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上文很早就说过,儿童时期的性冲动比成人时期的要来得散漫。也许正因为比较散漫,所以冲动的力量不会很准确地集中在异性对象的身上。德索瓦(Max Dessoir)甚至说,男女孩子在满十四五岁以前,就正常的情形而言,性的本能是不分化的,即在对象方面不做男女的辨别。 后来弗洛伊德(承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及其他专家之后)再三地说,在童年孩子的性生活中,通常总有一缕同性恋的气质。 在理论上这见解是完全通达的,每一个人,在体质方面,既具有异性的种子,那在心理方面,自亦不免有异性种子的存在;而在儿童时期,一人固有的性别既尚未发展,异性特点的相对显著,也是情理内应有的事。
同性恋倾向的早年即呈露和生理学家研究的结果也是不谋而合地相呼应的。希普的结论里就说,我们所有的资料都证明“世间没有纯粹雄性或雌性的动物……一切动物多少都含有雌雄两性的成分”。生理学家所以有此结论的理由是相当显明的,而这样的一个结论也是心理学家久已认为最合理的对逆转现象的解释。从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就更容易了解为什么在应占优势的性的成分还没有充分发展的年龄里,其潜在的性的成分自会有一番出头露面的机会,一旦应占优势的性的成分充分呈露以后,这些潜在的成分始被抑而退藏于密。弗洛伊德在1905年写道:“在我研究精神分析的经验里,我所遇见的男女例子的生活中全都可以找到不少同性恋的伏流,在分析之际,不能不加以郑重地考虑;没有此种伏流的例子,简直是一个都找不到。” 弗氏的经验宏富与分析功夫的周详,是我们知之有素的,他这番对有病态而需精神分析来治疗的人的话既属可信,则我们可知在比较正常的人,这样一个伏流,无论多么细微,也一定是存在的,所不同的就是一到成年以后,其隐伏的程度更深而更不易刺探罢了。我们这样一个推论也是合理的,因为我们早就说过,在正常的人和有病态而需治疗的人中间,原只有些程度上的差别,而找不到什么分明的界限或鸿沟。
这样一个同性恋的歧流或伏流之说是很可以邀我们承认的;我们看了上文之后,也可知此种承认也不至于把我们陷进一种处境,非同时接受童年的性冲动完全不分化之说不可。童年的性冲动,分化未到家则有之,完全不分化则不确。固然,在有的范围大些的学校里(尤其是有几个大些的英国公立学校),同性恋是很流行的,有的且因学校传统观念的推挽,骎骎然有成为一种校风的趋势。这种事实好像是替不分化之说张目,不过这种事实似乎终究是一些例外。读者之中谁都有过早年的学校生活和交游生活,如果大家回想一下去追寻一些同性恋的经验,无论是自己的或别人的,我恐怕不容易找出很多清楚的例证来。间或有些性的爱慕的事实,其爱慕的对象大抵悉数是异性的人,而不是同性的人。
不过这只是说童年时期的性冲动并非完全不分化,而并不是说童年时期完全没有同性恋的趋向。这种趋向无疑也是存在的。一种多少有些浪漫性的同性间的爱悦是有的,男童中间有,女童中间或女童和比较年长的女子之间、女童和女教师之间往往也有,并且比男童要多得多。这种爱慕也时常只是片面的。但即使不是片面,而是相互的,即使内心的爱慕演成行为的表示,以至表示到一个可以取得相当性满足的程度,我们也不必大惊小怪,或轻下断语,或妄加干涉,以为它是淫恶之源应严加惩处,或以为是一种病态,故作解人而强欲付诸治疗。这一类行为的表示,就大多数的例子而论,实在是很单纯的,实在是童年时期性发育过程中所不可避免的一个阶段。
