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演化的过程里,视觉已经渐渐地取其他的官觉而代之,而终于成为我们接受外来印象的第一孔道。视觉的范围最广,几乎是没有限制,它有切实的用途,也有抽象的用途。好几种艺术是用视觉做基础而发挥它们引人入胜的力量;同时,我们饮食营养的功能也多少要靠视觉做帮衬,从性择的立场看,视觉更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官觉,可见是不足为奇的了。人类狭义的相思病总是为了一个异性的对象生的,但广义的相思总是对于美的东西的一个不断的沉思与渴慕。
美的观念到底怎样来的,是属于美学的一个问题,而与性心理学无干;而即在美学的范围,专家的意见也不很一致。至于性美的标准是怎样来的,是在一般的与更基本的美的法则的影响下发展出来的呢,抑或在我们一般的美的观念之下早就有性的基础呢——我们目前也不预备做什么肯定的答复,就人类与人类的祖先的实际经验而论,美的性成分与性以外的成分是打头就交光互影似的夹杂在一起的。一件从性的观点看属于美丽的东西当然开头就有一种力量,可以打动基本的生理反应的倾向;但一件普通的美丽的东西一定也有这种力量;我们见了美丽的东西总有一番愉快的感触,初不论这件东西是个寻常的事物还是个牵涉到性的事物。换言之,事物尽管有性与非性的区别,而我们的反应总归是一回事。我们讨论嗅觉的时候,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么?有的香味有性的影响,有的香味没有,但香味总是香味,就香的感觉说,两者也是分不清楚的。总之,美之一词是内容极丰富的一词,它是许许多多错综交互的印象的一个总和,而这种印象的全部都是由视觉的一条路以达于意识。
假如我们约略调查一下比较不大开化的民族对于女性美的标准,同时又把这些标准和我们自己的比较一番,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标准往往和文明社会的没有很大的区别;他们认为美的,我们也以为美,至少也是和我们的标准不太冲突。我们甚至可以说,所谓野蛮民族的标准在我们身上所唤起的共鸣比我们欧洲中古时代的祖宗所遗留下来的所能唤起的还要多些。近代的欧洲人可以说是特别讲究审美的,对于美的事物感觉得特别敏锐,但他在所谓野蛮民族的女子身上,依然可以找出美来,即此一端,足证无论文明的程度有多少润色的影响,美与不美大体上毕竟是一件客观的事情。文明落后的民族对于欧洲女子所表示的艳羡有时候比对于本族的女子所表示的还要热烈;这一点更足以坐实这客观的说法。
在一般的生物界也有同样的情形。自然界里人类所认为最美丽的东西全都和性的现象或性的冲动有连带的关系或因果的关系。植物界的花开花落就是例子。动物界的事实更多。英国动物学家普尔顿(Poulton)说:“雄鸡的歌声或羽色,一面固然可以打动母鸡的求偶的冲动,但在人看来,也是十有八九认为是最可爱的。” 这一类人兽相通的事实,以前很少有人解释过,甚至于很少有人理会过,但看了上文客观的说法,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男性美和女性美的标准里,性的特征很早就成为一个很重要的成分;这是事实上无可避免的。用一个原始人的眼光来看,一个可爱的女子就是性征特别发达的女子,或因人工修饰而特别显著的女子;这样一个女子是最能担当生育与哺乳的任务的。同样,原始女子眼光里的男性美也包括种种刚强的特点,保证他在性的能力上可以做一个健全的配偶,而在一般的体力上,也可以做一个女子的保护者。因此,在所谓野蛮民族里,第一性征往往成为可以艳羡的对象。在许多原始民族的舞蹈里,男子性器官的卖弄有时候是一个很鲜明的节目;原始的舞蹈本来又往往富有性的意义,这一类的卖弄自属在所不禁。不说原始的情形,就在欧洲中古时代,男子的衣饰有时候特别要在性器官的部分加些工夫。在有几个半开化的民族里,女性在生殖器官的部分,如大小阴唇及阴蒂,特别要用人工放大,越放得大,越是令人艳羡。
