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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岁哪知时事艰

人生的坎坷到底是怎么来的呢?世上往往都说是怪自己作孽遭了报应,而我却不是这样的。我向来对人多情谊、重承诺,可是反而因此受到了连累,直到后面,我自己也是茫然不解,心痛不已。

我父亲稼夫公,为人慷慨豪侠,急人所难,成人之事,常常帮助别家的女儿婚嫁,资助抚育别家的儿子;挥金如土为他人,做的好事屈指难数,却都为他人忙碌。而我们夫妻在家居住,过日子偶尔有所需要,却不免要拿物品去典当作抵押。起初移东补西瞎凑应付,继而左支右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谚语说得好:“处家人情,非钱不可。”说的就是当家过日子和应酬人情,没有钱是绝对不行的。起先,我们只是被外边的小人议论,后来渐渐也遭到家里人的讥笑。“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真是千古的至理名言啊!我虽然是长子,但在族中排行老三,所以家里上下都称呼芸儿为“三娘”,后来忽然改叫她“三太太”了。开始还只是开开玩笑,继而便成了习惯,甚至连尊卑长幼各色人等也都以“三太太”称呼她。

芸儿性子柔润,以公婆为上,自然是不敢反对。还劝我说:“左右不过是个称呼罢了,由他们去吧。”

后来思忖,莫非这些都是家庭发生变故的先兆?只是“当时已惘然”,根本没有想到后面的变故!

乾隆五十年,我随从服侍父亲到了海宁县馆舍。家里寄来的家书中,芸儿都附夹着她专门给我的小信函,我总是展信欢颜。父亲见了,便对我说:“你媳妇既然能动笔墨,以后你母亲的来信,可以吩咐她为其代笔。”刚开始我还觉得父亲看重芸儿,是可喜之事。可是后来家庭偶尔出现了些闲言碎语,我母亲和芸儿在家,就怀疑是芸儿在信上叙述不当,给父亲乱说一通,因此就不再让她代笔书写家书了。不久,父亲见信上不是她的笔迹,便找我问道:“你媳妇是不是生病了?”我便去信询问情况,可也没有得到芸儿的回答。心里不免埋怨芸儿:“你公公等回复呢,你好歹也和夫君说明一声啊!”日子久了,我父亲便发怒说:“我看你媳妇是不屑于代笔写家书啦!亏得我那么看重她,看来小家小户出来的人就是不可信!”我心里急,但又不敢忤逆父亲,诺诺地应着。

后来,等我回到家探问情况之后,才知道详情,是芸儿受了委屈。我马上要执笔写信,想和父亲为芸儿申辩,可是芸儿急忙拉住我说:“夫君,切切不可,事已至此,公公早已生气,何苦又让婆婆再次不快呢?夫君啊,我与婆婆朝夕相处,我宁可遭受公公的责备,也不愿与婆婆失欢。”

看着芸儿戚然,我顿时软了心肠,也觉得她说得在理。直到最后,这件事终究没有解释清楚。

庚戌那年,即乾隆五十五年的春天,我又跟随父亲到了扬州邗江。官幕中有个同事叫俞孚亭,带着家眷住在这里。许是父亲见他齐享家庭之乐,心中所动。有一天我父亲就对他说:“ 我这一生辛苦,常在客居异地他乡之中。我心里寻思着,想找一个能服侍起居的人,陪伴左右,然而始终得不到。儿子辈如能体谅我的意思,应当在家乡帮我寻觅一个可人儿来,这样我说说话,好歹也有人听。”

俞孚亭便将此事转告了我,我就写了封密信给芸儿,请她为媒物色:“芸娘,父亲这件事情你还是亲自去操办,期望能博取父亲的好感吧。”

芸儿向来以我为尊,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个姓姚的女子。芸儿对此事能否成功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敢马上禀告我母亲。等姓姚的女子来了后,家母疑问:“此女子是谁?”芸儿不敢告知,便托词说是邻家女过来游戏玩耍的。等父亲命令我接她去官署后,母亲动怒,芸儿又听了别人的建议,托言说这女子是父亲本来就合意的人。我母亲见了,冷笑一声:“你之前不是说这邻家女是过来游戏玩耍的吗?现在老爷为什么会娶她?”因为此事,芸儿就得罪了婆婆,在家里的日子越发难过,而我却不知道。芸儿心疼我,为我着想,多大的委屈也都自个儿吞下,郁结在心底。

乾隆五十七年,我在江苏仪征县工作,父亲患病于邗江。我去探望他,结果自己也生病了,当时我弟弟启堂也跟过来服侍在父亲身边。这时,我接到了芸儿的一封信,信上说:“弟弟启堂曾向邻家妇人借贷,并请我做中间担保。现在人家来追索欠债,催得很急。你也知道,咱们自家是没钱的,这可如何是好?”我马上去询问弟弟,他反而认为是嫂子多事,居然写信告状。弟弟对我冷冷地说:“兄长就是太宠爱嫂子了,怎么连小叔子的事情都要管?”