这一类同性恋的表现,大都是属于纯粹的感情方面的,即使有些性的感觉存乎其间,也是很模糊隐约的,粗鲁以至于残暴的方式虽也未尝没有,但是很偶然的;因此,我们在应付它们的时候,我们切需记得,我们所应付的,表面上虽有几分异态,实际上也许是多少不失为正常发展的一个初期的阶段。如果我们过于躁切,妄下断语,认为它们是病态的、淫恶的或发乎恶劣的根性的,我们对一个孩子的品格,在神经与其他心理方面,也许可以遗留很大的创伤,至于这孩子在未来名誉上所受的不良影响,还是一个次要的问题。遇有这种表现时,如果必须应付的话,适当的方法是让做教师的人或有其他监护之责的人,本着平时爱护的热忱,在授予一般的性的知识的时候,婉转地加以指示,让他一面知道尊重自己的人格,一面爱护别人的安全与健康。在女童中,这一类的表现大抵不会引起什么严重的应付问题,一则因为这种表现比较普遍,再则因为同样是这种表现,若在女子方面发生,一般的态度比较放任,在女子自身看去,尤其是如此,不仅如此,往往观察别人有此种表示的女子,自身也就有这种表示。
不过,暂时的同性恋的表示是一回事,先天的性逆转的倾向却又是一回事,当其初期,两者也许是一样,但一则及期而归于无形消灭,一则可以暗示一个人一生的性冲动与性理想的特殊的趋向;起点虽同,而归宿则大异,是不容不细察而明辨的。在有的孩子中间,性的冲动,当其最初表现时,既不是毫无分化的表示,又始终不以异性做对象,而偏偏专向同性的方面去寻找出路,这其间就有问题了。不过,先天逆转的诊断是不容易的,一定要到成人期完成以后,才可以诊察明白而加以断定,在此年龄以前,诊断是可以的,但诊断错误的机会比较多。例如,有一个大学的学生于此,天分既高,造诣也好,而风流蕴藉的程度亦在侪辈以上,其所交游的人又大都是品格相同、程度相等的同性学生,这样一个大学生,终其大学以至研究院的求学时期,也许一贯在同性人中寻求与满足他的情绪的生活,而对于异性,则始终不感到兴趣;这样一个男子自省之余,也许会自己断定是一个生而逆转的人。但是,一旦脱离大学的环境而与社会接触,他终于会发现他和一般的世人,在情欲方面,实际上可以说全无区别。这种例子虽不多,但也非绝无仅有。因此,一定要一个人满了二十五岁,甚至于过了二十五岁,我们才可以恰如其分地断定他的同性恋的冲动是先天根性的一部分,而不单是正常发育的一个阶段。即远在成年以后,一个人的同性恋的冲动也还可以改变过来而转入异性恋的方向,或演成一种折衷的局面而变做一个真正的双性两可的人。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在很早的年龄,要断定一个人是先天逆转的固然是不行的,但根据一个人的行为倾向而加以预料是可以的。如果一个人性的发育是特别的早成,而其性的活动又完全以同性做对象,同时也许自己虽属男性而却有女性的兴趣,喜欢女性的作业,再如果在他的家世里又可以发现不少的神经变态和性情怪僻的倾向,我们就至少可以猜测,他大概是某一类先天逆转的例子了;不过,猜测是可以的,断定则还太早。
不过有的先天逆转的例子,虽属先天,而同性恋的倾向则出现得比较迟,甚至要到成年以后。这种情形,在以前大家都以为毫无疑问是后天的而不是先天的,不过到了今日,许多专家以为这种看法是错了的,这种例子的同性恋倾向,其实未尝不与生俱来,不过是发展得比较迟缓罢了,他们所表现的可以说是一种晚成的先天逆转现象;早晚虽有不同,其为先天则一。
总之,我们总得辨别三种现象,第一种是真正的先天性逆转现象(无论发展的早晚);第二种是双性两俱可恋的现象(其中大多数例子也还是逆转的,不过表面上已取得相当的异性恋的习惯);第三种的例子最多,也最不易诀别,可以叫做拟同性恋者,其所以有同性恋的表现的原因也不一致,或因一时的怨旷(例如航程中的水手),或因老年而性能萎缩,或因一种好奇爱异的心理,故意要在性的生活里寻求一些反常的经验。不过即在这种拟同性恋的例子里,我们根据目前专家中流行的看法,还得承认一些先天种质的基础,而不能完全看做是后天的一种虚构;先得有种子,然后会有枝叶花果,无中生有是不可能的。