不过这一类赤裸裸的拿生殖器官来炫耀的现象,一般只限于文明很落后的少数民族。在日本,性爱的图画里往往把两性的性器官画得特别大,只好算是一个例外了。此外引人注意的方法还多,事实上也是要普遍得多:一是在性器官上黥墨,二是加上饰物,三是服装上在这一部分添些特点,用意所在,有时候貌似遮掩,事实上却在引人注意。拿衣服之美来替代身体之美,也是很早就出现的一个原则,并且我们知道,到了文明社会里,更成为一种天经地义的趋势。这趋势发生之后,我们实际上的审美观念和传统的审美观念有时也弄得南辕北辙,彼此完全不能照顾。我们的艺术家眼光短浅,也往往弄得莫名其妙,无所适从;德人斯特拉兹(Stratz)曾经再三地说,他们的造像画,时常根据一些很不健全的活人的模型,而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此,岂不可笑。
不过原始时代装饰与衣着的主要目的之一,上文已提过,是不在掩盖身体,而在叫人注意,叫人羡慕。同时我们也得承认,装饰以及肢体的人工毁损另外有一个作用,就是,从巫术的立场看,它们可以把原始人所认为有危险性的生理功能隔离起来而加以禁卫。这两种动机大体上是交织在一起的。在草昧初开的时代,性器官便开始成为一种神圣的东西,而性的功能也就从而取得了宗教上的尊严。生殖之事,造化生生不已的大德,原始的人很早就认识,是原始文明所崇拜的最大一个原则,原始人为了表示这崇拜的心理,设为种种象征,其中主要的一个就是生殖器官本身。这样一来,生殖器官就成为比较不可侵犯的东西,要把它特别装点起来,一面既不大可以侵犯,一面要它施行性的诱惑,也就不大可能了。阳具的崇拜可以说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即在文明很高的族类里也可以找到,例如帝国时代的罗马和今日的日本。
除了巫术与宗教的理由而外,性器官之所以不能成为普通的性诱惑的直接刺激物,或始终保持这种地位,也还有别的理由:一是无须,二是不便。即在动物中,性器官极难得有形色美丽而足以打动异性的视觉的;其往往可以打动嗅觉则是另一回事。性器官所在的区域也是特别容易受攻击而需要保护,尤其是到了直立的人类,这种保护的需要又不免和卖弄的动机发生冲突。既不好看,又需保护,是“不便”之说了。不好看的一点,后来另有补偿的办法,就是把前半身和上半身的一些可以施展性的诱惑的要点演变得更鲜明、更可爱。这在低等动物里也早就很普遍地成功了,到了人类,更不待说。这便是“无须”的说法了。
性器官的不美观还有一个解释。它和别的器官不同,因为功能的关系,阳具所以插入阴道,阴道所以接纳阳具,事实上根本不能不保留动物界原始的状态。性的选择与自然选择的修改的力量在这一方面是势必很有限的。因此在情欲的驱策之下,无论性的器官对于异性如何的可爱,要从心平气和的审美的立场看,我们总不容易加以称赞。在艺术的影响之下,我们甚至于不免加以贬薄,因此,在反选择的影响之下,说不定我们的生殖器官已有缩小的趋势;在我们的文明里,艺术家要用一种作品来表示标准的男性美时,他绝不会把勃起的阳具安排进去。女子的性器官也不能算美,但在寻常裸体的姿势之下,比较隐而不现,所以一般的看法总以为女子的体态比男子的自然美丽,而值得鉴赏。一般人口口声声讲曲线美,艺术家造裸体像也多喜欢造女的,这便是一个主要的原因了。假如撇开了这一点显隐的区别,而从严格的审美的立场说话,我们不能不承认男子的体态之美至少不在女子之下。女子体态之美,很容易越过一个顶点而降落下来,男子的却不然。