我被抢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于是回信说:“我们父子俩都病了,无钱偿还,等弟弟回去后自行筹办了结罢了!”

过了几天我已经病愈,就回到仪征县去了。结果芸儿不知,还寄信到邗江,父亲拆开信一看,信上又说起弟弟启堂向邻家妇女借贷欠债的事,并且还说:“令堂大人认为,老人的病都是姓姚的女子引起的。老人病愈后,应当秘密吩咐姓姚的女子托言,说她思念家乡。妾身再叫她父母到扬州来接回去算了,这也是彼此推卸重担的计策。”芸儿以为还是和我在说体己话,都一五一十写得明明白白。

结果父亲看了信后勃然大怒,急忙唤来弟弟询问欠债的事,弟弟为了推卸责任,回答说不知道。父亲怒火冲天,即来信告诫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反而诽谤小叔子,甚至信上称婆婆为‘令堂’,称公公为‘老人’,有悖礼节而荒谬!我已经派专人带信回苏州,斥责驱逐她出去。你若是稍有点人心,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见了信后,简直是晴天霹雳,马上写信给父亲表示认罪。同时也急忙寻找骡马返回苏州,生怕芸儿受不了这个打击,会寻短见。到家后赶快和家人述说了缘由经过,可是这时父亲所派家人也拿着驱逐信来了,信中依次指责芸儿的多种过失,言辞非常激烈,父亲驱逐之意非常决绝。

芸儿跪倒在地,哭着说:“妾身固然不应该妄言胡说,但是公公也应该饶恕我妇人的无知呀!”母亲自然是不肯听我们的解释,一再冷言。

过了几天,父亲又有亲笔来信说:“我也不多责备了,你带着你媳妇到别处去居住吧!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免得我生气也就够了!”

事已至此,我只好与芸儿回到她娘家寄居。但因芸儿的母亲已经亡故,而且弟弟出走在外,所以也不愿长住在她们家族中。正在为难之际,幸亏朋友鲁半舫闻讯后可怜我们,招呼我们夫妻俩住到他家的萧爽楼中,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过了两年,我父亲才渐渐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和缘由。当时恰好我从广东回来,父亲自己来到萧爽楼,对芸儿说:“以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也怪不得你,你们为何不搬回家去?”

听了父亲的话,我们夫妻俩真是大为欣喜,马上就答应了。仍然回到故居旧宅,终于与家人骨肉团圆了。哪里料到又冒出了憨园这么个孽障之事啊!

芸儿一向患有血疾的毛病,也是由于她弟弟出走,以及她母亲金氏因思念儿子得病去世,家中多变,芸儿悲伤过度而落此病根。自从认识憨园,她有个说话陪伴的人,一年多未发过病。我刚刚庆幸为她觅得良药,以为这病大概要好了。恰这时,憨园却被有势力的人夺去。人家许以千金聘礼,并且许诺赡养其母温冷香,简直就是唐代番将沙咤利仗势欺人占有美姬柳氏的翻版啊!

我早已知道此事,却不敢告知芸儿。等芸儿探知后,就哭着对我说:“当初真没料到憨园如此薄情啊!”我说:“还是你自己太痴情了,她们这种圈子里的人,哪能有什么感情?何况这种贪图锦衣玉食的女人,未必能甘心做个荆钗布裙。与其说是后悔,倒不如刚开始没办成为好!”因此,我再三抚慰她,可惜芸儿终究因为受到愚弄而忍恨,致使血疾又发作起来,每天卧在散乱的床上,药物医治也不见效果。这病时发时止,落得骨瘦体弱。没过几年,欠下的债务与日俱增。时下众人也议论四起,我父母又以她和娼妓憨园结拜姐妹为事端,更加憎恶她。屡屡和我说:“你就是太纵容她了!”