性逆转的现象有特别严重的意义,因为表现这种现象的人,往往在理智与品格上要高出侪辈之上,即把古往今来许多著名的君王、政治家、诗人、雕塑家、画师、作曲家、学者等除开不说,剩余的例子中也还有不少高人一等的人。性逆转的不容易为观察所及,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有许多医学界的人认为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逆转的例子。即如英国的萨维奇爵士(Sir George Savage),是医学界经验极丰富的精神病学家,有一次他说,他似乎从没有和逆转现象发生过接触。另一位著名的医学家的经验起初也复如此,但后来却不同了。这其间的变迁是很可以发人深省的。奈克起初也认为没有碰见过逆转的人,有一次他写信给希尔虚弗尔德,请希氏送一个逆转的例子到他家里去给他看看,希氏对逆转现象的经验是任何其他医师所不及的,对于这请求自然是极容易答应的。逆转的人到了奈氏家里,奈氏见了,很吃一惊,原来这人他早就熟识并且是他妻党方面的一个近亲,大抵一个人先得碰上这一类的经验,先把眼光放开了,才知道在任何社会环境里都可以发现逆转的人。不过,发现的功夫也并不太容易,大抵总是社会环境里地位最低微、生活最无聊、习惯最可鄙至于肯以色相换钱的逆转的分子才容易把他们的特性透露出来。至于地位较高的例子,除非有特别的事故发生,是轻易看不大出的。自杀的案件或突然死亡的案件,若发之于这种地位高而才具大的人,往往和逆转现象有相当关系,不过即在案件发生以后,即在当事人的墓木已拱之后,其所以致死的原因,就一般公众的视听而论,也许始终是一个哑谜。这种人大概从来没有请教过医师,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来给他看。他们也知道即使请教也是没有用的,普通的医师根本不懂怎样帮他们的忙,甚至在听取了他们的心事以后,还不免大吃一惊或作三日呕咧!
有一位医师,学识很好,品格很高,他同时也是一个有先天逆转倾向的人,不过因为传统的道德观念很深,始终没有敢在行为上表现出来;有一次他在给我的通信里,写到当初在一个举世闻名的医学重镇的大都市 里专攻医学时的经验,他说:“我第一次听到性的变态的题目是在法医学的班上,在那班上,性的刑事案件是总得参考到的,因为提到此种案件,教师也就不能不牵连讲到性的变态,不过他实在讲得很笼统,很不切实,同时,关于性逆转的一端,他也讲得极忽略,也根本没有提到。对于一部分生不逢时的人,性的逆转是一个天生的状态;有许多不大正常的性行为,虽不正常,却也未必是疾病、淫恶或罪孽,他却不分青红皂白,一并归作常人怙恶不悛或立心不肖的行为或疯子的狂妄行为。对于我这样一个青年学生,这一番讲演的恶劣影响是可想而知的;我当时正开始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性的本质和其他青年有深刻的不同,正在暗中摸索这不同的所以然,这一番讲授更变本加厉替我增加了无限的疑惑和焦虑,从此以后,我的特性就更像壳里的蜗牛一般,再也不敢出头露面了。更不幸的是,教师们在分类医学和临床医学两门最基本的课程里,对这题目竟只字不提。有几种极难得的病症——其中有几种在我二十一年的行医经验里始终没有碰见过,倒是极详尽地讨论过,独独对我个人最关切的一个题目,也是我以为我的职业所应该表示关切的一个题目,却完全付诸不论不议。”这位医师所口诛笔伐的一点也是历来学习医科的人所共有的一种经验;医学教育对于性的各种问题确乎是过于漠视了;不过我以为这种教育上的欠缺,流弊所至,涉及医师本身者尚少,而涉及其未来所能匡救的病人者实多。幸而近来局势渐变,这种基本的缺陷如今已经很快地逐渐补足。