文明进展以后,最初所以引人注意到性器官的种种方法终于改变了用途,而成为遮掩性器官的工具;我们讨论到此,也就可以搁过不提了。用第二性征来做性的诱惑的种种方法毕竟要普通得多,不但打头在动物界就很流行,就是到了现在,在文明大开的社会里,绝大多数的人口还是在这方面用工夫;在发育健全的人身上,凡属主要的第二性征也确乎是很美观的。我们不妨分别地缕述一下:
欧、亚、非三洲的土著民族大都承认女子肥大的臀部是很美的,这一个第二性征本来是女性型在结构上和男性型分歧得最清楚的一个,也是女性的生殖功能所必需的一个条件。美的东西既受人拥戴,就和性择发生了关系,生殖功能既为种族竞存的前提,就和天择发生了关系;所以这一方面,天择和性择是完全同功的,而其结果是女子臀部的越来越肥大。这种肥大的趋势,过了相当程度以后,是和审美的标准不合的;不过这总是陈义过高的话,若就一般的眼光而论,大臀总比小臀为美。 男子的臀部是组织得很紧凑的,和女子的恰好相反。这种大小的相形,加上臀部和活动有连带关系的观感,再加上臀部的健全发展是胎养与母道的基本条件——这些事实并在一起,就使大臀为美的标准越来越牢不可破。同时,我们不要忘记,世界上高级的族类都是有大的臀部的;臀部大,表示骨盆也大,骨盆大,才可以容许大的头颅的通过,而高级族类的头颅也一定是大的。
一部分黑种人很羡慕有的族类的大骨盆,并且进而就自己的骨盆的部分加以后天的培植,而成为所谓“脂肪肿臀的现象”(steatomata of the buttock或steatopygia);这一部分黑人的骨盆本来最小,有小骨盆的因,才有这种欣羡的心理与人工培植的努力的果,可见不是偶然的了。所谓脂肪肿臀,顾名思义,是由脂肪造成的,女子臀部及大腿上部的皮层下,本来有一片很厚的脂肪,这层脂肪的畸形发展可以成为一种脂肪性的瘤,那就是脂肪肿臀了,真正的脂肪肿臀,现在只有非洲的布什曼(Bushman)与霍登图(Hottentot)两族以及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部落的女子才有。在其他的非洲民族里,骨盆虽小,臀部却也异常发达,唯不到脂肪肿的程度罢了。有时候一个赞美大臀的民族也往往赞美一般身体的肥胖。这也是很自然的,女子的肥胖,假如不太过分,也可以说是一个第二性征,自有其引人的力量。 这种对于一般肥胖的爱好也是一部分非洲民族的一个特点。大臀的爱好与对妊娠时大肚子的赞美也有些连带关系,中古时代的欧洲人把怀孕的女子看做女性美的登峰造极。而形诸绘画,便是一例了。
女子的臀部而外,在比较有高级文化的社会里,最能够引人入胜的第二性征,要推女子的乳峰了。在欧洲人中间,乳峰的特别受人重视有一个很简单的证明,就是,社会生活一面严禁肉体的裸露,一面却又容许女子在雍容华贵衣冠楚楚的场合里,多少把乳部暴露于外。反之,在所谓野蛮的族类里,乳部却不大受人注意,有的甚至于认为坟起的乳部是很丑的,而设法把它压下去。这种看法,在近代的欧洲间或也有,而在中古时代的欧洲,还相当流行;中古时代以苗条瘦弱为女性美应有的标准,当然是不欢迎坟起的乳部的,所以当时女子的衣服也趋于逼窄一途,使坟起的变为平坦。 不过,到了文明更进的今日,这种看法是没有了;这倒又是和半开化的民族一样,在这种民族中间,乳峰的发展是很自然的。因为看重乳部,同时也注意到肥大的臀部,这一类的民族又用束腰的方法,使两部分变本加厉地突出 ,古代流传下来的紧身褡便是此种方法之一了。紧身褡的利用在欧洲人中最为普通,在有些时代里几乎普及全部的妇女界,在别的族类里也有。
