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被打晕在地，他已经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卡乐门人解开他被绑住的双腕，将他重新绑到大树上。他的两臂不得不笔直地贴在身体两侧，脚踝、膝盖、腰部和胸膛都被绳索紧紧捆住。他们就这样把他扔在那里。这个时候，最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恰恰是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比如，他们打破了他的嘴唇。现在嘴巴一直在流血，肿胀不堪，可他偏偏没有办法擦掉伤口上的血。这让他痒得难受。

从被绑的地方，狄瑞安仍然能看到山顶上那小小的马厩，以及坐在马厩前的无尾猿。他时不时地还可以听到无尾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还有偶尔从人群中传出来的说话声。可惜，他听不清楚它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阿宝……”狄瑞安想着。

稍后，能言兽们散开，朝不同的方向走了。有些刚巧从狄瑞安的身边路过，它们看到国王被绑在树上，仿佛对这一幕感到十分害怕。然而，它们中虽有人动了一点儿恻隐之心，却没有人再开口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走光了，树林里一片寂静。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过去了，狄瑞安先是感到口渴难耐，接着，饥肠辘辘的感觉也向他袭来。从下午一直拖到傍晚时分，他又冷又饿，背上也酸痛不已。太阳慢慢落下山去，夜幕降临了。

当天色几乎全暗下来时，狄瑞安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接着，他看到一些小动物朝自己走过来，左边是三只老鼠，中间是一只野兔，右边是两只鼹鼠。小家伙们背上都驮着小袋子，这让它们在黑暗中看起来非常奇怪，乍一看会吓人一跳，完全看不出它们到底是什么动物。

来到国王的身边后，它们用后腿站立起来，冰凉的小爪子按在国王的膝头，并以动物的礼节亲吻他的膝盖。（因为纳尼亚的能言兽们比我们英国同类动物的身材要高大得多，所以，它们后腿站立起来时，完全可以够到国王的膝盖。）

“国王陛下，亲爱的国王陛下，”它们用又尖又细的声音说，“我们真为您感到难过。我们不敢替您松绑，因为阿斯兰会对我们大发雷霆。不过，我们给您送晚饭来了。”

立刻，有一只老鼠敏捷地爬了上来，它用脚踩在绑住狄瑞安胸口的绳索上，对着狄瑞安的脸，噏动着它那率直的鼻子。接着，又有第二只老鼠爬了上来，挂在第一只老鼠的下面，其他的小能言兽们都站在地上，向上传递食物。

“喝吧，陛下，喝过以后，您就会发现自己能吃东西了。”站在最上面的老鼠说，狄瑞安感到一个小小的木杯被送到了他的嘴边。它只有一个蛋杯那么大，还没等他尝到酒的味道，杯子就已经空了。但老鼠随即把杯子递了下去，其他的老鼠重新斟满酒，再次递了上来，狄瑞安又把酒喝干。它们就这样持续不断地递上递下，直到国王喝了个痛快——这样一小杯一小杯的品味，反倒比大碗喝酒好得多，因为它更解渴。

“这是奶酪，陛下。”第一只老鼠说，“东西不多，因为怕您吃多了反而口渴得厉害。”奶酪之后，它们又喂国王吃了一些燕麦饼和新鲜的黄油，还给他喝了一些葡萄酒。

“把水递过来，”第一只老鼠说，“我来给国王洗一下脸，他脸上都是血。”

狄瑞安感到一小块海绵似的东西在轻轻地擦拭他的脸。此刻，这无疑是让他感觉最舒服的事情了。

“小朋友们，”狄瑞安说，“我如何才能感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呢？”

“您不需要，不需要感谢，”那个小小的声音说，“除了能做这个，我们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们不想要其他的国王，我们是您的子民。如果反对您的只是无尾猿和卡乐门人，我们一定会起来战斗的，就算被剁成肉酱，我们也不会让他们把您绑起来！我们一定会，一定会战斗的。但是，我们不能反抗阿斯兰啊。”

“你们真的认为那是阿斯兰吗？”国王问。

“嗯，是的，是的，”兔子说，“昨晚阿斯兰从马厩里出来了，我们都看见它了。”

“那阿斯兰长什么样子呀？”国王又问。

“就像一只可怕的大狮子呀，真的是那样。”其中一只老鼠说。

“那你们也认为，确实是阿斯兰杀死了树精，并让你们大家都成了卡乐门国王的奴隶吗？”