逆转的例子虽若在特出的人中比较多些,所谓特出,指的是两种人,一是所谓天才或其他有异常智能的人,一是指世俗所称“退化”的畸人;但寻常人口中这种例子也还不少。寻常逆转的人,有时有人把他叫做“女性化”的人,即在医生,间或也袭用这个称呼。这是与事实不尽符合的。有一部分逆转的男子诚然可以当此称号而无愧,他们在身心两方面都表现一种软绵绵的状态,在性情上他们善于忸怩作态,爱好虚荣,喜欢打扮,对于衣饰珠宝,大都表现特别的系恋;他们的旨趣很像娼妓的旨趣,有的后来真的变做男妓。不过这种例子不足以代表逆转的现象,好比娼妓——无论其为实际的娼妓或性情有类乎娼妓的女子,不足以代表女性的人格一样。事实上很大一部分逆转的男子是异常的风流蕴藉的,其感觉的锐敏情绪的易于激发,也在一般人之上,不过这一类特点的存在,并不限于这种逆转的例子,许多神经比较脆弱而并无同性恋倾向的人也大都如此。还有别的例子,其中男女都有,则在身心两方面的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点可以暗示本人是一个性冲动有反常的趋向的人。许多人,包括一部分医师在内,认为始终没有遇见过一个逆转的例子,这显然是一个解释了;表面上既没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特点,试问将从何辨识。不过认识不认识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一回事,事实上,逆转的例子在一般人口中的比例,据专家比较精细的估计,至少当在1%以上,即100人中不止1人。
上文已经提到,逆转现象流行的程度在各国大概是差不多的,在欧洲南部的若干区域里,这种程度比较广得多,那大概是因为特殊的风俗与习惯的关系。 有的人总说,在他的本国人中,逆转的例子要比较少,大概在外国要多些——这是不明事实真相的话。这种表面上与印象上的估量的不同是随着各国社会与法律态度的互异而来的。这并不是说凡属法律比较宽容的国家,逆转现象就比较发达,而严刑峻法的国家,逆转的例子就比较少,其实就浮面的印象而论,后一类的国家里,反而要见得多些,因为,严刑峻法的结果,不免引起一般有心人对逆转者的热烈的同情,同情的发展会演成一种要求取消此种刑法的运动,运动是必须大吹大擂的,于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不很大的题目会变成大题目,不很多的例子会变做很多的例子。在一切性的歧变中,流行之广,要推同性恋为第一;各式性爱的象征现象,若就其各个初步与不完全的程度的事例而论,也许比同性恋还要普遍,但完全发展而成格局的例子总要比同性恋的例子为少。同性恋的见得比较发达,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许多有这种行为倾向的人,在精力与品格上往往有过人之处。
逆转原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自从这一点受一般通常智力与行为比较正常的人逐渐认识以后,医学界对这种性变态以及其他性歧变的本质上的了解与见地也就经过了一番修正。在中古时代以至中古以前,大家所了解的同性恋是“鸡奸”,是“磨镜”一类的两女相奸(tribadism),是一种亵渎神明的深重罪孽,非付之一炬活活烧死不足以蔽其辜的;从中古到十九世纪,它始终是一个被认为是堕入恶道的劣根性的表现;到了十九世纪后期与二十世纪初年,渐有人把它看做疯癫或至少是一个“退化”的表示。不过到了现在,这看法也成明日黄花了。大势所趋与事实所示,这也是无可避免的;我们一旦发现在富有智力与善自操守的人也未尝不能有同性恋以及其他性歧变的倾向,而虽有此倾向也未必完全受冲动的驱遣,甚至完全不受其驱遣,于是我们才逐渐了解,这种倾向的存在实在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偶然的同性恋倾向当然是更来得普遍,人类有,其他和人类接近的动物的物类里也有,并且事实上是来自一个源头的。先天的逆转当然是一个变态,一个与生俱来的变异现象,其所由构成的因素我们现在也已略见端倪,这种变态。即使极端发展而有病态的嫌疑,此其所以为病态,也正和色盲、天老以及脏腑的转位 的所以为病态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