还有一个显著的第二性征,就是男子的须。它和女子的乳部与臀部不一样,它的发达与否,虽和性的功能不无关系,此种关系却不显明,而不能用作一个指标。因此,我们只能把它当做一个纯粹的性的点缀品,可以和许多雄性动物在头部所生的羽毛互相比较,例如牡马的鬣。须髯的培养是因时代与文明程度而有不同的,但在未开化的民族里,培养的功夫最为精到;这种民族甚至于把个人的须髯认为与人格的神圣有关,不许侵犯。但一到文明社会,须髯的一般价值便渐渐地减少,至于性择的意义便更没有人过问了。在古代的文明里便已经有这种情形。初期的罗马人是很讲究须髯与长发的美观的 ,但到了后期,风气一变,须髯成为从事学问的人的一种专利的点缀品。只有读书人才配有这种庄严的标识,其他行业的人就没有了。同时在罗马,女子阴毛的拔除,也曾经成为一种时髦的习尚。在希腊人雕塑的女像里,我们固然也找不到阴毛,但这不过是艺术上的一种习惯,显然与实际的生活无干;在同时代的花瓶上的画里,所有的女像是有阴毛的,甚至于在艺妓的裸体像上,阴毛也还存在;特洛伊的海伦(Helen of Troy)是希腊女性美的典型人物,她的画像里也有阴毛,其他就可想而知了。总之,人类对于毛发的估价,因民族而大有不齐,而在一个民族之中,又往往因时代而各异其趣〔关于这一点斯托尔(Stoll)曾经有过一番详细的讨论〕。有时候它的价值极高,在男子,它代表着人格的尊严华贵,在女子,它是美貌的一个至高无上的标识;但有时候它不免遭人厌弃,以至于被截短,被剃光,甚至于被拔净。
这种爱恶无常的主要理由是不难寻找的。全部的毛发系统当然和性的现象有连带的关系,但虽有关系,却又没有什么确定的生物的价值,有之不足为多,无之不足为少。因此,好恶的心理就可以自由地发挥,而形成种种不同的习尚。宗教中的禁欲主义的成分显然是和毛发作对的,在古代的埃及就有这种情形,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说过一句很能够揣摩政教家的心理的话:“人体的不道德必有所寄托,而最大的窝主是毛发的系统。” 基督教是富有禁欲主义的色彩的,它当然也不免和毛发作对,所以早年则极力反对须髯的培养,后来又主张阴毛的芟除。就英国而论,即降至维多利亚女王的时代,一般人以为把阴毛在人像画里描绘出来是可以叫人做三日呕的事。总之,毛发的存在在文明社会的眼光里本来是一件不很雅驯而有伤风化的现象,宗教既以维持风教自任,自不免在这方面多用一些工夫了。到了今日,男子刮胡子,女子拔腋毛以至于阴毛,男女双方又就一般的毛发系统,努力设法缩减,相习成风,越流越广,其实还是这种见地的结果。
上文说过,美的标准是多少有客观的根据的,所以不论东西古今,至少就最有知识的一部分人而言,这方面的经验是可以共通的。不过共通的标准并不根本排斥各民族的地方色彩。不同的民族里,或一个民族的不同的时代里,性冲动活动的结果,总有一种倾向,一方面把这个第二性征抬出来;另一方面把那个第二性征压下去,而这种故为轩轾的行为就未必都合乎审美的标准了。
此外还有一个趋势,可以教共通的审美的标准发生比上文所说的更大的变化,那就是种族型或民族型的影响。一个种族或民族总有它体格上的特点,爱护这种特点的心理很容易变为赞美与颂扬的心理。 在一般民族分子看来,凡是最足以代表民族型的,即这种特点最多与最发达的人,大约是最美的了。一部分人工的肢体的毁损与形态的畸变目的往往就在于叫原有的特点变本加厉地显露出来。 东方的女子本来就有很大与很鲜明的眼珠,这种大而鲜明的程度,东方人却犹以为未足,还要在艺术上加以渲染。日本北海道的虾夷是毛发最多的民族,所以虾夷的美的标准里,发是最重要的一个成分。紧密而圆满的乳峰,确乎是一个很美的特点 ,但在非洲的黑种女子,这种乳峰很早就松弛而下垂,因此,非洲民族里往往有人认为下垂的乳峰是最美而最可爱的。非洲人这一类的美的观念就不免和共通的标准离得太远了。男女所属的种族型太不相同,彼此之间不容易发生性的吸引,美的观感不一样,也就是一个原因了。