我只能尽量从中调停,然而走到这一步,压力之大,已是我们不能再生存下去的环境了。我非常苦闷,芸儿每日里更是愁眉不展。

我和芸儿共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叫青君,时年十四岁,很爱读书,而且知书达理,极为贤惠,我们穷得靠典当首饰和衣物过日子的时候,多亏有她的辛劳。儿子叫逢森,时年十二岁,正在读书。我连年没有工作的机会,只好在家门边开设了一个书画铺子。三天赚的钱,不够一日的支出,焦虑劳苦,艰难度日。隆冬没有皮衣御寒,只好挺身在寒风里走。青君因衣衫单薄而发冷颤栗,可她还强说不冷。因为这样贫寒,芸儿发誓不再花费医药钱了,这时身子也略有见好,偶尔能够起床。正好我的朋友周春煦从郡王府归来,他要请人绣一部《心经》。芸儿考虑绣《心经》既可以消灾降福,又可得到不菲的工钱,她便央我:“夫君,你去找他,说给我绣吧,这样能挣点家用。”

我拗不过,便帮她答应下来。可是周春煦又匆匆忙忙急于赶回去,不能久等,芸儿便日夜赶工,十天时间便为他刺绣成了。然而,由于身体柔弱加之连日劳作,又平添腰酸头晕之病。芸儿这个薄命者,哪怕绣了《心经》,佛也不能对她发发慈悲啊!

刺绣《心经》完毕,芸儿的病情一下子加重了,已经不能自理,呼汤唤水都得有人服侍,于是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些厌烦。这时,有个山西人租赁了房屋住在我的画铺旁边,主要以发放高利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所以认识了。不久,另一个友人向他借了五十两银子,并且乞求我来担保,我觉得盛情难却就答应了。想不到这个友人竟然携带钱财潜逃了,毫无音讯。事后,山西人唯独拿我这个担保人是问,经常来饶口舌索债。起初我只好以笔墨纸画作抵押,后来渐渐地没有东西偿还了,陷入了窘困的境地。

年底,他又跑到我父亲门口咆哮讨债,父亲听见了对我呵斥说:“我们这种衣冠之家、书香门第,你为什么会欠这种小人的债?”正在我辩解的时候,恰好芸儿幼年的结拜姐姐华夫人得知芸儿生病,专门派人来探望。结果门房来报时,没有说清楚,我父母误认为是憨园派来的人,因此火上浇油,怒不可遏地说:“你媳妇不守闺训,与娼妓结拜姐妹;你也不思上进,无原则地与小人交往。若是将你置于绝境,我又情有不忍。现在姑且宽限你三日内搬出去自谋生计,迟了就去官府告发你忤逆不孝之罪!”

芸儿知道了,哀哀地哭道:“公婆如此发怒,都是妾身的罪孽。要是妾身死了,夫君必然不忍心;妾身在而夫君离开,夫君肯定也舍不得。不如悄悄把华氏家人叫来,我勉强起来问问她。”

闻言我便让女儿青君扶她到门外,叫华家人来问:“是你母亲特地派你来的,还是你过路顺道而来的?”对方说:“我母亲久闻夫人卧病在床,她本想自己来探望,但是从未登门,所以不敢唐突轻率前来。临走时母亲嘱咐说,倘若夫人不嫌乡间居室简陋,不妨到乡下来调养一下,实现你们幼年时在灯下说过的话。”原来当初芸儿和华氏姐姐幼年共同灯下刺绣时,曾经立过以后若一人得了疾病要互相扶持的誓言。

芸儿一听,面有喜色,边不住地咳嗽,边嘱咐说:“麻烦你赶快回去禀告你母亲,让她两天后秘密派小船过来。”

华家人走后,芸儿和我商量说:“结拜姐姐华夫人与我情同骨肉,你要是肯到她家去,不妨一块去吧!但是若把儿女都带去也不方便,毕竟也还是寄人篱下。而留下来连累家人又不行。咱们要走,两天内必须将两个孩子先安顿好。”

我当然听从芸儿之言,毕竟眼下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当时我有个表兄叫王荩臣,他儿子叫王韫石。表兄曾经表示愿意招我女儿青君做儿媳妇。芸儿又喜又忧,说:“我听说王韫石这儿郎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坐吃山空的人,而且他父亲又没有多少家业可守。但是幸亏他家是个诗礼之家,并且又是独生子,我看许配给他也不是不好,应该还算可靠的。”

因此我对王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情谊,你要娶青君去做儿媳妇,应该说不会不答应。但是形势所迫,想等长大了再嫁过去恐怕不行。我们夫妇要到锡山华家去,你可禀告堂上大人,先将我女儿当作童养媳如何?”