“唉，那可真糟糕，不是吗？”第二只老鼠说，“如果这种局面刚开始之前我们就死了，反倒是更幸运些。但这其中偏偏看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大家都说这是阿斯兰的命令，我们也亲眼见到它了——虽然我们不认为阿斯兰喜欢这样做……唉，我们，我们还是希望阿斯兰能回到纳尼亚来。”

“阿斯兰这次回来，好像特别愤怒，”第一只老鼠又说，“一定是我们大家犯了什么可怕的错误。它一定是为了某些错误才惩罚我们的。但我认为，它完全可以告诉我们，我们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呢？”

“我觉得，我们现在就是在犯错误呀。”兔子说。

“就算错了，我也不在乎，”第一只老鼠说，“而且，即使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

“嘘，小点儿声……”其他的小能言兽纷纷说道，“说话要小心呀！”之后，大家纷纷向国王告别，“我们很抱歉，亲爱的国王，但现在我们必须回去了，万一被逮住就糟了。”

“赶紧走吧，小家伙们。”狄瑞安说，“我不愿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位陷入危险中。”

“晚安，晚安。”小家伙们一边说着，一边在国王的膝头擦着鼻子，“我们会回来的，如果办得到的话。”随即，大家窸窸窣窣地走掉了。与刚才相比，树林里显得更冷，更加寂寞了。

星星出来了，时间依然走得慢腾腾的。纳尼亚的最后一位国王上身笔直地被绑在树上，站得四肢僵硬，身体酸痛不已。最后，终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远处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光。那光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又亮了，比之前更大，更亮。狄瑞安可以看到火光的这一边，有影影绰绰的、剪影似的人影在来回走动，背着一捆捆的东西，又把它们丢在地上。现在，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那是个刚刚被点燃的篝火，人们正把一捆捆的木柴丢进去。不久，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狄瑞安看出，那篝火就在山顶之上。他能够十分清楚地看到篝火后面的马厩。在通红的火光里，它被完全照亮了。在狄瑞安与篝火之间有一大群动物，还有人。而篝火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剪影，想必是无尾猿无疑了。它在同大家讲着什么，可惜狄瑞安完全听不见。不久后，无尾猿走到马厩前，三次鞠躬到地。然后站起身，打开马厩的门：只见一头四条腿的动物——走路似乎都不太灵活的动物——从马厩里走了出来，面朝着人群。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大片的哀求声，十分响亮，狄瑞安甚至能听到其中的只言片语。

“阿斯兰！阿斯兰！阿斯兰！”能言兽们大声喊着，“跟我们说点儿什么吧，宽慰我们的心，别再跟我们生气了。”

从狄瑞安所站的地方望过去，他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能看到它有一身黄色的毛——他从来没有见过伟大的狮王，也从来没有见过普通的狮子。所以，他也没法分辨出他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阿斯兰。尽管如此，他也从来没有想过阿斯兰看上去竟会那么呆板、僵硬，傻站着完全不说话。到底怎么样才能分辨真假呢？！有一段时间，他被一个可怕的念头吓坏了，他想起关于塔什与阿斯兰原是同一神祇的谣言。他逐渐意识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一定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无尾猿把头挨近那头动物黄色的脑袋，仿佛在聆听它讲给自己的悄悄话。之后，无尾猿转向大家说了什么，大家又发出一阵哀号。但那黄色的动物并没有停留，而是笨拙地转过身体，几乎是步履蹒跚地走回了马厩，无尾猿在它身后关上了马厩的门。这个时候，篝火已经熄灭了，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狄瑞安再次孤零零地独自面对那无尽的寒冷与黑暗。