要把性美的观念分析得相当周到。我们还得提出一个因素来,那就是个人的风趣爱好了。每一个男子,至少每一个文明社会里的男子,在相当限度以内,总独自有一个女性美的理想。这理想往往有两个根据,一是他个人的机体和此种机体的需要,二是他有生以来一些偶然机遇而有性的引力的经验。这一个因素的存在,是文明社会里的男女都晓得的,在实行选择的时候,谁也都知道运用,我们自无须加以申说。不过这一因素可以有很多的变相,在热恋中的男女竟会把对方很丑的特点认为极美,而加以誉扬颂赞。 到此我们就接近性的歧变或性的病态的领域了。
时地的不同、种族的各异、个人的区别而外,我们还得承认另一个因素的存在,那就是好奇爱异与喜欢远方异域的东西的心理了。 在一般人的眼光里,凡属稀罕的东西总有几分美。严格说来,这是不确的,除非这东西并不太稀罕。他们也许见到一种新的拼凑出来的东西,也许在一件东西身上发现一些以前未见到过的特点。但这些大体上总得和我们经验里早已认为美的事物差得并不太远,否则还是不美,而只是稀有罢了。古语说得好:只有花样翻新的东西才有趣(Jucundum nihil est quod non reficit variatas)。近代文明生活的熙来攘往,厌旧喜新,更叫这种心理变本加厉地发展,即在有美术天才的人亦在所不免。因此,在各国的大都会里,民族的审美标准多少要因外国输入的影响而发生一些变迁,甚至于外国的标准、外国的时尚,喧宾夺主似的替代了原有的标准。
总之,性择与视觉的关系里,审美的观念固然是一个主要的成分,但不是唯一的成分,不论古今中外,一向就是如此,也是各地都是如此,在求爱的过程里,在促进积欲的种种努力里,审美而外,视觉的用途,尚不止一端,同时别的帮衬的力量也不少。
这种视觉的用途我们不妨略举一二:有一种现象叫做“性景恋”(scoptophilia或mixoscopia),就是喜欢窥探性的情景,从而获取性的兴奋,或只是窥探异性的性器官而得到同样的反应。在相当限度以内,这也不算是不正常的;有此种行为的人不能不出诸窥探一途,倒不一定因为这人根本心理上有变态,乃是因为社会习惯太鄙陋,平时对于性生活及裸体的状态,太过于隐秘了;平时禁得越严的事物,我们越是要一探究竟,原是一种很寻常的心理。有许多操行很好的男子在青年时期曾经探过女子的卧室,女子亦然;不过谁都不愿意把这类行为招认出来就是了。至若客店的女主人以及仆妇之类,这类行为几乎成为一种习惯,不足为奇了。那些专事窥探而一心培植这种所谓性景恋的人,在西洋就叫做“窥探者”(peeper);这种人往往喜欢在公共的厕所一带逗留,而被警察捉将官里去。
性景恋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看性恋的图画或裸体的雕像。喜欢看所谓淫书春画的心理属于前者,而所谓“雕像恋”或“皮格马利翁现象”(Pygmalionism)则属于后者。相传古希腊有一个雕塑家叫皮格马利翁,有一次雕好了一个女像之后,竟和它发生恋爱起来;“皮格马利翁现象”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性景恋,包括阅读性恋的小说及观看春画在内,只要不到一个非看不可的程度,是自然的,也是正常的。但雕像恋却是一种病态,因为所恋的对象,已经替代了活人,而自成一个目的。 患雕像恋的人以男子为独多,但希尔虚弗尔德也曾说到过一个女子的例子。一个很有社会身份而在高等交际场中进出的女子,常喜欢到美术馆里去,把陈列的男石像胯下的无花果叶子轻轻举起,而在掩护的一点上不断地接吻。近年以来,性景恋表现得最多与最普遍的场合是电影院;影片不比普通的图画,不止是栩栩如生,简直就是活的,也无怪其魔力之大了。许多人,尤其是青年女子,每晚必到电影院光顾一次,为的是要对其崇拜的某一个著名的男主角,可以目不转睛看一个饱,因而获取一番性的兴奋。要不是因为这银幕的媒介,这还在千万里以外的男主角又何从得见呢?
