就是说对爱情过于沉溺,就会被情魔扰乱身心,造成恶果。总之,都是因为郎君太多情,而妾身太薄命啊!”

接着,她又呜咽着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如今你我就要半道相离,忽然就此永别,我不能终身为你侍箕帚扫庭院,也看不到儿子逢森娶亲了,妾身的心里,始终还是耿耿于怀啊!”说完,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

我闻言也肝肠寸断,勉强安慰道:“芸娘又多思了,你病了八年,恹恹将死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如今怎么说起这些断肠的话来!”

芸儿泪流满面,哽咽道:“夫君有所不知,连日来我都梦见自己父母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身体飘然上下,仿佛走在云雾中似的,大概是灵魂已经离去了,只是个躯壳留在这里吧。”

我紧紧搂着她说:“别多想了,这是魂不守舍的原因,服用补药,静心调养,自然会安然痊愈的。”

“夫君。”芸儿在我怀里流泪,说,“妾身如果稍有一线生机,断然是不会拿这些话来惊扰夫君的。如今是黄泉路已近,妾身再不说,怕是没机会说了。”芸儿激动得咳嗽起来,喘息不停,我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不觉泪眼涟涟。

芸儿喘息了一阵,又说:“郎君之所以不得父母的欢心,如此流离颠沛,都是由于妾身的缘故,妾身死了,郎君要早点回家,公婆的心自然可以挽回,郎君也免了牵挂。如果郎君有能力的话,就带着妾身的骸骨一起回去,妾身想回家。”说着,芸儿又剧烈地咳起来,但还是断断续续坚持说道,“郎君如果无力携妻的骨殖回家,不妨暂停柩于此,等将来有能力了再说。还有,愿郎君另外续弦,娶一个才德兼具的女子,以奉养双亲,抚养遗子,妾身也就瞑目了!”说罢,芸儿痛肠欲裂,恸哭不已。

我惨然说道:“如果你中道舍下我,我绝没有再续弦之理!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芸儿拉着我的手还想说话,可是仅断断续续重复着“来世”二字。突然间,她剧烈喘息起来,住了口,只瞪起两眼紧紧看着我。我千呼万唤,她已经不能出声了,而腮边痛苦的泪水,沿着脸颊涔涔流。接着,喘息声渐渐微弱,泪水渐渐流干。一丝魂灵缥缈而去,至此竟溘然长逝!此刻,正是嘉庆八年三月三十日。我孑然独身,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啊,绵绵此恨,何时才是个尽头啊!我夜夜恸哭,再也唤不回我的芸娘!

承蒙朋友胡肯堂资助十两银子,我又将室中所有的东西变卖一空,亲自为芸儿办理了入殓丧事。

呜呼!我的芸娘虽然是一介女流,可她却具有男子的襟怀才识。自从她嫁到我家后,我曾经为衣食整天东奔西走,炊饮生活十分艰难,可她都能迁就而毫不介意。在家居住时,也仅仅以跟我辨析欣赏诗文为乐。生命结束于疾病和颠沛流离中,含恨而死,到底是谁导致她落到如此地步?是我有负于我的贤妻、我的闺中良友,真是没法说了啊!奉劝世间夫妇:彼此双方固然不可反目为仇,但也不可过于恩爱情笃。古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这种情况,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啊! OOEMG4+EQqk4/s9ncM4XNI00G75gkdfeNmY5dGRvzsLvLwO85nNhzCIRm6as/k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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