狄瑞安想起古代那些逝去的纳尼亚国王们，似乎没有一个像他这么倒霉的。他想起他的列祖（上六代祖父）瑞廉国王——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被女巫拐走，藏在北方巨人城的地底下很多年。后来他却逢凶化吉——有两个神秘的、来自世界尽头之外的孩子突然出现，将他救回了纳尼亚。从此以后，便开启了他长久而繁荣的统治。“这跟我的情况可太不一样了！”狄瑞安自言自语道。他又想到瑞廉的父亲——大航海家凯斯宾，被他邪恶的叔父弥若兹陷害，逃进了森林，与矮人族生活在一起。但最后他否极泰来，得到了孩子们的帮助，成就了一代传奇——当时有四个来自神秘的异世界的孩子，他们帮他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扶持他登上了父亲的王座。“但这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事啦，”狄瑞安依然自言自语道，“现在，这种事情恐怕不会再发生了吧。”他又想起（因为他在孩童时期就非常喜欢历史，并熟读牢记了那些事情）帮助过凯斯宾的那四个孩子。其实，他们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曾出现在纳尼亚，打败了传说中的白女巫，结束了长达几百年的冬天。而后，他们在凯尔·帕拉维尔统治（四个人一起统治）多年，那时他们已不再是孩子，而是伟大的至尊王和美丽可爱的女王了。他们统治的岁月也是纳尼亚最辉煌的时代。在那些故事里，阿斯兰曾多次显现。而且，还不只是这些故事。在狄瑞安现在记得的其他广为流传的故事里，阿斯兰都曾出现过。“阿斯兰以及来自异世界的孩子们，”狄瑞安心中琢磨着，“往往是在事情处于最糟糕、最险恶的境地时，他们就出现了。啊呀，如果现在他们也能立刻出现该多好啊！”

于是，他开始大声呼唤：“阿斯兰！阿斯兰！阿斯兰！现在就来帮助我们吧！”

四周依然是一片黑暗、寒冷和寂静，毫无变化。

“就让我被杀死吧，”国王喊着，“我并不是为我自己在恳求什么。但我求你来，来拯救纳尼亚！”

不论是黑夜还是树林，似乎依然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狄瑞安的内心，却开始发生了变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希望正在升起，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有了力量。“啊，阿斯兰，阿斯兰，”他低声耳语着，“如果你不愿意亲自来到这里，至少也从其他世界给我派些助手来吧？啊，让我也呼唤他们，让我的声音传到这世界之外。”忽然，他开始大声喊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干什么。

“孩子们！孩子们！纳尼亚的朋友们！快来呀，到我这儿来吧。跨越世界的空间，我召唤你们，我是狄瑞安，纳尼亚的国王，凯尔·帕拉维尔城堡的君主，孤独群岛之王！”

几乎与此同时，他进入了某种梦境（如果这是个梦的话），比他生平所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要鲜明、生动。

他似乎正站在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有七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好像刚吃过饭的样子。其中两个人看上去年纪较大，一位是留着白胡子的绅士，一位是老妇人，两人看上去都充满了智慧，目光快乐而明亮。老爷子的右手边坐着一位年轻人，他似乎还没有成年，看上去比狄瑞安还年轻，但他的神气看起来却已经具有国王与战士的气质了。坐在老妇人右手边的年轻人也是同样的气质。而坐在那个年轻人对面，脸冲着狄瑞安的是一位金发姑娘，她比两位男士看起来更年轻。在她的两边，分别坐着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儿。在狄瑞安的眼中，他们都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

但他没有时间去考虑细节了，因为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已经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其中一位甚至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老妇人也吃了一惊，猛吸了一口气，老爷爷想必也是做出了某种突然的动作，因为放在他右手边的酒杯被碰倒，掉在桌子下面去了。狄瑞安甚至听见了酒杯“啪啦”一下跌碎在地板上的声音。

狄瑞安意识到，这些人可以看见他。此刻，他们正瞪着眼瞧着他，仿佛见到了一个幽灵。他注意到，坐在老者右边的那位看起来很像国王的人，身体虽然一动不动（但他的脸色却变白了），他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接着，他说：

“说吧，如果你不是幻影或者是个梦。你有纳尼亚人特有的神态，我们是纳尼亚王国的七个朋友。”

狄瑞安很想说话，他试图大声地喊出来，他是纳尼亚的国王狄瑞安，迫切需要帮助。但他发觉（就像我们在梦里也常发觉的那样），他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之前对他说话的那位站起身：“影子也好，幽灵也好，不论你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盯住狄瑞安，“如果你来自纳尼亚，我以阿斯兰的名义命令你，告诉我所有事情，我是至尊王彼得。”

房间开始在狄瑞安眼前摇晃起来。他听到那七个人同时在说着什么，但他们的声音每一秒都变得越来越弱，他听到那些声音在说：“看，他正在褪色……”“他融化了……”“他消失了……”

下一刻，他完全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被绑在树上，比之前更加寒冷和僵硬。此刻，树林里充满了日出来临前苍白而阴沉的光芒，他浑身都被露水打湿了。早晨马上就要来临了。

梦醒之际，真是他生平所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刻。 Kwp4yp/fHJRcp7lkuk4PhELxqjPCLbA8sR/Co5wGusRVsrk4U7qpqNuxw4TbP8MK