视觉在性择方面还有一个用途,不过这用途必须和身体的动作配合之后才发生效力,那就是舞蹈了。塞吉尔把舞蹈叫做“肌肉的性恋”(muscle erotism),希利认为舞蹈是一种肌肉与骨节的享乐,又添上“皮肤的性恋”。不过舞蹈的时候,视觉确也有它的任务;视觉的观看与肌肉的活动需双方合作,缺一不可;而在相当形势之下,两者又都可以成为性的刺激,有时候观看所引起的性刺激比动作还大。在许多所谓野蛮的族类里,舞蹈是性择的很重要的一个方法;体格健全、动作精敏的舞蹈者真可以接受女子的青眼而无愧。到了文明社会,舞蹈的影响究属健全不健全往往成为一个辩论的问题。几年以前,美国精神分析派心理学者布里尔(Brill)曾经在纽约调查过这个题目 ,他找了342个特别热心提倡所谓“新式”舞蹈的人(其中有他的朋友,也有神经上小有问题,而曾请他分析过的病人以及其他可以供给可靠答案的人);其中2/3是男的,1/3是女的。他提出3个问题来让他们答复:(一)你作新式舞蹈时感受到性的刺激么?(二)假如你只看别人跳,而自己不跳,你也感受到刺激么?(三)假如你作旧式的舞蹈或看别人的旧式的舞蹈,你也感受到同样的刺激么?
对于这一个问题,作肯定答复的,有14个男子和8个女子;对第二个,则有16个男子和29个女子;对第三个,有11个男子和6个女子。对第二个问题作肯定答复的若干男女中间也包括所有对第一第三两个问题作肯定答复的那些人。作肯定答复的,绝对的数目虽男多于女,但相对的,则女比男的略微多几个;这些人都是布氏的相识,而在布氏的眼光里,他们在性的方面都是些神经过敏的人。其余的人里,大多数答复说,他们只得到一番高兴与舒服的感觉。无论如何,要说新式的舞蹈是一种粗野的舞蹈,足以煽动性欲,实在是不确的。布氏全文的结论是很公正的;他说新旧各式舞蹈多少都可以减轻一些性的紧张程度,无论它们所能减轻的分量如何,对于神经过敏与多愁善病的女子往往是大有裨益的,舞蹈的风气有时候可以弄得很披靡很猖狂,那固然是要不得的,但尽管有这种危险,文明社会还是值得加以培植,因为它是纵欲与禁欲两种势力之间的一个折衷,既然文明社会的生活锅炉里有到这两方面来的高压力,舞蹈便可以权充这座锅炉的一个安全阀了。
我们的讨论将近结束了,不过还有一点应当添上,美根本是女子的一个特质,可以供男子的低徊思慕,就是女子所欣赏的也仍然是别的一些女性的美 ;反过来,通常的女子对于男子的美却不这样景仰崇拜。男子何尝不美,其美又何尝不及女子?不过男子之美所能打动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美术家和美学家,一种是有同性恋的倾向的男子,至于能打动性的兴趣,那就只有这两种里的后面一种了。无论在一般动物界的情形如何,也无论所谓野蛮族类的情形如何,在文明状况之下,最能得女子欢心的男子往往不是最美的,说不定是美的反面。斯登达尔站在女子的地位说:“我们要求的是热情,只有热情是靠得住的,美不过供给一些有关热情的概率而已。” 的确,女子所爱的与其说是男子的美,毋宁说是男子的力,身心两方面的力。力是多少看得见的,所以还在视觉的范围以内;但我们一想到力的使用,我们便又牵涉到另外一个官觉的领域,那就是我们已经讨论过的触觉了。我们往往很自然地不知不觉地把看得见的活力翻译成为觉得出的压力。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力,我们实在并没有直接觉得他有力,不过间接看出他有力罢了。所以,男子爱女子,是因为女子美,而美的印象是从视觉传达给意识的;而女子爱男子,是因为男子有力,而有力的印象,虽属于更基本的触觉的范围,却也需先假道于视觉以达于意识。