王荩臣满口答应了。我也略略放下心来。

儿子逢森,也托朋友夏揖山推荐去学习做生意。安顿完了,华氏家人的小船刚好到了。这天正是嘉庆五年腊月二十五日。

芸儿面色惶惶,忧思满怀,“夫君,这样孤独出门,不仅招惹邻里笑话,而且欠下那个山西人的债还没有个着落,恐怕他也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呢!要不咱们在明天早晨五更时悄悄离去为好。”

我轻轻拂了拂芸儿额上的青丝,问:“你正在病中,能顶得住拂晓的风寒吗?”

芸儿轻轻喟叹:“死生有命,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

我便禀告了父亲,他沉吟了一下,道了声“罢了!”,便拂袖走了。

当夜,我先将半担行李挑下船,再叫儿子逢森先睡觉,女儿青君已经知晓别离,坐在旁边哭泣。

芸儿也潸然,搂着青君嘱咐说:“母亲命苦,又加上痴情,所以才遭遇如此的颠沛流离。幸亏你父亲待我深情厚谊,此去也没有什么顾虑了。隔两三年,我们必然会团圆的。你到了王家后,必须力尽妇道,千万别落到为娘的这种地步。你公公婆婆得到你这样的儿媳妇,感到有幸,也必然会善待于你。我留下的箱笼什物,尽数留给你了。你弟弟年幼,所以没敢让他知道这样的周折。临走时我会托言说是出去就医,过些日子再回来。等我走远了,你再告诉他实情,然后再去报告祖父就行了。”

青君听了,只一味地哭泣起来。

这时,我们身边还留有一个老仆娘,就是前卷说到租赁她家房屋,消夏度假的那个地方的那位。她愿意送我们到锡山乡下去,所以当时就陪在我们身边。听着芸儿的一席话,也不由得擦拭着眼睛,落泪不止。一时间,离别愁绪都笼罩着我们。

眼看天色将近五更了,老仆娘说:“夫人体弱怕寒,还有些残粥,我且去热了来吃吧。”

热粥端上来了,我们共同啜饮。芸儿强颜欢笑道:“夫君,可还记得那次你来我家的时候,我藏了一碗粥给你吃?当年为了一碗粥而欢聚,如今为了一碗粥而分散,要是当作传奇小说,真可以起名叫作《吃粥记》了。”

我一听,几近心碎,端碗的手颤抖不已,眼泪又涌了上来。

此刻儿子逢森听到了,急急忙忙爬起来,呀呀稚气地问道:“母亲,你这是要去哪里?”

芸儿猝不及防,赶紧强扮笑脸说:“儿啊,你怎地醒了?娘只是出门就医罢了。”

儿子揉揉眼睛,又问:“那怎么起这么早?”

芸儿搂着他,拍拍他的背,说:“因为路太远,你与姐姐安心在家,不要讨祖母嫌,乖,听话,娘和爹一块去,过几日就回来了。”

鸡唱三遍了,我们不得不启程。

芸儿一咬银牙,含泪推开儿子,扶着老妪,开后门刚要出去,逢森忽然大哭起来,“噫!我娘亲不会再回来了啊!”随即哇哇号哭。

女儿青君害怕惊动别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好生安慰,却只听到逢森唔唔的声音,更令人心碎。

此刻我与芸儿夫妻二人,真真是肝肠寸断,什么也说不出口,只会说“不要哭”而已,而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女儿青君闭门后,芸儿才走出小巷十余步,已经体虚疲倦得走不动了。我叫老妪提着灯笼,自己背起芸儿行走。快要走到停船处时,差一点给巡逻者当作歹人抓住。幸亏老妪挺身而出,声称芸儿是女儿,我是女婿,而且船上的人都是华氏家的人,听到声音后过来接应,这才解了围。我们互相搀扶走进了船舱。

解缆开船后,芸儿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没想到的是,这次离别,芸儿与逢森,母子俩竟是诀别! BBfSs9ah7+T6nA8OR5xktZYdiWqhmh3/Zgvo4+VbcBylGebE3weK4aECxOWndkm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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