力的充盈在视觉方面发生印象,固然是尽人而有的一种能力,不过这种能力,在女子一方要比男子一方强大得多。为什么男女有此区别,是很容易答复的。女子不作性的选择则已,否则她总会选一个强有力的男子,因为只有这样的一个男子才有希望做健全儿女的父亲和保家之主。这固然是一个很普通的解释。不过,这解释总还是间接的,我们不妨搁过一边。我们还有一个更直接的解释。男女的性的结合是需要体力的,不过比较主动而用力的总是男子一面,而女子则比较被动;因此,女子有力,并不能证明她是一个富有效率的爱侣,而男子有力,却多少是一个保证,这保证也许是靠不住的,因为一般肌肉的能力和性的能力并不一定有正面的关联,有时候肌肉能力的极端发达和性能的特别薄弱倒有几分关联,但无论如何,肌肉能力的发达多少可以供给一些上文斯登达尔所说的“有关热情的概率”,多少总是一个性能旺盛的符号,不会全无效果的。这一番的讨论虽然很实在,一个正在择偶中的少女,即使她选上一个富有体力的男子而抛撇了另一个美貌的男子 ,她当然不会有这一类精密的考虑。这是不消说得的。不过,性择多少是一个良知良能的举动,她自觉的意识里尽管不做这种计较,她一般的情绪的态度里却自有一番不自觉的辨别与抉择的努力,而这种努力总不会错得很厉害的。总之,一样讲性择,一样用视觉来做性择,女子所注意的始终是更原始的触觉的方面;触觉原是最基本的性的官觉,上文早就讨论过了。
有人特别喜欢观看运动家那种敏捷、矫健与富有流线型的动作,而获得性的兴奋。费瑞替这种心理起了一个特别名词,叫做“动作恋”(ergophily)。动作恋男女都可以有,但女子的表现往往特别显著。这种心理虽不正常,却还不是病态;另有一种人不仅喜欢观看动作,而喜欢观看残忍与惊骇的动作,因而得到性的刺激,那才是一种病态了。费瑞曾经提出过一个极端的动作恋的例子,我们不妨在此转述一下。有一个少妇,对丈夫相当没有爱情,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她从小就很脆弱,在四岁的时候,有人带她出去看走江湖的马戏,马戏班里有一个玩球的女孩,年纪比她稍微大些,可是玩球的一套把戏真是高明,她看到高兴处,觉得生殖器官的部分一阵发热,接着又一阵抽搐,就不由自主地遗了尿。(抽搐是解欲的表示,但幼年时的解欲时或出诸遗尿的一途。)从此以后,这马戏班里玩球的小姑娘就成为她的白日梦里的主角,夜间睡梦之中,也时常有她的踪迹,而其结果也总是一阵抽搐与一次遗尿。到了十四岁,已在春机发陈以后,她又有机会看马戏,戏班里某一个漂亮而技术纯熟的运动家又在她身上产生这一类的影响;从此以后,那个小姑娘和这个运动家就在她的梦魂里轮流光顾。十六岁那年,她登山游览,一度饱餐之后,她睡着了,一觉醒来,好像那运动家就在她的旁边,而初度的经验到色情亢进却已不再遗尿(到此解欲的过程已与膀胱无干)。后来她到巴黎居住,从此一切精熟而矫健的动作,如戏院里的表演、工厂里的劳作等,都成为她觅取性的快感的源泉,真有取不尽用不竭之概。她终于结婚了,但婚姻生活并不改变她这种性癖,但后来她把这种情形对丈夫讲明白了。这当然是动作恋的一个极端的例子,多少有几分不正常,但轻的动作恋是不能算不正常的。
总结上文,我们可以说美的观念并不是一个飘忽不定的东西;有人以为飘忽不定,那是错了的。美的观念是建筑在很稳固的基础上的。(一)它有一个客观的美学的基础;古往今来的许多种族或民族,至少就其中最有见识的一部分人而言,对于女性美的标准,在小处尽有出入,在大处却有一个不约而同不谋而合的共同的看法。这一般客观的基础而外,我们又发现下列的几点。(二)民族与族类的特性上的歧异,对于美的观念的养成也有一部分力量,而使客观的标准发生变化。这是很自然的,在各个族类自己的成员看来,总以为其所以不同于别的族类的地方,正是其所以美于别的族类的地方;族类的特点越是发达,美的程度就越是进步。我们就客观的立场看,也至少觉得族类特点的充分发展多少是健康与活力的发展的一种指示。(三)美的观念又不能不受许多第二性征以至于第三性征的影响;很多地方的人所特别注重的,也许是女子的毛发,也许是女子的乳部,也许是女子的臀部,也许是其他更属次要的性征 ;但无论一个性征的重要程度如何,一经受人注意,对于性择的现象都可以发生意义,发生作用。(四)各人的机体与经验不同,因而各人的兴趣爱好也不一样,这种个别的兴趣也势必影响到美的观念。个别的兴趣又往往会集体化,而造成短时期的美的风尚,即始于一二人的好恶的,最后可以牵涉到许多人,虽时过境迁,终归消灭,其足以影响美的标准。(五)最后我们还有那好奇爱异的心理,在近代文明里,尤其是对于神经质而生活欠安定的人,这种心理是很发达的,他们所欣赏的美,往往不但不是本国原有的特点,如上文(二)以下所讨论的,而是外国人或远方人所表示的特点。
我们在上文又曾经讨论到男女在性择上都发挥作用但彼此的依据很有不同,男子看女子的美,而女子则看男子的力;同一利用视觉,而女子则事实上又转入触觉的范围。
我们这番讨论当然不能穷究全部性择问题的底蕴。我们讲了不少关于标准的话,但事实上性择的结果,也许和我们所说的很不相干;也许既没有参考别人的经验,又没有照顾个人的脾气和癖性;也许一大半是碰巧,是童年时一些性爱的印象和成年时实地的机遇牵扭在一起,是传统的一些观念和习惯染上的神秘的浪漫主义的色彩。选择的功夫一旦完成,当事者也许会发现他上了一个当,他的性冲动固然是被唤起了,但唤起他的种种官觉的刺激,大半不是他当初理想中所想象的,甚至于完全和理想相反。这是常有的经验。
还有一点,性择的问题是不简单的,我们所已讨论到的不过是一些心理的因素,其间也许还有更基本的生物的因素,为我们所计虑不到的,我们时常遇见有一种人对于寻找与选择配偶的勾当,特别能干,他的力量比别人大,成功也比别人多;至于理想上与事实上他是否真正中选,真正最宜乎配偶的生活,反成为另一问题。这些人在身心两方面的先天气质,确乎有过人之处,他们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比别人容易有成就,也就难怪其对于猎艳一事,也比较轻而易举了,不过他所以成功的理由,恐怕需向生物的因素里去寻找,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总而言之,人类的性择问题是极度复杂的,我们在上文所叙述的,只不过是少许比较已经确定的资料,并且大体上和问题的真相大概不至于离得太远;我们当然更希望有些定量的研究,但若一时只能有些定性的研究,则上文云云也许就是我们目前所能做到的了。不过这些资料的切实的意义,我们还不敢说已经完全明了,假使我们一定要有一个结论的话,我们不妨说,性择的时候,在族类品性与人类通性方面,我们所求的是同;在第二性征方面,我们所求的是异;在心理品性方面,我们所求的是相得益彰。
我们求的是变异,不错,但只是一点轻微的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